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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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解除,祝载圳才略微抬起身,疾喊了两声:“父亲,父亲!——快叫大夫!”祝正璁瘫在椅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色金纸也似,胸口血迹已把衣襟濡湿一片。祝瑾菡扑过来,抱住父亲头颅只是哭;祝载圳扶着父亲掉转头,环视着厅中众人,黑沉沉的眼中似要迸出青寒磷火,威压声音仿佛水银压地:“家父遭刺,只能得罪了——请诸位暂留,免生意外!”

第3章

尽管事发后祝家封闭消息,困锁宾客,祝帅寿宴遇刺的骇闻还是不胫而走;未待各个报社连夜刊印的号外发售完毕,又一个噩耗自陆续从祝宅走出的宾客里散出——当夜凌晨时分,祝老爷子已不治身亡。

一城老少唏嘘喟叹:乱世之年,多事之秋,日本人虎视旁侧,奉天城倒了根顶梁柱,东三省折了条硬汉子。

转眼之间,轰天之变,震得一城人心惶惶:一生刀光剑影都闯过,孰料到头来竟是英雄魂断笙歌堂?也难怨世人震惊恐慌。

然而,祝正璁自家在独对渐渐近临的死亡时,却是颇为安详泰然——生于乱世,命如蝼蚁风烛,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梁终不得好死。

自从在父亲棺椁前立誓,自从和张大帅磕头过命,自从跨马提枪纵横沙场……早就预备了横死这日。走上这条路的人,还指望留个回身步?

只是一点心还放不下。

垂死的祝帅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用尽最后精力,留下遗训:“男儿一世,无非忠孝节义……大处为国,小处为家……”

朱载圳跪在床头,全身都是僵冷的,只和父亲手掌相接的那片皮肉滚烫如炙;他咬着牙,沉声应道:“儿子记下了!”

祝正璁眼望着他,昏散的眸子里忽然迸出一道骇人的光,紧攥着他手喊起乳名:“永泰……永泰,你要,好好儿的……”

声犹未绝,手已撒开。一世英雄气尽,魂归西天。

次日,张少帅一路风尘赶回,为祝正璁敬上了第一柱香火。

“隽呈,怨我来迟了一步,没能送送世叔。”

祝载圳低声道:“多谢大哥。”

连着两天一夜未合眼,他脸上不见多疲惫,甚至也没几分悲戚,眼底尽是片看不透的淡漠茫远,好像烟雾笼绕的冷月寒山。张学良见状叹口气,上前安慰地拍拍他肩:“大哥是过来的人……有我在,没什么过不去的。”

祝载圳点点头。张学良问:“那人当场死的?查出什么了没?”祝载圳道:“尸体验过了,是咬了氰化钾。身上很干净,不过看脚型是穿惯了木屐的。聚贤楼也查了,确实送了菜,但送菜的人半路上就没了。”顿了顿,又道:“我竭力封锁,消息还是下午就传出去了。大哥来之前,日本铁道守备队队长和日本驻奉总领事刚来过,说是来——慰问!”

最后两个字,硬冷冷沉甸甸,仿佛自牙间一寸寸咬断吐出,砸进耳中震得心悸。张学良默了顷刻,便道:“隽呈,不必再查了,这事情明白透了。”他转眼看着案台上那尊白玉踏云马,叹了一声:“世叔和家父——果然是生死弟兄!”

义结兄弟,生死不弃。活着时明枪暗箭一起闯过,到了死,也得殉了同一条路。

这才叫有始有终,同往同归。

祝载圳低头拿起案上烟盒,抽出支香烟拈在唇间,伸手划洋火,嗤的一声,断了。

张学良走近半步,伸手握住他肩膀,紧紧握着,低声道:“隽呈,国仇家恨,从长计议。”

他蓦地抬眼看着他。肩头僵在他掌心里,眼底却是暗潮涌动。他摘下唇间的烟,一字一句问:“大哥,什么叫——‘从长计议’?”

