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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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下了楼,站在梯角边往下一望,竟瞧见林迁还是坐在那儿,像是就从没动过似的。偏厅里也没开灯,暗沉沉一片,唯有廊上几缕淡光折过墙壁透进来,正落在他低垂着眼睛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线清削温和的剪影。那道影子看来绝非无助可怜,却因这般固执又沉默的等待姿态,教人见了心里莫名地有些酸软。

祝瑾菡忽而觉得自己明白其间缘故了:大约是自己那哥哥过了兴头儿,就把人撂手抛到一边儿;这人却还不舍得,只有不顾脸面地上门等着,却又怕他不见,便苦心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想凭这空等大半日的诚心和寂寥打动他——原来有的傻,也并非只有女人会犯。

还有谁能比她更明白,这般等人的滋味最不好过,何况是根本不知那人愿不愿来。

她走到林迁跟前,低声道:“……家里有人病了,忙到现在,真是抱歉得很。”林迁站起身来,还了她一笑:“没关系,是我打扰祝小姐了。天色不早,告辞了。” 祝瑾菡忙道:“下这么大雨,不如林先生先留下用点便饭,等司机回来了,让他送您。”林迁只摇头微笑道:“不必了,不必麻烦了。”说着便冲她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瑾菡不便再留他,眼看得人出了厅门,忽而又叫住了他:“林先生!”她略一迟疑,方道:“不然您再等等?我想四哥大约要回来了。”林迁止住脚步,停了一霎,低声道:“也不必了……等他回来,还请祝小姐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瑾菡怔了怔,便道:“好的——不过您稍等。”她返身找出把伞,递给了他:“林先生路上小心。”林迁道了声谢,转身才要出门,却瞥见一团昏晦的夜雨中闪出个黑沉沉的人影,几步就到了跟前。

第31章

瑾菡忙迎上去:“回来了?路上好走么?”祝载圳道:“还成。”他一张脸全隐在雨衣的风帽底下,廊下夜色幽暗,更看不清神色,似乎是向林迁看了一眼,便越过他径直走进厅里,脱下了水淋淋的雨衣。瑾菡见他里头的勋带军装也半湿了,马靴踩在地上已汪了一小滩水,不由埋怨道:“怎么给淋成这样了?”他没回话,自顾解着衣扣皮带,忽而开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林迁怔了怔,才省过来他是在问自己,迟疑了下,低道:“刚来。”祝载圳转眼往他身上一瞥:外头下了大半天雨了,他全身却连点水星儿也不见,手里握的伞还是自家的。瑾菡情知不便再碍眼,遂道:“你擦擦身上,换身衣服去,我去教他们备饭。”祝载圳皱眉道:“不用了,弄点儿粥就成。”说着又看了林迁一眼,“…… 直接送书房。”

内连的那间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门是半掩着的,氤氲水雾中藏着个坚实挺拔的背影。林迁无意间晃了一眼,便忙转头避开了眼,可那水流声却连绵不绝地响在耳边,教人越发的心浮气乱——仍旧是这个书房,仍旧是这样的夜晚,似乎一切都没变过,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的目光落在桌前的地面上,蓦地一跳——原先那块黄底青花的地毯不见了,换成了一块象牙白的,清清静静铺在眼前,像是一方冰雪,严严封住了一应前景往事,落红残叶。

他眼色闪了闪,转而落到那壁摆满照片的侧墙上。依旧是满目雍睦面容,唯有那帧异国少女的肖像不见了,突兀地空出一小方白,和地上的那片雪相应和着,不动声色地抽空了这个原本挤满了回忆的房间。

祝载圳从浴室里出来时,正看见他定定望着那张侧墙,便情知他察觉到了变化。那帧照片是那晚回来后,他亲手取下来的:既然她从来不肯屈服甘心过,那么对这点形式上的“荣耀”,若她魂灵有知,也必定是种痛苦和屈辱。因此又何必难为她。

