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行动表明……那也只是一时的效应而已。大多数时候，阿斯蒙狄在他的感觉当中还是难以捉摸的，有时候觉得好像淡漠地什麽都没有，有时又觉得仿佛是深不可测的复杂。
　　总之，他没有办法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向薇奇公开与阿斯蒙狄之间的事。何况这会儿薇奇有身孕，为了让她能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宝宝，还是别把她吓坏了比较好。
　　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又到了每年例行的身体检查的日子。
　　像贝尔菲这样等级的将领，包括所有副将及以上等级的将领，都是由皇家医疗中心统一集合起来，每年做一次详细检查，以确保他们的健康。因为他们的身体对於国家而言，就相当於资产，非常的重要。
　　体检当天，皇家医疗中心迎来了上百位将领，一时间显得异常热闹，但并不嘈杂。军人自有自己的纪律，何况是将军级。
　　按照先来後到的秩序，贝尔菲就是第一批进去接受检查的。
　　脱掉衣服，躺上诊察台之後，两位医疗人员开始为他进行各项检查。
　　过程中，其中一位医疗人员捏住他的手腕，以讶异的声音提出了质疑：「您手上的契印……怎麽成这样了？是受了伤导致的吗？」
　　贝尔菲一愣，猛然想起，说话的这位医疗人员同时也在国家研究中心里任职。他的脑子不禁有些乱了。
　　「不，没有受伤……」他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怎麽会这样。」
　　「是吗？」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麽，继续接下来的检查。
　　当检查完毕之後，贝尔菲需要在休息室歇上一阵子。
　　然後，有几份实时报告出来，确定他身上并没有发现异常问题。当然还有些报告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够出来的。
　　贝尔菲走出休息室，有一个看样子是早已等在门外的人迎上来，对他说：「将军，丹卡拉比老师请您到研究中心走一趟。」
　　大概能猜到这是为了什麽事，贝尔菲也不方便推托，随即去往了研究所。
　　在研究所见到了丹卡拉比，先是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给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听说你手腕上的契印有消退迹象，并且已经消退了不少？」
　　「是的。」贝尔菲紧握著手里的杯子。虽然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问讯，但他的心情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忐忑。
　　「哦，你也已经发现了吗？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有……一段时间了。」
　　「这麽说还不是刚刚才开始的。」
　　丹卡拉比点点头，忽然严厉地，「那你怎麽不早点儿来研究中心报告一下？」
　　「我……」贝尔菲垂低了视线。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来，只是，有太多太多事情耽搁了。
　　而到後来，他就变成了不愿来，总是隐约觉得似乎会引发什麽不好的後果。
　　「算了，现在发现也还不迟。」
　　丹卡拉比摆了摆手，「那你有没有留意召唤兽手上的契印？契印是你们双方共通的。如果我没猜错，他的契印应该跟你手上的一样，褪得很淡了吧？」
　　「……是的。」
　　「那麽他最近的举动，与契印产生变化之前，有没有发生什麽异常？」
　　「没有。」如果那种事不算在内的话……
　　「嗯，我了解了。」
　　丹卡拉比摸摸胡子，说，「那麽你现在立即回去，把召唤兽带到这儿来。」
　　「带到这儿……」
　　贝尔菲感到喉咙眼紧缩了一下，「做什麽？」
　　「还能做什麽？当然是重新结契印！」
　　丹卡拉比瞪了瞪眼睛，虽然上了年岁，那双眼睛倒依然炯炯有神，「难道你想等到契印完全消失了，然後眼看著召唤兽弃你而去吗？」
　　「呃，当然不是……」
　　贝尔菲暗暗松了一口气，「那麽，就只要带他过来，把契约重新刻印就可以了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当然了，也不是口头上讲起来这麽简单。毕竟又要使用那个……唉，清洗魔石使起来可是挺费事儿的。」
　　「什麽？……清洗魔石？」
　　「没错，要重结契约，召唤兽的一切也就要重新开始。好在能力什麽的倒是不必管它，给了他就是他的，不然又要更麻烦了。只不过他的记忆和意识，必须要清洗掉不可。」
　　「为什麽？」贝尔菲讷讷地，「难道非得那样不可？」
　　「当然要，否则若让他保有意识，契印就结不起来了。不然你以为要研制一个纯粹的战斗机器有多轻松啊？」
　　「……」
　　「反正召唤兽也没什麽重要的记忆可言，我想这次的洗脑应该会比第一次要省事点儿吧。唉，真搞不明白，好端端的契印怎麽会突然出问题？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你啊你，也太不当心了，真不像你一贯的风格。」
　　「……」
　　在这番絮叨中，贝尔菲面无表情地呆坐了半晌，才张口，发出的声音低哑到几乎难以分辨。
　　「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不可以不要重结契印？就保持现在这样……」这样的话，就不必抹去记忆了。
　　「你说什麽？」
　　丹卡拉比像是说著「真不可理喻」似的紧皱起眉头，「这还要问？当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是……」