“日本军方屡屡滋事,巴不得我方激烈回应,挑起战端。这次谋害世叔,就是狗急跳墙。”

皇姑屯炸了张大帅,寿宴上刺了祝正璁,为的就是叫这二十万东北军自己乱起来,甚至直接与关东军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就搏命谁怕?都是精壮热血汉子,过的刀尖舐血生涯。更何况,是杀父之仇,家国之恨。

“可现在我们不能打,中日一旦开战,就是一场恶仗。去年中原大战,蒋主席刚刚按下冯玉祥和李宗南,南京方面形势还不稳当;何况眼下西南正在剿共。”

攘外必先安内。兄弟内阋于墙,分身乏术,无暇抵御外辱。

“隽呈,要以国家为重……别负了世叔遗训。”

冬日暖阳刺破丝绒窗帘,利剑般插在二人之间。祝载圳一声不响枯站着,那姿势看似海崖碉堡,他的这片苦口婆心只在崖下徒劳翻涌,千回百转也突不破森森戒备,渗不进他铁石心肺。

末了,张学良手按上他肩头,沉沉吐出一句:“你得听大哥的话。”

他大了他五岁,“大哥”也喊了二十几年。大哥斗鸡走马,游戏花丛时,他还是嫡母眼皮下谨慎过活的孩童;大哥手提劲旅,奔赴疆场,他被父亲送去国外,漂泊异乡;大哥承继父业,改旗易帜,挥师入关支持蒋总,他才回到奉天,军里将官多连他祝少爷是谁都不知。

若说张少帅是东三省一片天,他祝载圳羽翼未丰,全支开翅膀也投不下几寸影子,更别说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睛,把烟重拈在唇间,再一擦洋火,火苗就扑的一窜燃了起来。

“大哥,我当然听你的。”

张学良点点头:“那好,大哥也答应你,不会教世叔白白去了。”他望着祝载圳,眉间微微聚了丝笑:“送大哥下去罢,你嫂子还在下头等着你……还有怀曦。”

最后一句明显意味深长。然而当祝载圳送张学良夫妇一路出了院子,跟在一旁的张怀曦却始终空落落的沉默着,等到兄嫂已上了车,她才捉住他帮自己开车门的一霎,在耳边低低递了句:“永泰哥,你和瑾姐姐,多保重。”

祝载圳笑笑:“都好,放心。”

可教她怎么放心,她觉得他明明不好:刚和大哥谈过话下来,脸色白得像石膏,眼色深幽照不见人影,连步伐动作都是僵的。张怀曦自己是经过父亲横死的,深知那种滋味是块烧红的烙铁直烫在心窝上,伤人不见血。眼瞧着他挺然站在她跟前,肩膀投下的大片影子把她的身子全掩没,她却只想把他搂进自己怀里,贴着心窝,细细抚着他的脸颊头发……她是真真儿的心疼他了。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最终只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儿的。”

祝载圳微笑着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车子一路远去。瑾菡走过来,道:“四哥,胡宪贞来了,在客厅——你见不见他?”

祝载圳道:“我就过去。说起来,那天的事还是该要好好谢他的。”转脸看看妹妹,又道:“你回去歇会儿,这两天累坏了。”瑾菡陪着他往客厅走,低低道:“我没事儿,四哥你要保重,往后家里就看你了。”祝载圳默了默,忽然问:“四姨太呢?”瑾菡道:“方才白孟秋的班主过来了,想要人回去,四姨太刚把人送走,还叫我问你,剩下那个林迁是不是也教他走?”

林迁?祝载圳怔了怔,脑中便浮起那张油彩勾画出的俊俏颜面,心头顿时堵了层乱棉絮也似,竟没由来想到两个字——“祸水”。

他焦躁地挥挥手:“滚——叫他们都滚!”