如若对方不想要,自以为再好的施与也是种强加的折磨。这个教训,是他给他的。

可是今晚,这个人却又到了这里——他自己来的。

他走到桌前坐下。方才洗澡的功夫,下人已经把粥菜端了上来,碗筷都是备了两副。他默了一霎,便道:“过来,吃饭。”林迁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低声道:“在下吃过了,祝旅长请自便。”

“陪我再吃点儿。”他倒没拆穿他,只是把碗推到对面,声音低得像是叹气:“……我饿了。”

半个来月没见,他看起来黑瘦了些,脸上轮廓更显得深如刀刻;搁在桌上的手背上红了一道,看来像是给马缰子硬勒的。林迁看了看他,便依言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一声不响端起了粥碗。

一时像是回到刚开始的那几日,他带他出来,整晚只是沉默对坐着,相陪吃一餐饭。尽管也在心底隐藏着不安心思,但和之后发生的种种相比,那缕隐约浮动的平静和默契,却好似一种平凡的依恋相伴。

他依然动作很快,吃完后便点了一根烟吸着,一壁默默地看着他。等林迁也完毕了,便开了口:“是什么事儿?”

他断定,必然是有事,且是非自己不可的事,他才会来。

林迁回避着他的眼睛,把事情大致说了。他心里有点不确定,可既然他肯问自己这句,或许还是有指望。

祝载圳一时没说话。秘密逮捕东北大学游行师生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却并没经他的手,而是南京直接知会了张学良。又因张学良是东北大学的校董,所以由第三旅出面行事,一来体现南京对于东北自治的尊重,二来也是少帅向中央政府表明下态度。他吸着烟想了一会儿,便拿起电话打给了李副官:“那个程云逸现在你手里?”

那头李副官答道:“所有被捕师生今日一早已交给张治平,明天就要押往南京了。”他似乎对祝载圳此问并不惊讶,只是迟疑了下,又道:“旅长,此次游行事件南京方面非常重视,怀疑其中有共党分子的煽动参与,那个程云逸又是个组织者,因此……因此我们实不便干预。”

祝载圳没再说什么,只扣上了电话。对他而言,南京方面的态度倒是其次,只是人落在张治平手里,就真有些棘手了。于公于私,张治平与他,与祝家都算得是无恩而有怨,自己又不能像处理吴志南一样威压蒋主席的亲信秘书。他想了想,便打开书桌内侧上锁的抽屉,从里头抽出两根金条。

张治平当然不会浅鄙到为这点利益便动心放人,否则一个书生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厚礼上门,无非是表明个诚恳的低姿态,张治平自是能明白的。

他把沉甸甸的物事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对林迁道:“走吧。”

张治平自来奉后,一直住在城南张学良闲置的一栋别业里,距祝宅颇远,兼之天黑雨大,祝载圳一路开车赶至,已是将近十点钟了。他停下车,对林迁说了句:“等着。”便踏进一片郁沉沉的夜雨里。

林迁透过密集的雨幕,望着他的背影掩进那栋灯火阑珊的欧式小楼。那廊前立着一柄黑铁风灯,昏黄的亮光被乱纷纷的雨水冲得越发迷离,却是眼前这方幽夜淫雨中仅有的暖明。一只蛾忽而挣脱雨幕扑了上去,饮鸩止渴地紧贴在玻璃罩上;林迁出神地凝望着它,眼看着那小方濡湿沉滞的身子在一团光热的烤炽下,渐渐干涩、单薄起来,终究变成个蝉蜕似的空壳子,风一摇便又坠落在凛冽的雨里。

在这样一个雨夜,即便是飞蛾扑火,也未必没有几分甘心。

风灯投下的光影一晃,是他出来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来,脸上神色看不出好坏。从城南一直到城西,始终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了庆云班门口,才听见他淡淡说道:“他答应今晚放人。”

