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的语气十分轻松,但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乔,你说的是哪一幅?」
「Remembrance。」
晓良睁大了眼睛,乔怎么会看到那件作品呢?身上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我并不想发表那幅画……」
「嗯,你昨天也这么说,当时我也接受了。可是,身为艺术工作者,我觉得不让那幅画公开实在太可惜了。」
乔轻轻叹了口气。
「晓良,或许你会觉得我霸道,可是我真的觉得,那幅画会改变你身为画家的一生。」
「乔……」
「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把那幅画拿给别人看看……本,他看过吗?」
晓良不明白乔为什么要提起尚弘的名字,他只觉得乔又在戏弄自己,于是紧紧咬住牙根,说:「我不是为了要发表才画那件作品的。」
晓良提高了音量。
不管对其他事再怎么忍让,只要一提到绘画,晓良就不可能让步。那不只是身为职业画家的自尊问题,而且也是对自身作品的感情与骄傲。晓良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发表那幅作品,就由不得别人来干涉。
乔不可能不解自己的个性,那么他为什么又要这么做?
晓良很难得地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乔静静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我嘲笑。
之所以对乔这么解,完全是因为过去的记忆。这个狡猾的男人只要一叫自己的名字,自己就会乖乖地听他说话,然后把嘴边的抱怨和拒绝通通吞下去。
「我认为,只有作者本身是无法创造艺术的。艺术所指的不单是作品本身,也包括欣赏者与作品之间的共鸣,那样才能成就真正的艺术。你的『Remembrance』具有强大的能量,那是只有你才能画出来的作品,除了你之外,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办到,就连我都不行。我不希望那件作品默默沉睡,我想给它生命--请你无论如何要记住我所说的这些话。」
老掉牙的说词!但是从乔口中说出这些话,却让人一点都笑不出来。刚才的愤怒已经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些许心动,晓良不太高兴地抿着唇。
乔是他的憧憬,从学生时代以来,他一直都很崇拜乔与他的作品。被自己尊敬的人如此夸奖,不管是谁都会动摇。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点头?」
晓良的声音里透着不甘愿,乔咯咯笑了起来。
「一半一半啦,我也不是那么有信心。」
乔悠闲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晓良用左肩夹着话筒,掏出手机写简讯。
『Remembrance,乔建议公开发表,建议让尚弘看看,不可能,犹豫』
不可能、犹豫,格格不入的两种感情。
或许乔只是要让自己动摇而已,尊敬的对象对自己赋予极高的评价,晓良差一点就想答应了。
乔这种怂恿他人的高超技巧,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差不多该挂电话了。不管你的回答是yes or no,等这幅作品完成之后打个电话给我吧!」
不等晓良回答,乔就挂掉电话。
真是个任性的人!晓良皱着眉头放回话筒,把掉在绒毯上的手机捡起来,阖上手机的同时,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开始画这幅作品的时候,自己和乔的关系恰好面临瓶颈。在晓良的记忆里,画这幅作品时,他不断上色、刮掉重来、上色、用其他颜色覆盖。挂掉电话之前,乔说画好的时候要打电话给他,那么乔认为这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啰!
Remembrance--追忆、记忆、忆及,这个作品是以小泽晓良本人为主题,当时本来要拿来当毕业展的作品,但是画到一半时,他惊讶地发现画布上的「自己」是如此鲜明生动,于是就把它当成一幅习作,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画几笔。
「要画到什么地步才叫完成呢……」
自己的终点,就是指死亡了。
如果是指记忆的死亡,那么它早已造访了自己。
晓良坐立难安,最后走向房间。〈吸引力录入〉
他把画架上未完成的作品拿下来,从柜子里拿出「Remembrance」,将它架在画架上,然后打开房间的灯。
画布乍看之下一片空白,但仔细一看,可以看到泛着青色的白、透着红色的白、低亮度的白、光一般的白,当灯光打在画布上的时候,还可以看出颜料重叠之处所产生的阴影。如果不仔细看的画,无法察觉这些细微的地方,这些都是晓良灌注情感,一笔一笔画出的成果。
刚才对乔说,这不是为了要公开而画的作品……这句话是真的。如今,这幅画没有主题、没有架构,纯粹只是晓良宣泄情感的场所。在五十平方公分左右的画布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的白,那也正是晓良真正的本质。
他对看着最新画上去的部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画的,不知当时是因为一时兴起而画,还是发生事故之后才画。
晓良在塑胶椅上坐了下来,他抱着膝盖,把下巴倚在上面,怔怔注视那一片白色世界。
看起来好悲惨……
他出神地想着,最新画上去的部分,感觉很悲惨、很不开心。
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画出这个部分,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不过,那确实是自己的情感。
晓良缓慢地、确实地感应到这一点。
他把脸埋在膝盖上,闭上双眼。
过去的悲伤让自己产生动摇,让自己觉得焦躁不安的部分,或许正是被遗忘的部分。
好想哭……
虽然这么想,但是眼泪流不出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哭,因为长得像女孩子,所以常常被人欺负、哭著回家。但是,进入青春期之后,眼泪这种物质似乎在自己体内蒸发殆尽,他再也不曾流泪。
那时候,他同时也注意到自己的性向。
成年以后,自己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会哭。
真差劲!