第4章

林迁回到庆云社已是第二日午后。这两天一夜里,赵玉才和楚流云往祝宅跑了三趟,赔尽笑脸又使钱,都被门口驻守的亲卫士兵冷硬硬挡了回来,楚流云还很吃了两个兵痞子的轻薄气。正在忧心似煎时,林迁倒自己好端端转回来,瞅脸上似乎也吃大亏,赵玉才庆幸得忙不迭给祖师爷上香,楚流云则急忙张罗热水毛巾干净衣物教他洗澡解乏,做了一半又撂下手回头问他饿不饿。

林迁一笑:“你别忙活了,我不饿,在那边儿吃过了——又不是坐牢下狱,哪里就屈坏了我。”

“我的小爷,您这遭儿可真比坐牢下狱凶险,好歹没把我和流云急死吓死!”赵玉才心有余悸道:“那姓祝的是什么人?跟着张大帅三十年,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人家都说他一辈子折了好几个儿子,临了就留根独苗儿,就是杀人太多伤了阴骘!唉,也算乱世枭雄,谁知道最后死在这么一出!对了,当时到底什么场面?就那么——在席上就给人一枪打死了?”

楚流云对旁人死活全无兴致,只小心翼翼问:“师哥,这么说他们没为难你?你没受罪?我和老赵还生怕他们刻毒你——就怕祝家人不讲理……”

说着眼底就有点热。台下走南闯北,相依为命,台上蝶双燕好,你情我浓,这二十年积攒的关切情肠,确不是寻常相与。

林迁摇摇头:“没,那个祝少爷也就是叫人在个大屋里待着,中间有人过来问了几句。倒是白老板被叫了出去,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

楚流云低低柔柔地叹了句:“看来这祝少爷心肠倒还不坏!换了旁的主儿遇到这事儿,挨个儿拷问逼打都是有的!”

“这事儿还用问?依我看,祝家人肚里子早明白谁放的冷箭!”赵玉才凑近这两个,低声道:“当年张大帅不就是因为不肯教日本人得意,才给轰隆一声炸死了?我看这祝老爷子也——”

林迁手一按截断他的话:“说这是非干什么!随便他们天翻地覆呢,咱们的日子也还在台上——好生唱戏就是!”

他这话是至理。世人分三教九流,戏子是最下一等。家国大义从来有王侯将相主持,唱戏的只管在台上翻云覆雨。即便像现在生逢乱世,也自然还有人醉生梦死,他们只需趁了这些人的愿,继续演着自欺欺人的良辰美景,国泰民安——管他外头天塌地陷!

因此才说戏子无情。随你改朝换代,国破家亡,他们统统不理,只管在台上唱戏。

可老天似乎偏不教他如愿。回来才不过一个月,新起的《长生殿》还没唱熟,祝宅的吴大总管居然又登了门,还是请林仙郎唱那出《牡丹亭》。只是这回大红烫金的寿贴换了素白笺,下头落款也改了三个字:祝载圳。

“我们少爷说,老爷子生前就爱看这折戏,上次也没听完;这回过‘五七’,全家人得陪老爷子最后看一回戏。”

吴管家脸上神色寡淡淡的,全瞧不出祸福深浅;赵玉才此番依然是哈着腰,却是笑都笑不出了。楚流云见状急忙把林迁扯到一边,急促促道:“师哥,这回你可不能去!”

可哪能由得他说去不去?即便祝老爷子不在了,祝家人吐句话砸在奉天城地面儿上,也还是见响见坑。再者张少帅刚把手下的王牌军第三旅交给祝少爷,明摆着是教他子承父业,张祝两姓的交情结盟这一世还完不了。更何况——

“何况人家说得合情合理,也算是为人子的孝心,教我怎么推辞?”林迁道。

虽说是戏子无情,但是自幼那多情多义的戏文唱多了,内里自有一股痴心肠,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也是知道的。一转念又想起那日寿宴枪响,看似纨绔的青年严实实地挡在父亲身前,毫不犹豫以身相待——这股子仁孝勇烈之气,他暗里心服。

楚流云扯着他手臂道:“真非去不可,我跟你一块儿去!”

