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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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载圳直视前方,没答话。

张学良起身走到他跟前,继续斥道:“不说就当我不知道了?——我在南京三个月,祝大少玩戏子都玩出来花样儿了,你那点事儿全奉天还有不知道的么!”

祝载圳转过头,竟对着他一笑:“大哥是说那事儿啊?‘风流韵事,再大也不过一卷被窝儿’。”

张学良登时黑了脸说不出话来:这最后一句还是当年他在外头风流债不断,兄弟俩开玩笑时的一句戏语。此时祝载圳原话奉还,教他这一通发作十足的没立场。

“行,你愿意玩儿就去玩儿,不闹出人命来我就不管。”他吐了两口粗气,狠狠瞪着祝载圳道:“那你就给我说说‘公事’——那个胡宪贞是怎么回事儿?”

祝载圳默了默,便道:“当时老爷子被刺时,他曾出手相助。所以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张学良冷笑道:“这个朋友交得可真是值啊,都能替你把松本给刺了。我这个‘大哥’,还被你严实实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你眼里还有我么?!”

祝载圳双眼直望对面墙壁,绷紧嘴角,一言不发。张学良最恨他这副水火不进的态度,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方才的文件,劈头盖脸全砸在他身上:“你以为自己干得多聪明,你用胡宪贞的人,就能瞒得谁都不知道!你看看,事情都摆上蒋主席的桌子了,你以为日本人就不知道是谁?!”

“知道又怎么样?就是让他们知道!”祝载圳眼底猛地一亮,铮声道:“就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杀的,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混账!”张学良一把抓起桌上的皮带,狠狠朝他脸上抽过去,怒吼道:“你以为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一个中村,已经闹得不可收拾,如果松本一事被他们抓到了证据,你就是拖着整个东三省陪葬!”

“要不是看在世叔,要不是你叫了我二十几年‘大哥’,”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真该毙了你。”

“听凭少帅处置。”那一皮带正抽在耳后,脸侧火辣辣一片,脑中懵然作响。他闭着眼,声音却极是冷静镇定:“……可我杀不杀松本,日本人迟早都要来——他们是要定了东三省。”

“一味退让,只会助长他们的势头,给他们执行计划更多的时机。”

张学良沉默了良久。最后低沉道:“关你半个月禁闭。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一样都是“禁闭”,和军中阴潮狭小的暗房比起来,张府这间禁闭室未免太过宽松舒服。因此第二日一早瑾菡收拾着东西上门,于夫人便笑道:“在这儿还怕委屈着他?放心吧,我跟怀曦都照应着呢。”

瑾菡忙道:“在哥嫂这里还用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把换洗衣服送来了。”她瞥一眼旁边怀曦,又道:“大嫂也不用格外照顾他,他是太欠管教了,大哥就应该把他真关进小黑房,改改那股邪性子。”于夫人微笑道:“哪里舍得。昨天汉卿一时没忍住,动了手,还给我埋怨了一晚上呢。七丫头快去看看吧,汉卿定了规矩,他不准出屋,我们也不能见。”

瑾菡一路上楼进了那间特定的牢房,祝载圳正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来慰劳大少爷。”瑾菡看他这副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走到他对面坐下,一伸手把报纸扯到一边,正瞧见他脖颈间一道肿着红印子,直通到领扣里头,登时倒吸了口冷气:“这怎么弄的?给大哥打的?”

祝载圳挡开她的手:“没事儿,蹭点皮,两天就好了。”瑾菡细细看了一回,又气又疼道:“真是活该!——这回可得了教训了吧?往后好歹也改改。”祝载圳坐起身来,一时静着没说话,过了片刻忽然道:“你来得正好,去给我办件事。”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匆匆写了个条子,折起来递给她道:“把这个给胡宪贞。你自己别见他,让吴管家去。”瑾菡不觉想起昨日张治平的话,问道:“这又是干什么?你们两个整天神神秘秘的,到底都折腾什么呢?”

“干什么你别管,照我说的办。”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想了想又道:“还有,你这几天干脆也在这边儿,等我出去了再说。”

“你说让我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家子都跑到人家这儿来,很好看么?”瑾菡气道:“你到底又惹什么了,把大哥气成那样儿?你这又要……”祝载圳打断道:“都说了教你别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瑾菡把纸条撂到沙发上,起身就往外头走:“行,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祝载圳一把拉着她:“给我回来!我话没说完,你走什么?”

瑾菡回过头,气恼得瞪着他。祝载圳挑眉道:“你傻瞪什么?我不跟你说,是为你好——你还得给我办件事。”他眼底光影一闪,忽然笑了笑,低声道:“替我去趟庆云班,就说我这半个月有事儿,出不来了——让他最近小心点儿。”

瑾菡脸上一红,咬牙恨道:“你真是好意思——你还不改!甭指望我跟你丢这人。”祝载圳微微凑近了脸,好声好气哄道:“好丫头,就替哥跑一趟不行?给你嫂子说一声,省得他着急。”“你心里就怕他着急?”瑾菡冷眼瞥着他,忽然凉笑了一下,捻起那张条子:“真想让我去?那就跟我明白说,都怎么回事儿?”