林迁默了一霎,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再说不出什么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外头的雨还在淋漓而下,水花在前屏玻璃上叩出一声声轻响,车里却是彻底的寂静,像倾满了沉实的水银,能浮动的只有彼此的呼吸。祝载圳转眼望着身边人,他微微低着眼睛,侧脸的轮廓在夜幕的勾勒下流丽如画,还是那副幽淡的水墨。这么个人自然是好看的,否则也不会教自己初见便动了心思;只是时日越久,倒越看不见这点皮相上的好处了,反是愿意看他的神色态度——就如同现在,沉默的,执着的,像在等待什么的姿态。

他情知今天他是等待了很久;一整晚,半天,甚至更久,他却半点不追悔没有早回来。即便早一时回来,他也要让他等下去,亲眼看着他等下去。不是为惩罚,而是一种确信,确实这个人是在等待期盼着自己。

不管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是因为他人他事,或者是兼而有之,他最终都是需要他,离不开他的——这便足以使他快意满足。

“你,”他微微侧过身子,离他近了一些,“……都好了?”

林迁一怔,省过来他话里意指,心里溅上滚油似的烫了一霎,跟着便酸凉起来。他飞快地闪了祝载圳一眼:“好了。”吐出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清楚:“……你上来吧。”

话甫出口,一时间不知是愧是悲;若是在以往,这样的“邀请”必然是自暴自弃的置怨话。可眼下他是无法怨的——明明是断绝了,自己又去找了他;他也为自己费了力,折腰求人。不管到底是什么念头,此刻他都是应当要求报偿的;而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报偿的呢?如果他喜欢这样,那便这样吧。

只是这一切都太像昨日再现,重复着他最不能释怀的起初。而如果当初不是这样一个开始,也许对于这个人……可是,却又怎能全怪到对方?这般一而再的重复,明明都是自己先走了进来。当日质问他可曾将自己当做个人;而此刻这情景,自己又何曾把自己当做个人了?

他不堪再想下来,更不堪在这狭迫的空间里继续面对祝载圳;便打开门下了车,站在檐下等着他。

祝载圳坐在车里看着他,忽而开了车门一步踏进夜雨里,隔着一段雨望了须臾,才缓缓走近了他。

他站在檐前,胸口几乎贴上他,背后却落着细密急促的雨。雨点从他额前鬓边滑下来,在挺削的下巴上汇成水珠,又堪堪坠落在林迁襟前。他极缓慢地俯下头,鼻锋掠过他的脸颊鬓角,唇缘慢慢紧贴上他嘴角,已是肌肤相接,呼吸相连。

林迁以为他要吻他,便下意识合上了眼。孰知那股温热的气息却渐渐远离了口唇,转到了耳边;“那次我不对——性子不好。”

一片纷乱疾促的雨声里,他轻声对他说:“你以后……别惹我了。”

这不是个道歉。却是真的为了修补。

他要的,不是这一夜。

第32章

“祝小姐,真劳您久等了。”大青楼前,李副官快步走下汉白玉楼阶,把立在阶前的祝瑾菡引进大门,一壁抱歉道:“侍卫们不知您是祝旅长家人,太得罪了。”祝瑾菡微笑道:“这是帅府规矩,应当的。倒有劳李副官又跑一趟——旅长现在办公室里?”李副官答道:“是。不过昨夜有急务,快凌晨才回来的,不知现在起身了没有。”

她听得这一句,便不再问了:祝家从来就有定规,反国事军务,妻子家人不得过问。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平日里与军中将官女眷太太们走动应酬,这一向的情势也知道了大概:为万宝山冲突一事,日本驻奉领事馆已经正式“交涉”吉林省政府,提出给予韩人在吉林自由居住权、赔偿损失、承认万宝山租田现状等多项要求。张大帅的拜把兄弟、吉林省主席张作相当场便直斥日本总领事“荒唐、无理”,谈判陷入僵局。更有甚者,关东军部言之凿凿声称中村之死乃中国部队“谋财害命”,要求严惩“凶手”关玉衡……这一桩桩大政要闻由太太们的薄惊娇嗔道出来,不免变得轻浮而琐碎,听来没几分家国忧愤,倒有一种平静被扰的烦乱不满—— 大约女人的眼界总是浅的,哪怕天塌地陷,无非只想守着父兄丈夫,太平度日。

