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下----水蓝微
  发于:2010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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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修明低头敛容,半晌方道:“……问吧。”
  董飞峻怔一下道:“你要断绝跟我的关系吗?”
  “……不是。”他依然半低着头,似乎真是一板一眼的在回答问题的样子。
  董飞峻长舒一口气,觉得心中一直纠结不已的大石落了下来,于是接下去问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苏修明想了想,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父王给我三个月时间,让我自己去了断跟你的事,所以回京之后,我就告诉他我已经了断了,为了证明这件事,我还亲笔写了弹劾你的奏章——你已经看到了吧。”
  董飞峻点了点头。苏修明挑了挑眉。
  沉默了一下,董飞峻继续问:“所以在太子宫的那次,以及后来的避而不见,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苏修明淡淡的道:“其实更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心无挂碍的跟你见面才对,我这样反而太过刻意。父王会怀疑我,大约也是因此而始。”
  董飞峻想了想,也是,若真是已经了断,怎么还会避而不见,不禁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
  “若是要跟你见面,我估计我当时想说的有些话,你不会想听。”
  ……不错。当时若是见面,估计必须要说很多绝情的话,才可以做出了断的样子。所以,宁愿避而不见么?董飞峻心情有些复杂,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应该一个人担着。这样我会很自责。”
  苏修明轻笑了一下:“我一个人惯了,也不觉得什么。抱歉。”
  董飞峻的心情更复杂了。其实明知道这样的事,苏修明的处理才是正确的。没有力量可以对抗反对的势力,那么便想办法去取得这样的力量,冀望于感动谁来取得认同,那是没有用的。可是,这样取得力量的过程,却往往只有孤军奋战,并且,因为种种原因,要瞒住对方——这样才足以取信于父辈。董飞峻虽然一向觉得,既然是两个人的事,就应当由两个人共同来承担。如果说以自己的意志,来决定事情的走向,而单纯只是自己认为“是为对方好”的话,似乎显得并不太尊重对方的意愿。但——就这件事情而论,苏修明站在他自身的立场上,只能做出这样的反应,就算是自己现在想想,即使心里十分失落,却也不得不认同他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但……定王是怎么知道的?”明明连自己都差一点信以为真了。
  苏修明笑了一下:“我的反应错了。”
  董飞峻微怔,记得定王也说过这样的话,但,到底是哪里的反应错了?自己怎么没听出来?
  苏修明似乎知道他不解,“你还记得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么‘父王,你是为景颂的事情来的么?’。”董飞峻点点头。苏修明接下去道:“景颂就是我四弟苏咏华的字。”
  董飞峻思索:“这又能说明什么?”
  苏修明解释道:“如果说我已经了断你我之间的事,那么我们的身份就是敌对,我是不可能说这样一句话的。你应该知道,四弟的身份尚未公开。父王这段时日本就是在考验,这样一听,还有不明白的?”
  董飞峻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了半晌,有些咋舌:“太厉害了。”单凭一句话而已,就可以判断很多事情。怪不得苏修明以前说话行事一直滴水不漏让人完全摸不清楚意思,到这刻终于可以理解他这样做的因由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经由此一事之后,定王给人的感觉太强大了,一时间有些毛骨悚然。
  “接下来他会对你下手。”苏修明肯定的道。
  “何以见得?”
  “他刚才说‘既然你认为并无冲突,接下来的日子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这是表示要对你下手,然后看我的态度。”苏修明解释道。“你为人一向正直,几乎没有什么把柄,除了陈传葛的案子。你还记得我奏章里弹劾你的几条罪名吗?”
  董飞峻点头。
  苏修明道:“如果说他要有什么动作,只会从这几条罪名上下手。”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问:“你刚才说‘改变主意了’是指什么?”