林迁含笑摇头道:“你去干什么?也没个用处。人家真想和我为难,当时就不会放我回来。再说白孟秋也去,他一向气量小,见你巴巴儿跟过去,还要疑心你偷戏呢。”

偷戏,是梨园行里第一忌讳。戏是戏子的性命,即便是父子师徒,不经对面传授而暗地下偷学人功夫窍门,都是至为阴损的勾当,最为行里人不屑不齿。一句话说得楚流云讪讪松了手,只能千无奈万不舍地看着他收拾好行头,跟着吴管家出了门。

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搭档,还是那折《幽媾》。不过那日花团锦簇的寿席已改做了肃杀灵堂,祝大帅一方肖像高悬正中,黑纱下戎装长刀,目光如鉄。

就对着这漫天素幡一堂白烛,缠绵绵情切切的,再唱起那句“……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

林迁在台上惯来认真,可不知为何,今儿居然不够入戏。至少当祝载圳领着家人走到台前坐下时,他确是分了一霎儿神,竟把缱绻眼光从旁侧丽娘身上移开,转到台下那男子身上——一瞥下竟有点惊,他和那日见的真不是一个模样了。许是因除下洋服换了戎装,压低的帽檐掩了半边脸,更衬得他下颚轮廓刀雕斧凿也似,真不像个血肉活人。

就这一霎出魂,戏里的柔情蜜意便迟了半分才接上,林迁回过神来,几乎惊了半身冷汗。好在台下诸人全无知觉。祝载圳后头跟着四姨太江明云和祝瑾菡,连同几个跟随祝正璁年久情深的亲近家人,径直走到像前次第行礼敬香。江明云一身黑丝绒旗袍,鬓角别了朵白绢花,细看脸上还淡淡施了层薄粉,也被眼泪洗得半残。后头祝瑾菡却浑身重素,脸色也白得惊人,统望过去就似个白晃晃的纸影子——她才小了江明云三岁,去年丈夫死在中原战场,转过今年又带了父孝,这一身白仿佛长死在身上,再也脱不下来了似的。

待众人都走过了一遍,祝载圳便走到席前,双手捧着那支手杖奉上首位,后退两步,靠在旁边椅上正襟坐下,旁人也照旧样子落座。于是满座活人陪了一个镜框里的死魂,一本正经看台上那出才子佳人的香艳风流戏……

“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

祝载圳伸手一摸口袋,转头对瑾菡道:“去楼上,把烟给我拿下来。”瑾菡道:“不是说陪父亲看完戏?偏指使我呢。”他微微凑头过去,低笑道:“你手上有蜜,我待会儿吸得香。快去,给哥拿过来。”他含着笑,看着她一路上了楼梯,素色旗袍的下摆摇摇地掩进拐角暗影里,眼底聚的那缕笑就散了。

冷冷转过头,从腰间摘下枪,笔直对准了台上——此时杜丽娘正倾身微凭在柳生身上,眼角儿浓情流转,朱唇婉转吟道:“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

蓦地耳边一声炸响。丽娘呛然倒地,缠绵吟唱改了凄厉痛嘶,一声声辗转台底。

江明云惊得身子一颤弹了起来,待看清形势,脸色骤然惨白,紧捂小腹缓缓瘫倒在椅上。

祝载圳瞧也没瞧一眼,两步冲过去跨跳上台,悍然立在白孟秋身前,抬枪定定指着他。方才那一枪堪堪打在他腰下那处,殷红鲜血缓缓洇出,一寸寸污了白素罗裙。只见他身子蜷缩成团,双手死死捂在双腿间,脸上黛青娇红已是一片狼籍,喉中迸出几声粗重呻吟——方才那娇娆女娥被一枪打碎,眼下才露出男人本相。

却是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祝载圳眼里光影一黯,压低枪膛便对准他印堂;就差手指一紧的功夫,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祝少爷,就会打杀戏子么!”

只顾看杜丽娘原形毕露,浑忘了身旁还有个柳生,性命攸关处居然挺身相挡——道真也有情有义。

祝载圳手臂一挺,枪口就径直顶上他额头,他的声音比枪口还冷还硬:“说什么?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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