她随李副官一路走进办公室,祝载圳似是早就起身了,听见声音从里头的起居室里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祝瑾菡道:“还说呢,今天是大嫂生日,早说好要去张府贺寿的,你倒全忘了干净。”祝载圳闻言皱了皱眉:“这几天事儿多,真给忘了。你也不早提醒一句,现在怎么办?”祝瑾菡好气道:“早提醒还能指望您什么?回帖寿礼我跟吴管家都备齐了,大少爷您人到就行了。”祝载圳点点头:“那成,走吧。”

“祝大少爷,您就打算这么着去?爬沙窝的逃兵似的。”她把手里提的衣袋子打开,从里头拎出西装衬衣:“都给你带来了,快换上。”说着又往他下巴唇角瞥了一眼,“把脸也收拾收拾。”

祝载圳“哦”了一声,一本正经道:“祝妈妈辛苦了。”祝瑾菡又气又笑道:“当我愿意给你当老妈子呢?你就是欠人管。老天长眼,千万给我派个厉害点儿的嫂子,我乐得看人家怎么整治你。”祝载圳脱下身上的衬衣,拿着衣服进了洗盥室,头也不回道:“听这话是跟我辞差?姑奶奶可是在家里待够了,想嫁人了?”

祝瑾菡懒得再理他,把那件衬衣收进袋里,转眼往起居室里一看,不由抱怨道:“真是走哪儿乱哪儿,一屋子的烟味儿,大早晨的也不知开窗透透气。”她走进去,“哗”地扯开黑丝绒的落地窗帘。屋里登时一亮,一个人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祝小姐,早。”

祝瑾菡吓了一跳,转过身待看清人,便也点头道:“胡将军,好久不见。”胡宪贞俯身熄灭了手里的烟,微微含笑道:“是么?祝小姐觉得有很久么?”

他话里不无调笑的意思。祝瑾菡却一时没意会出来,只想着方才一番不正经的玩笑怕是全给他听了进去,神色间不禁有些不自在,目光便转到了别处。

这点心思胡宪贞自是察觉了,却仍不依不饶地望着她——想是因为要赴寿宴的缘故,她去了素孝,难得穿了件天水碧的无袖丝旗袍,领口上别了支碎钻镶的蝶恋花扣针。她立在窗边,微微低着头,夏日明丽的晨光涟漪般流过脸庞肩头,泛起粼粼碎光,把她映成了清水里汪着的一块净玉。

“祝小姐今天……”他不觉走近一步,目光沉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半晌才轻轻一笑:“很漂亮。”

张府其实就在大青楼之后,一共三进四合院,皆是仿王府建筑。一路青石铺地,飞檐拱壁,朱廊玉柱,甚是气派恢弘。沿着石条台阶,过了垂花仪门,穿过起台回廊和小青楼,才进入帅府的内宅。祝载圳兄妹到来时,花园子里已是贵客满座,花团锦簇。于夫人今年三十四岁,本不是什么整寿,张少帅却如此大肆操办,广宴宾朋,一来自是夫妻恩重,二来却是为给外界一个保证:今日之东北依然是安定的,也必将一直安定下去。

张氏夫妇还没露面,园中宾客却已来了七七八八,在廊下园中或坐或立,几个凑在一处寒暄说笑。假山边的水榭亭子已临时改做戏台,一对生旦正在缠绵悱恻地吟着 “美眷流年闲寻遍”。祝载圳往那壁望了几眼,便对瑾菡道:“你先去说说话,我有点事儿。”祝瑾菡情知他是为了哪个,皱眉低声道:“又来了!这可是在大哥跟前,满奉天有头脸的都看着呢,你那点子光彩非得教人都知道?”祝载圳一笑道:“就是因满奉天的人都在,谁还能看见这个?”说完便转身往水榭子那头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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