“好好。”唐非摆出安抚的架势,不顾赤身裸体,一点点挪动脚步,绕过床,朝袁梁走去——这个人看上去那么瘦,似乎很好制服的样子,“你就是朱旻。你就是朱旻。我相信你就是朱旻。”
他正巧走过窗旁,但却不敢往外看,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他视线一秒都不曾离开这个不速之客的脸,他不知道这个人来干什么,或者,要干什么,也没必要去猜测任何可能,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唐非的性格,如果你,你这混蛋也是一个人,那为什么不拼拼看呢。
“那朱旻,你来干什么呢?”唐非终于绕到床这边来了,那家伙看他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好像要把他身上仅有的一层屁都剥下来,那不是戒备或者憎恨,倒像是唐非曾经看到过的,一个朋友看着自己的蝴蝶标本。但他也顾不得更多了,能一击解决掉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否则,否则朱旻今晚你回来铁定要吓一跳了。
唐非没工夫惊诧自己在这种时候也能胡思乱想。转念又开始抱怨心跳的太快,会不会连对面这个变态的“朱旻”都能听到,并以此拆穿了他的突袭。
“你跟谁一起来的么?”他极力摆出善意的面孔,试着问,“在楼下么?”
他怕外头还有人。那就未必是他一个人一两下能搞定的了。妈的,今天真是好日子。
袁梁摇摇头,认真的看着唐非:“你不高兴了。我不去上班回来陪你。你干嘛这么不高兴。”
“啊?”唐非听不太懂这句话,但却很明显从那不快的语气里嗅出了危险,赶紧顺着他往下说,“没,没有。我没不高兴。我很高兴。真的。”
“那你都不笑。”袁梁皱着眉,“我回来你每天都很高兴的。会笑的很好。你现在根本不高兴。你不想看到我。”
“没有。”唐非已经走得很近,不管袁梁说什么,他都打算忍下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等老子把你……
“我笑。我笑。”他说,不觉屏住了呼吸,但这样的他怎么可能笑出袁梁想要的样子,试着扯开嘴角,不自然的脸,像借戴了一张别人的面具,“你看我再小了。我一直都是这么笑的。”
“不是。”袁梁很不高兴,失落和绝望袭击了他本就不堪一击的心脏,他心里不停的跟沈培较劲,沈培说你这个蠢货,然后许多个周小鑫跳出来,在他周身绕成一圈,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这也有,那也有,唐非的身后,床上,窗台上,连唐非肩膀后都探出一颗不属于唐非的头,“不……不是……不是……”
他机械的否认着,头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越来越呆滞,表情越来越愤怒:“不是……不是……”
“你有虎牙的。”他说,歪着脖子,缩起肩膀,好像厌恶很多东西,但却自有坚持,逼自己不要畏惧,“你有……”
话没说完。唐非猛的扑了上去,却在碰到袁梁的瞬间向后弹开,猛然撞在窗框上。巨大的冲力把窗帘都扯脱了一半,他重重摔倒在白色的窗帘里,人事不醒。
袁梁只退了半步,手上拿着一把娘们儿才用的防狼电棒。他的胸膛不再那么剧烈的起伏了,好像这突发的暴虐,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定在那里,像个抽去了电池的玩具。
这是手。朱旻的手。朱旻的手里抓着一个电棒。朱旻的手一松,电棒掉在地上。地上躺着毫无知觉的唐非,只是姿态陌生,仿佛是个不认识的人。
沈培明明不是这么做的。
袁梁,不,朱旻迷惑了。
他蹲下来,靠近唐非的脸,轻轻伸出手抚摸。
“唐非。”他说,眉头哀怨的纠结着,“你竟然不对我笑。”
可然后他却笑了。这个笑出人意料的好看。连苍白的脸都霎时变得生动,颧骨上浮起两抹淡淡的血红。
“袁梁?!”楼下传来暴躁的敲门声,“袁梁我看见你了!我是李萌!开门!袁梁?!”
一休冲着大门狂叫。
袁梁蹲在窗帘底下,掌心抚过唐非的肩头,手势完全不熟练,但却充满爱意,像沈培爱抚着他女朋友的猫。
section 9
朱旻整个晨会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来,估计看出来也不好意思说。但王迟认识他太多年了,就算朱旻练出了万年扑克脸,这点小问题对王迟还就是一搭眼的事,他也敢说。
“怎么了你?”人都往楼下散了,该干嘛干嘛去。王迟和朱旻还坐在原地,这也没什么奇怪,他俩的办公室本来就在二楼。
“家里的事?”朱旻不说话,王迟就随便猜了,“还是说你妈知道了?”