  苏修明没想到他不关注自身的事,却纠结这句话,怔道:“当时只是觉得,你说得对。我这样的做法,的确是未曾考虑过你的意愿。”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柔声道:“我一个人这样惯了,是我不对。”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如此美好,怎么会自己运气这么好就遇上了呢,真是何德何能啊!他心下一阵激动,忍不住靠过去抓住他的双臂:“不、是我没用。我甚至连找你都找不到、我真没用。要说抱歉的人是我。抱歉让你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
  苏修明弯了弯眼角,没有再接什么话,只是伸手盖住了压在他臂上的董飞峻的手。“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道:“跟你说说现在的形势吧。”
  董飞峻点头。以前在边城,对朝堂的格局不是很了解,后来回京,又因着与苏修明的事跟父亲有些分歧,就没有刻意的去涉及朝内的事。可是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再不对之有所了解,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说过的“风雨共担”这句话。
  苏修明微眯了眯眼,道:“外间关于我们跟平王府准备联姻结盟的传言是真的。”看了一眼董飞峻的表情,继续道:“消息的来源,可能是从平王府传出去的。”
  董飞峻微怔:“这种事情当是绝密,平王府怎么会传出这种话。”私下结盟,本应该做得万分隐密,这样的消息传出来,不管是相府也好,朝廷也好,都会生出防备之心,并不能算是有利的局面。
  苏修明道:“你应该知道平王府现在的形势。前代平王奉承安这人虽然名满京华,政场上却不怎么样,平王府这些年代的势弱,很大部分是因为他。不过,这一代的平王奉淇安却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这人上自任伊始,就跟父王接触,说为了世家的前途,两家应当结盟,还主动订立了他儿子跟舍妹的婚约。”
  董飞峻道:“那他们更应当保守秘密才是。”
  苏修明摇头道:“子础,你还是太过于正直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真心结盟?平王府一向势弱,结盟的消息一经传出,更多的目光,是集中在定王府身上的。前些日子我们同意裁军,也是以这样的退让作为平息此事引起的争议。子础你想想,裁军跟减吏的上书,都是谁的主意?”
  董飞峻一边思索一边微微点头,道:“不错,是平王府。”
  苏修明道:“还有,你听说过荣华郡主这个人吗?”
  这不就是传闻中平王府欲用以跟苏修明联姻的那位郡主吗?董飞峻微微点头:“她是前平王奉承安的女儿,奉承安过世之后,奉淇安也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在养。怎么了?”
  “京里倾慕荣华郡主的人,不知凡几。你如果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就会知道奉淇安这一招很毒。”
  “都是什么人?”
  苏修明轻笑了一下:“据我所知,至少就有太子方容之,还有我二弟苏致月。”
  董飞峻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一招的确很毒。不但会引起来自朝廷的怨恨,甚至还有可能在家族内部产生裂痕。这中间的种种事情,实在是太复杂,董飞峻用力握紧了手,想表达对于处在这一片明枪暗箭中的苏修明的怜惜。
  苏修明回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缓缓的道:“对了。你对丁元敏有什么可说的吗?”
  董飞峻微皱眉。是了,目前除了内忧,尚有外患。离洵十二城的三座主城相继陷落,眼看着边境就要面临一场战祸。天灾刚刚过去,人祸又接踵而至。这一年也许真是百姓受难的一年吧。“我还是不能想象会是他。”丁元敏这人,看上去性格直爽又没有心机,甚至很多时候有些不经大脑的意气用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奸细呢?
  苏修明了然的轻点了一下头:“这件事情完全没有证据,的确是不好贸然下定论,不过,我暂时让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等看吧。”
  董飞峻忽然想起一事:“你别担心,都说吉人天相,罗四不会有事的。”
  苏修明抿着唇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忽然凑头过来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人又靠回了椅背上。董飞峻瞪着他。这么多日子没见,他这样的举动分明就是在挑火。“……你这段日子里住哪里?”
  “先前住王府里。不过今天大约是回不去了。”苏修明半低着眼眸道:“今夜我回别院。”
  董飞峻压抑着一股兴奋的情绪,重重的嗯了一声。
  两人交谈的时候,苏修明一直都面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这样的状态,其实是这个人惯常的态度,但董飞峻却觉得久违了。他目不转睛的直盯着这人看,一直到对方对声打破这一刻的沉寂。“正好,你来之前,我正想找人问问边境那边的情况。”
  这时候天色尚早,再加之忘陵陷落这样的大事,两人绝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行事。董飞峻先前还在想是回到监察司还是就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现在听到苏修明问,隐约觉得这人其实也是想自己留下来的,于是移动身体坐到他桌案对面的椅子上,道:“要问什么?”
  苏修明前一段日子在定王一系的力荐之下入主兵政院,基本上节制了全国很大一部分军队的调动,此时边境烽烟再起,他手中的事务绝对轻松不了。
  “离洵十二城的详细地形跟布防图,各城的主将跟兵力,这些资料,你了解的应当比我更详细。”苏修明微蹙起眉,思索道:“你觉得南迟这一次用兵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会从什么方向进攻?”