“算了,你知道也好。”他看了她半晌,便转过头,吸了口烟淡淡道:“四月份,就是我生日那天,胡宪贞的手下刺杀了关东军参谋部的松本——就是他主持刺杀老爷子的。”

屋里一时静了。瑾菡缓了好一阵,才低问道:“是你安排的?大哥都知道了?”祝载圳答非所问道:“事情本来很周密,到今天才被南京方面知道了;所以这边儿除了张治平,肯定还有别人。”

第35章

“胡将军,这是家兄给您的。”她从手提包中拿出那张字条,递给了坐在对面的胡宪贞:“家兄……有些事,不便亲自来。”

胡宪贞打开那张字条看了看,便擦了一根火柴点燃:“多谢祝旅长。”字条在他手里缓缓化成了灰。他隔着那蔟跃动的火花看着她,道:“也谢谢祝小姐亲自跑一趟。”

瑾菡怔了怔,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她虽不知那张字条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少不了示警提醒的话。处境既然危险,祝载圳当然不会让自己妹妹来送信,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她自己要来的。

“我来是当面向胡将军道谢。”她回避着他眼里的笑意,低声道:“谢谢您……帮了我们家。”

胡宪贞摇头一笑道:“祝小姐不必客气,这事上祝旅长已经谢过了。真金白银,厚重得很。”瑾菡一默道:“那也是要谢的。还有上次我……有的事,不是钱能还清的。”胡宪贞扬起眉头,似笑非笑道:“那祝小姐说,用什么能还清?”

拿什么能还人情债?这答案心照不宣。只是说出口,就失了郑重诚意,而像是——轻浮的调情了。

他不依不饶地用目光逼问着她,眼底笑影扑朔,层层波澜下掩着一个幽深的漩涡,看久了便似要陷进去。她心里不觉有点慌,忙站起身来道:“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了。”

她不敢再看他神色,转身走出茶室,几乎是落荒而逃。夏日午后的丽阳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热,背后却总觉得似是黏着一双浓黑的眼,更是烫得人浑身发软。

脚下忽然一滞,她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低头一看,原来是高跟鞋的后跟被卡在马路沿子的细缝里,她用力挣了挣,竟是嵌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

她望着脚下,气苦不迭。眼下自己活像一尾被挂在钩上的鱼,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似是都在围观她的狼狈。

当然还有背后那个人。未几胡宪贞走过来,看看她脚下,抱臂站在她跟前,笑微微地看着她,袖手旁观。

瞧着对面这副好整以暇的促狭神色,瑾菡又气恼又尴尬,简直欲哭无泪。

“祝小姐,在下得罪了。”

说完他便半跪下身子,伸手握着她鞋子,用力拽了拽,竟仍是没见效。他苦笑着摇摇头,抬头了了她一眼,便伸手握住那处纤细的脚踝。

瑾菡身子登时僵住了,绷得一动不敢动。男子掌心的热力透过一层若有若无的玻璃丝,无可抵挡地贴上肌肤,而更教她心虚的却是眼下自己的旗袍下摆,随着微风一摇摇地贴上他的脸——若是趁机看上去,简直一览无余了。

脚下忽然一松快。他站起身来,拍拍手道:“成了。”

祝瑾菡却只是怔怔看着他,连“谢”字也说不出了——或者就根本不该谢。

胡宪贞瞧见她脸色红白不定,艳阳下眼底微澜散动,又似委屈,又似羞恼,一时心窝像被根羽毛轻快撩了下似的,若有若无地麻痒。他忍不住微微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大小姐别生气了——我刚才,没往上看。”

这话不说还不打紧,瑾菡登时真的生气了。她狠狠剜了胡宪贞一眼,转身便走,没走出两步却又回转头:“胡将军,您跟着我做什么?”

胡宪贞跟在她三步之外,悠然道:“祝小姐是为在下而来的,在下得保证祝小姐安全回去。”瑾菡冷冰冰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安全得很。”言下之意,若多他这么个人,反倒不安全了。

“祝小姐,这不是玩笑事。”胡宪贞敛起脸上笑意,头一回在她跟前这般一本正经:“张少帅把令兄‘关’在张府半个月,可是一片保全苦心。既然少帅都如此,凡事小心为好。”

瑾菡一言不发,瞥了他一眼,自顾往前走。胡宪贞也一如既往地跟着。这般一男一女前驱后随的,招摇过市,未免引人回首侧目,浮想联翩。瑾菡到底先忍不住,蓦地回转身,压低声音怒道:“胡将军,您到底要怎么着?”