“不知道。”朱旻皱着眉,心烦意乱,“我正琢磨是不是我妈知道了呢。”
朱旻终于知道抽烟的好处。像这么坐着,满脑子乱七八糟,想静下心来少点胡思乱想都不行。咖啡不管用,开会说事也明显不在状态,他觉得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事,忙起来把心啊手啊脑子啊全都占满了才能消停。唐非经常在找不到灵感的时候抽烟,纠起的眉头像两道越不过的山脊,朱旻嫌他到处弹烟灰,也怕他抽坏了身体,劝过几次,不欢而散。但现在他理解唐非那时的感受,抽烟的时候大概不需要思考吧,只要一口接着一口,不断让毒药麻痹神经,一旦停下来,空荡荡的手心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可惜朱旻不抽烟。从来不。
“我这心里上下扑腾。”他跟王迟说,“眼皮直跳。”
“哪个眼皮?”王迟在饮水机旁撅着屁股接水,听这话倒放心下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别告诉我你两个眼睛一起跳啊。有一回我就这么跟我媳妇儿说的,问那是什么意思,她说这是要面瘫。唉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你别说。”朱旻皱着眉,“还真是两边都跳。”
“能有什么啊。”王迟踢踢椅子,一屁股坐下来,“银联尾款都打过来了。年前看着没有钱的事了。”
“不行!我得打个电话去。”朱旻跳起来,转身冲进自己的办公室。
王迟看着叮当作响的办公室门,撇撇嘴,继续喝他的茶水。
“嗯……”朱旻抓起电话反而犹豫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几秒钟之后他还是拨通了电话,忙音漫长的犹如前戏。他的心一点点悬了起来。晃晃荡荡的,像个吊死鬼。
唐非手机从不关机,朱旻总说这样不好,辐射大,唐非嫌他烦,又要吵。但就算睡得天昏地暗唐非也不会不接电话的,朱旻想,在洗澡么?唐非就没有早起洗澡的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发现电话不通之后,眼皮跳的更厉害了。朱旻看着手机上屏幕上放大的唐非二字,感觉整个视野都跟着抽跳。
“你盯着。我出去一趟。”他一阵风似的从王迟眼前刮过,一面套上外套,一面往楼下跑,“有点事。”
“你干什么去啊?”王迟就来得及趴在栏杆上问出这么句,朱旻已经从大门跑没影了。
“操。”他叨咕,“赶命啊。神经兮兮的。”
唐非在噩梦中醒来。他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瞳孔都缩紧了,仿佛怕会看见骇然的早晨再次重演。往往越是可怕的梦境,越喜欢往复循环,折磨永无止境。
眼前空无一人,卧室还是他们那间卧室,并没有疯子的眼睛在渴望的瞪视。眼前仍旧是每天早晨都会看到的雪白的墙壁和折起的屏风,如果不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太过清晰,他简直以为那真的是一场梦。
他爬起来,刺痛感立刻从头顶和腹下传来,随便摸一把——额角似乎肿了,赤裸的腰间也有淡淡泛青的淤痕——他一点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恐惧铺天盖地的卷土重来。
唐非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他靠近房门听了一会儿,外面安静的仿佛深海,什么都会被席卷,被吞没。他又试着转动门把,竟然是可以打开的!一切都仿佛与平日无异,却又太过诡异,令人悚然失措。他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儿,藏在哪儿,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电话不在床头柜上,无法呼救,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哪怕从二楼窗子跃下——但那之前,那之前他起码要穿件衣服。
心跳的快要冲破胸膛。他从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肌肉强直,皮肤绷紧,却也许因为电击留下的后遗症,四处微微的打着颤。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衣柜的门,生怕被谁发现。滚轴发出低哑执拗的摩擦声,柜门像一张巨幕,缓缓向一侧拉开。
然后什么东西倒下来,那么突然。唐非站在那儿,身体仿佛都凝固了,不能动弹。他甚至忘了收回搭在门上的手,一切都是静止的,像被盒子里蹦出的鬼脸吓丢了魂。喉咙是下意识的挤出了那声破碎的惊叫,唐非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叫的像个娘们。霎时崩裂的神经让他无法顾及更多,人都说刚而易折,唐非也许就是平日里太大而化之,太固执太硬气,自以为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畏惧,于是就在此时此刻,他才会被骤然发生的厄变彻底击溃。如果说他从前的生活是动作片,他唐非是个冒险家,那么现在他面对的便是真实存在的鬼,他改变不了是这幕恐怖片里一路被折磨到最后的主人公。
因为总有续集,所以浸没在一次接着一次、一次更胜一次的噩梦里,总也无法逃脱。
“……”他听见从他身体深处冒出来的声音,浑浊的,断续的,仿佛一道即将干涸的泉水,细碎的冒着泡泡。他已经不再叫喊,声音全闷在舌头下汩汩作响。