  “如果真有内奸,目的也许只是在我国军队尚未集结之前,打我们一个出其不意罢了。如果继续进攻我临水,南迟的战线就会分成两边。这对他们而言并非有利的局面。”董飞峻想了想道。
  苏修明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仔细的问起了离洵十二城的情况。董飞峻在离城多年,对那里的情况可以说是了然于胸,因此也详细的跟他一一解释。
  这一番交谈,一直到天色微暗才结束。
  两人一同离开兵工司的时候,除了值守的小吏之外,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个人在京城里这样明目张胆的走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再加之又是小别重逢,尽释了心中的疑虑之后,更加显得温馨。董飞峻甚至觉得,大道两旁的情景虽然与自己来的时候毫无二致,但由于心情不同了的缘故,总觉得处处都是美景。
  一直走到家门口附近,苏修明忽然停步下来,看了看董飞峻,又望了望对着的自家小院的大门,弯眼笑道:“最近这里一直空着,仆从们都不在。”
  董飞峻朝苏府的别院望了一眼,果然见铜将军把门,于是道:“那……去我家?”话虽这样说着,但家里有仆从在,总觉得有些碍事。
  却见苏修明弯腰从附近的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嘭”的一声砸掉自家门前的铜锁,然后扔掉石头,拍掉手中的灰,回过头来笑道:“请——。”
  “……”董飞峻默然的看着他的举动,莫名的觉得很兴奋。
  这并不算是第一次走进这间院子,但心情却差不多。董飞峻随着苏修明一路走进正厅,看着他点燃灯花铜树,整间屋子一下子就变得明亮了起来。“累了吗……要不要歇会儿?”
  苏修明轻笑道:“好吧。这几日几乎都没好好休息过。”说完动了动肩膀,似乎很累的样子。“你帮我揉揉吧。”
  苏修明的寝房布置,跟一般的大富大贵之家的格局差不多,雕花漆柱的床榻,箱柜之类的物件。董飞峻这算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不由得四处打量。墙上挂着一把长弓,完好无损的,董飞峻一眼就认出,是自己送给他的“落日”,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回头望时,那人已经随手脱了外衣,仆在床榻之上。
  董飞峻靠过去,也自己脱掉外衣鞋袜,半蹲在踏步之上,老老实实的给他按压身体。他体谅这人的连日劳累,于是做得非常认真。苏修明将脸深埋在柔软的缎面软枕之上,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
  手底下的身体有些僵硬,看上去果然是十分劳累之后的样子,董飞峻内心挂念着他这阵子遇到的众多烦心事,而自己在这期间什么作用也没起到,觉得能够这样替他揉揉也好。
  隔了一会儿,苏修明忽然动了一下,将脸侧过来向着外侧,就这样偏着头看着他。“我一直在想,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什么心情?”董飞峻冷不丁听到句话,没头没脑的,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苏修明将眼神越过他,不知道定在什么地方:“那日公堂之上,你烧掉证词,公开反抗董相的时候。”
  话题一下子跳得太远,董飞峻不明白他是怎么想到这件几乎被忘记的事情上来的,先是微诧,耳听得苏修明继续道:“像我们这样的关系,毕竟,不合常理。”
  这是苏修明第一次正面提起这个话题吧?董飞峻手中的动作停了停。习惯了苏修明总是隔着一层迷雾似的说话方式,忽然听到这句话,一时间还有些不能习惯。“是啊。”的确是不合常理。但他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说这个?
  “离开了父辈的权势,你我能做的事,实在是不多。”苏修明道:“可是那日见你在公堂之上说出烧掉了证词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忽然惊觉,我们已经可以反抗了。”
  董飞峻也微有所感,轻轻的点了点头。
  “回京之后,我如此待你,你心中一直压着疑惑吧。”苏修明将脸贴在软枕之上,盯着他问。
  董飞峻一时之间觉得有些难以回答。其实在当时的那种情形下,的确是很容易让人动摇。可是待到这种时候,若是要照实回答,却又有些难以接受自己当初的不坚定。
  不过苏修明似乎总是能猜到他的心思,抿唇道:“是我的态度让你觉得不安了吧。”
  董飞峻不知道他忽然又提起这些事的用意,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苏修明轻轻的笑:“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争取手底下的很多势力,不过今日看来……”
  董飞峻也同时想到今日定王说过的那句“功亏一蒉”,有些了然的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相信了吗?”苏修明忽然道。
  董飞峻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在向自己表示态度。没错。他现在这样,几乎已经算是与定王摊牌了。先前的时候一直因着苏修明并非是要与自己断绝关系而高兴,但直到此时才想明白,他这是做出了多大的决定,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局面。苏修明所有的一切,完全是来自于他的身份,而他的身份,又完全是源自于定王。他虽贵为世子,但终究只是定王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如此公开的反抗,并不是有利于他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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