　　「我就这麽说吧。如果不重结契印，那就只能毁掉召唤兽。让一个身无束缚的召唤兽留在世上，这是个多麽大的潜在危险，你不清楚吗？」
　　「……」
　　贝尔菲再也说不出话来。
　　说什麽？说他相信阿斯蒙狄绝对不会背弃自己，也不会危害到人类？
　　虽然他很想很想这样说，但他讲不出口。因为他对此其实毫无把握。
　　更何况就算他这样说了，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研究中心不会考虑他的还有阿斯蒙狄的立场，只会为了国家大局考虑。如果得不到纯粹的，那就毁灭。
　　「好了，我不知道你怎麽会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时间跟你探讨这个。」
　　丹卡拉比催促道，「总之现在你快回去，把召唤兽带过来。我就在这儿等著。」
　　「……」
　　贝尔菲无计可施，只有站起来，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你的英雄 59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贝尔菲在花圃边的树上找到阿斯蒙狄，招手示意他下来。
　　「我回来了。」贝尔菲无话找话地说。看著站在面前的阿斯蒙狄，他迟疑地咬著牙，始终不知道该怎麽开口。
　　如果可以，他倒宁愿一辈子都不必开口，说那件事。
　　阿斯蒙狄像是看不出他的异常，淡淡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麽面对面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了。
　　直到牙龈快被咬碎了一般地作痛起来，贝尔菲才松开牙关，取而代之的是攥紧了双拳，深深吸一口气，才低声说：「他们……要我把你带过去，到研究中心，给你重结契印。因为原本的契印出了问题，所以……」
　　「嗯？」阿斯蒙狄并没有显得很意外，「这样，我知道了。」
　　虽然说他一直都是如此无动於衷，对任何事，贝尔菲也早已有些习惯了。但是对这次的事，他的无动於衷，却让贝尔菲感到胸腔里异常地窒闷起来。
　　「不，你不知道……」
　　贝尔菲按住额角，像是为了拒绝什麽般地连连摇头，「要重结契约，就必须洗去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之後你……你会忘记一切，忘记……」
　　「你担心我忘记你。」这一句并不是问句。
　　「我……」贝尔菲呼吸一窒，随即有像是什麽东西崩塌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他再也无法强作冷静。
　　「我当然不想你忘记我！」
　　他叫道，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难道你想吗？你愿意忘记我，就算忘记了也无所谓，反正你什麽都无所谓，是这样吗？」
　　阿斯蒙狄面无表情地看著他的激动，「不。」先响应了一个字，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不会忘记你。」
　　以他那样淡漠的神态来看，他肯说这麽多──虽然实际上也就只多了一句，这似乎就已经是他最大最极限的体贴了。
　　对此，贝尔菲真不知道是该觉得幸福，还是该哀叹，为什麽有那麽多人他都不爱，偏偏就爱上了一个这麽特别的，压根不了解何为「人性」「人心」的，不算人类的人。
　　「这不是你说了算。」
　　贝尔菲苦笑著说，「你一定会忘记，在魔石的作用下，你会将一切都忘得一乾二净。」
　　「不会。」阿斯蒙狄这麽回应。
　　对於他的这份笃定，贝尔菲只觉得毫无根据，也不知道他的笃定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凭的什麽。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他从来就不讲究什麽根据，也不在乎。
　　那麽这件事，他是不是本身的确就不在乎？
　　想到这个，贝尔菲感到一阵心酸，还带著冰凉的钝疼，他无力地放下了捏在对方肩膀上的双手。
　　「那如果你忘记了呢，怎麽办？我要……拿你怎麽办？」他低喃著，表情恍惚。
　　阿斯蒙狄盯著他暗淡无神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覆了上去，令得他的视界陷入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见。
　　「不管怎麽样，我都是你的。」只听得见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
　　刚刚冷却下来像是快要结冰的心脏，仿佛是被浇下了一桶岩浆，滚烫地灼痛起来。
　　贝尔菲呆立在原地，眉心激烈地颤动著，忽然伸手在半空中胡乱一抓，正抓住了阿斯蒙狄的脖子。
　　「不去了，我不送你过去……」
　　他紧掐住对方的脖子不放，在目不见物的黑暗中，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对方的存在。
　　「我带你离开这儿吧。契印消失就消失，我们不管它，好不好？你认为呢？」
　　片刻的沈寂之後，传来冷静的话音。
　　「这只是逃兵。」
　　「……！」
　　贝尔菲猛地咬住了舌尖，腥咸的味道在口里蔓延开来，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
　　他想起了，那个宁愿拼死一搏也不愿成为逃兵的人。
　　如果，就这样逃走了，他们将再也不是现在的他们。
　　未来还会幸福吗？
　　不是不可能，──如果完全迷失了从前的自己。