“不怎么着。”他走到不远处的车前打开门,强忍笑意道:“确保祝小姐平安回府,在令兄跟前交待得过去,在下就算完差了。”

瑾菡望了他一霎,便走过去上车坐下,一眼不瞧他,径直发话施令道:“去城北罗士圈。”

胡宪贞瞧着她一笑:“遵命,大小姐。”

所谓罗士圈,乃是浑河大坝外的泄洪洼地,早先是前清朝廷运粮养马的地方,自浑河码头日渐兴盛之后,此处便成了船夫走卒乃至暗娼黑帮聚集地,真正鱼龙混杂。祝家大小姐乍说要来这地方,胡宪贞倒丝毫没表现出吃惊,只是在那间木板房前停下车,冷不丁来了句:“那个唱戏的,又跑到这儿了?”

瑾菡不觉吃惊地看着他:这人似乎什么都猜得到,自己在他眼中简直是一睹无余的了。胡宪贞却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他可是在军委会密查组(军统前身)待过两年多,看破她这点心思不费吹灰之力。而之所以非要说出来,非是炫耀,而是因为他发觉,自己真是顶喜欢看她那点又似恼怒又似惊疑的神气。

他给她打开车门:“祝小姐请,我在这里候着。”瑾菡看他一眼,才下车走出两步,就听见他又轻轻来了句:“大小姐?”

她回身一看,胡宪贞正斜倚在车门上,瞧着她微微含笑道:“……有事儿可记得叫在下一声。”

每次看到白孟秋,祝瑾菡都不敢直视那张残破的脸,倒不独为那面容太怵目惊心,更因它和江明云疯狂凄厉的哭喊一样,如此狰狞地提示着祝家的恶与债,每每都教人心慌不安。

而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沉默着将一个沉甸甸的纸封放到桌上。明知于事无补。

“多谢祝小姐。”没了鼻音的声线听来尖促刺耳,搀着一丝丝怪异的哨音。难以相信,这个声音的主人九岁便唱红了半个西安城,一把清湛婉柔的嗓子曾比女儿红还醉人。

她仍是没说话。白孟秋停了一霎,又道:“她,最近还好?”瑾菡回避着他的眼光,低声道:“很好。人比之前胖了些。”白孟秋便也静了,低头看着窗边落了一地的梧桐树影。瑾菡沉默了一会儿,便道:“白先生既然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依我看……不如离开奉天吧。”

白孟秋蓦地抬眼望着她。瑾菡继续道:“白先生不是说过想回西安去?我可以安排,这几天就能走。”

“让我走?”白孟秋冷冷一笑:“有祝旅长在,我还敢走出这个门么?”瑾菡略一默,道:“这几日家兄不在,白先生不必顾虑。”

“祝小姐,祝小姐!”他愣了愣,猛地站起来,直扑到瑾菡跟前:“你教我见见她——不,我得带她一起走!”

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迸出几星焦炽的白光来。瑾菡只触了一眼,便别过脸不敢再看:“不行,这不行。”

“求求你,她留在祝家,早晚也是个死……你们就放了她吧,让我带她走——感恩不尽了!”

他死死扯着她的旗袍下摆,尖涩的声音像把刮在老木头上的刀。她从没见过这般绝望又迫切的人——像遍体鳞伤的兽,只剩了半条命,才看见一线生机,却要还固执地带那个人走。

她心底一刺,挣脱开那人的手,冷冷道:“白先生,那绝不可能。明天我就会教人安排您离开。”

说完转身撂下他就往门外走。此时这个残酷姿态,看来倒真与祝家父兄无异。

白孟秋猛然跳起来,扑到门口堵住去路,一把将她推向墙角,紧跟着抓起桌上瓷碗磕碎,蓦地直逼到她颈子上。

瑾菡踉跄退了两步,后背便抵上了墙,立时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几乎听到她声音的同时,胡宪贞便拔出了枪,一闪身冲进那间小屋中。白孟秋挟着她背墙而立,尖利的碎瓷片在纤白的脖颈上已勒出道血印子。

胡宪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头,冷然道:“快放了她,别叫我说第二回。”

白孟秋惨然笑着,残陋面目越发扭曲可怖:“不就是一条命么?——不一样都是一条命么!”他捏着瓷片的手用力一逼,凄厉叫道:“你开枪呐!这回干脆杀了我,好歹有个姓祝的陪葬!”

一丝浅红化在白瓷片上,映得她的脸色更是惨淡。胡宪贞按在扳机的手指收紧了。若是在战场,他会一枪击出,绝无犹豫。

他缓缓放下持枪的手:“说,你要怎么样。”

“我要见她,我要带她走!”他声音打着颤,箍在她肩头的手臂却更绞紧了:“你去带她来——两个钟头内,你把她带来!”

胡宪贞道:“我不是祝家人,没法带人出来。你得先放了祝小姐,我们才能把她给你弄来。”白孟秋冷眼看着他,不说话。胡宪贞放缓口气,又道:“你要是不信,就跟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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