从衣柜里跌出来的人看上去好面生,唐非不认识他,就算认识,眼下也认不出他的模样了。他挂在一根打了死结的领带上——唐非认出那是朱旻最喜欢的一条——松弛的脸孔,好像那层塑胶面具似的皮肉就快要从颅骨上剥落,露出血糊糊的头骨来,发紫的下唇不知道为什么,明显长出上唇许多,沾满了湿亮的涎水,有一滴正要落下,那双充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颅内的压力几乎要把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这张不认识却恐怕终其一生无法忘记的脸就就停在唐非眼前不足一寸,四目相对时,唐非恍惚闻到了腥臭的尸味。
尸体的手垂在下面,不住的摇摆,从左前荡到右后,轻轻拍打着唐非的手臂。打招呼一样。跟他说Hi。
唐非中了咒语,他被这难以预设的一幕魇住了,挣不出魂魄。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像哑了,只能发出梦呓一样短暂的残音。他唯有转动眼球去搜索令他毛骨悚然的视线,右侧衣柜深处的黑暗里,还有一双眼睛藏在里面。好像在笑。
“啊呃……”唐非抽搐着,每一口呼吸都充满了腐烂的气息,于是每一口呼吸都吸不到底,哽在一半,仿佛谁在喉口蒙了一层薄膜,挡住了令人作呕的一切。紧接着身体迅速消耗掉仅存的空气,他窒息了。
那是一个女人,一样用领带吊在木架上,垂下的身体摇摇欲坠。头发万种风情的披散着,强直的嘴角边泛出一道半干的深白色污迹,那眼角眉梢,恍然是在对谁轻佻的笑。她的姿势很有趣,脚挂在衣柜后侧,身体却向前倾,一侧脸颊紧贴着柜门,她看上去像是躲在门后偷窥的人,见不得光,只会在暗处侧耳倾听。
如果门开得大一点,她也会跌出来吧。唐非想。像眼前这位一样悬挂着,瞪着眼睛等待亲吻。
他已无法像平常那样思考。
他吐了。
“唐非……”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门一打开,系着围裙的人出现门口,笑着招呼他,“饭好了,吃饭吧。”
那是朱旻的围裙。唐非还记得他影楼的小姑娘送这个给他时,微妙扬起的唇角。本来以为这么幼稚的卡通图案,朱旻那种闷骚男是打死也不会穿的。却没想到一穿就穿了一年。
“噢。”他看见唐非还光着,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我忘了我把你睡衣洗了。你快穿上点吧,别感冒了。”
唐非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把菜刀,刀刃上还沾着绿色的葱叶。他一扬手,飞出一颗,滚到床底下什么地方不见了。
“你是谁啊?”唐非也笑了,又哭又笑,牙齿都在打颤,或者是恨的,或者是怕的。
“你睡糊涂了唐非。”那个人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说,“我是谁你还不知道么!快穿衣服下来吃饭。”
“我问你是谁?!”唐非暴怒,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蓦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吼,“他们又是谁啊?!”
他指着身后瞪大眼睛的尸体,胳膊挥的太用力,一下打在不知道谁脸上。骇得唐非心口一缩。
“它们?”袁梁一脸愕然,迷惑不解的看过去,视线反复从周小鑫脸上扫过,却视若无睹,好像柜子里什么都没有,脸色都没有变过。最后无奈的问:“你怎么了唐非?你做恶梦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要过来抱住唐非。
“你别过来!”唐非反射性的往后缩,缩了两下觉得不对,皮肤上那些死人碰过的触感,好像那块皮肤也跟着死去了一样,他先是换个方向退后,却发现无路可退,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只能惊慌失措的跳上了床。
还没站稳,一头摔在枕头上。
“唐非?”那人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语调里开始听出不同寻常的波动。
“我问你是谁啊!”唐非一直退到墙边,贴上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他们又是谁?你眼睛瞎了?啊——”
“我是朱旻。”那人很肯定的说,脸色已经很不耐烦,“它们又是哪个它们?”
他指着周小鑫近在咫尺的头说:“这里面?不是衣服么?”
“你到底要不要吃饭?”他说,“……我记得你不是这么不乖的。”
唐非向下俯视着他,袁梁则向上挑着眼睛。
那一眼阴翳的难以形容。
唐非还是下去吃饭了。穿着闻起来满是尸臭的格子衬衫。唐非觉得那很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实际上衬衫只有好闻的柔顺剂,又香又软,是朱旻一贯喜欢的马鞭草味。
“快吃吧。”唐非愿意合作,那人看上去很兴奋,学朱旻绅士的替他拉开椅子,却没等来唐非飞起的脚,“等下就凉了。”
他也像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有点小失落,但又一时想不起缺了什么。沉吟着也坐下来。
如果要踢,唐非会踢死他吧。如果能的话。
一眼望去唐非发现桌上全是最熟悉的菜色,有一盘甚至是昨天才刚吃过的,可朱旻绝对不会做这种事,那家伙对品质的要求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最讨厌反复吃同样的东西。
一休也在吃。它埋头在一个看着比它都大一圈的碗里狼吞虎咽的吃着,把脊背和脖子缩成成狼一样危险的弓形,这时候任何人胆敢伸出手去,它都会扑上来撕咬吧。毕竟护食是动物的本性。
但是看到唐非它还是很高兴的。暂时愿意放下食物,扑上来要求抱抱。唐非僵着身体抱起它,立刻闻到一休嘴里一股浓烈的腥味。
“快把它放下吧。人家也要吃饭呐。”那人说,尽管说的内容不同,却用几乎和朱旻一模一样的语气,“等下凉了我不管你啊。”
那人靠过来的时候唐非连心都收紧了,刻意泄露出来的亲昵感,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