　　贝尔菲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的手摸索著抚上了对方的脸，再找准了对方的唇，然後缓缓地凑上前，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覆了上去。
　　「你可以忘记我的样子，我的声音。」
　　他在对方唇上低语，「但你绝对不能忘记，有个人很爱你，他在乎你胜过其它一切，他还在等待著你的认可，等待著……你。」

 

你的英雄 60

　　给召唤兽洗脑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想三两天完成是不可能的。
　　在将阿斯蒙狄送到研究中心之後，贝尔菲就回到家里，在惴惴不安中持续著他的等待。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研究中心方面派人来通知他，那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请他亲自去一趟。
　　贝尔菲立即赶过去，在研究室内，他见到了躺在透明的容器里，如婴儿一般沈睡著的阿斯蒙狄。
　　就像第一次贝尔菲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此时的阿斯蒙狄是人类模样。
　　因为召唤兽是人类研制出来的产物，所以也给了他们与人类相同的诞生姿态。只不过，当然不会像真的婴儿那麽小，毕竟是要拿来作战的。
　　贝尔菲站在容器前，注视著那张与之前没有丝毫改变的俊美脸孔，他不自禁地屏息了。
　　随後，有两位研究人员走上前，将罩在容器上方的盖子摘下来，并示意贝尔菲接下来要做的事。
　　其实同样的事，几年前贝尔菲就做过一次了，就在刚刚接手阿斯蒙狄的时候。
　　追忆起来，那时他还想著，这个躺在棺材似的容器里的男人，竟然就是号称无比强大的召唤兽，而且今後将要与自己并肩作战，这感觉真是怪异，不过也挺奇妙的。
　　而时至今天，他将第二次接手同一只召唤兽，心情却与从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紧抿著唇，竭力克制著战抖伸出手去，将掌心轻轻按上了阿斯蒙狄的额头。
　　瞬即，一阵温温的感觉从他掌心渗了进来，辗转著来到他的手腕，转眼就形成了一圈黑色的纹印。掌心里的温度随之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拿开了。几乎就在同时，阿斯蒙狄张开了眼睛。
　　贝尔菲再次屏息，他甚至能清楚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然後，阿斯蒙狄坐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脸来，看向了贝尔菲。
　　目光对上的刹那，贝尔菲几乎以为他的心脏会从喉咙眼蹦了出来。
　　他是这麽紧张，当阿斯蒙狄缓缓将双手按上他的肩膀时，他甚至能从对方的掌心下感觉到自己轻微的颤抖。
　　接著就是嗖的一声，他眼前的人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肩头趴上了一只黑色的猫。
　　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瞬间坠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些什麽。
　　因为这本该是他意料当中的事。
　　刚才他看到的阿斯蒙狄，没有表情的脸，淡漠的眼神，也不过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罢了。
　　他又需要失望什麽呢？
　　无论如何，现在阿斯蒙狄终於回到了他身边。
　　「怎麽样？」
　　丹卡拉比在他身後问道，「没什麽异常感觉吧，跟从前比起来。」
　　「没有。很正常。」
　　「那就好。带他回去吧。另外，如果以後契印方面又出了什麽问题，记得要第一时间过来报告。别再像这次耽搁这麽久了。」
　　「好。」
　　贝尔菲点点头，又别过脸瞥了一眼肩头上的黑猫，他微笑了笑，在心中说，我们，回家了。
　　
　　※　　　※　　　※　　　※
　　
　　回到家贝尔菲就直接进了房间，站在床前，把黑猫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床上，皱著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化成人形吧。」
　　「……」很多时候，猫的眼神或是无辜或是莫名的邪恶，像这样眼神锐利却冷漠的猫，大概也是世间无二了。
　　贝尔菲叹了口气，「这是命令。」
　　下一秒，黑猫就化作了一个人坐在床上，外表大变，唯独眼神不变。
　　贝尔菲在床沿坐下来，视线始终紧紧粘著在对方身上，就这样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是不是……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一点有印象的东西都不剩了吗？」
　　顿了顿，补充一句，「要回答我。」他不想再玩什麽读眼猜心的游戏了。
　　阿斯蒙狄静了片刻，摇头：「没有。」
　　「哦，是吗……」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贝尔菲还是难免沮丧懊恼。
　　亲密的拥吻，明明只是几天前的事，现在却形同陌路，这叫他怎麽甘心？
　　他接著又问：「再努力想一想，试试看，能不能想起什麽。你看……」
　　他拍拍下方的床褥，难以启齿地踌躇了一下，还是硬著头皮，「这张床，你，还有我，我们一起睡过，而且你曾经……你曾经说过，当在这上面的时候，我都得听你的，还记得吗？」
　　阿斯蒙狄没有表情的脸，在此时看来显得有些茫然。
　　「不知道。」回答得也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