晓良抬起头来,用冷空气让发烫的双颊降温。像是要把脑海里的猥亵景象扫掉似地摇摇头,再度看向眼前的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想再动笔画这副作品。
可是那样一来不就顺了乔的心意?晓良默默地把画盖起来。
苍白的脸色让同事和香苗都十分担心,尚弘靠着仅存的力气和意志处理工作。总觉得如果不专心做点什么,自己好像就会马上倒下。他很清楚,感到疲倦或憔悴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下班前,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直接回家休息。正打算往车站走去时,看到眼前站了一个人。
「嗨,下班了吗?」
「……你好。」
打招呼是上班族的基本礼节。
安藤乔,现在最不想遇到的人,正站在面前向自己报以友善的微笑。
巧克力色大衣是上好皮草制成,脖子上的天蓝色围巾应该是喀什米尔羊毛。
真是令人讨厌的品味……尚弘在心理啧了一声,打算直接走过去。
可是,强而有力的手拉住他的手腕。
「你该不会以为我们是恰好在这里遇到的吧?」
「我们之间没什么话好说。」
「……即使我要找你谈谈晓良也不行吗?」
尚弘早就料到乔之所以特地来等自己,一定是为了晓良的事,不过他的身体还是不自然地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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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应该也发觉到尚弘的反应了吧,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而只是松开手,再度对尚弘笑了笑。
「我没时间等下去了。」
乍看之下温和的笑容,其实有着不容分说的魄力,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对方完全看穿一样。乔究竟知道了多少?尚弘眯起眼睛看着他。
「怎么样?要不要聊聊?」
看似把决定权交给尚弘,事实上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尚弘想解乔究竟知道了多少,而且也想知道乔要找他说些什么。
结果完全落入对方的圈套里。
尚弘叹了口气,撇开视线。乔见对方答应,于是开始向四周张望。
「本,这里是你的地盘,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比较好的店吗?」
乔若无其事地问着,尚弘差点就直接回答说「有间不错的意大利餐厅」,他慌慌张张地咽下嘴边的话。
「如果肚子饿的话,就速战速决,赶快把话讲完。」
「我们要站在这么冷的地方聊天吗?」
「我不想跟你吃饭。」
「那么急着回家吗?」
总觉得乔意有所指,尚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算了,就在这边说吧!」
不等尚弘回答,乔就迈出了步伐。他们避开人群,站在路边的盆栽旁边。乔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而只是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熙攘往来的人群。
拂过脸上的风带着水气,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看不见月亮。今天早上来不及看气象预报,不过看这个样子,待会儿说不定会下雨。
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家……想起乔刚刚的问题,尚弘在心底低声回答。
留在指尖的触感,至今仍然十分鲜明。刻在晓良身上的伤痕,现在想必也还没有消失吧……
刚才因为专注于工作,一时忘记昨晚的事,而现在愧疚的情绪涌出,不断侵蚀着他。
脑海里浮现出右手负伤的晓良,尚弘想,得快点回家帮他换药,还要煮东西给他吃。有什么料理方便单手拿取呢?洗澡和换衣服怎么办?还有画图、看书、泡咖啡,用左手去做一定很不方便吧!
尚弘现在才想到,害晓良受伤之后,他的生活会变得多不方便。
如果是昨天以前的自己,就算接近晓良时必须小心隐藏自己的感情,就算帮他处理这些日常琐事很辛苦,自己也会甘之如饴。
然而现在的自己,一想到要帮晓良做这些事,只觉得一股恐惧窜上心头。
即使晓良不记得,事实依旧存在,存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还有,那个房间。
那是自己强暴晓良的地方,今晚、明晚,以后每天晚上都要睡在那里。不能对晓良透露任何事实,要像以前一样待在身边协助他。
尚弘觉得毛骨悚然,要一直抱着这种罪恶感待在晓良的身边,不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吗?
尚弘的答案是否定的。
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怎么能叫做惩罚呢?
一阵湿冷的风吹来,果然还是下雨了,空气中有水的味道。
「不要欺骗晓良。」
这句话随着寒风灌进尚弘耳朵,被风吹乱的刘海遮住视线,尚弘从发丝的缝隙注视着乔。这个男人一点表情也没有,完全无法看出他心中的想法。
乔的话在尚弘心里有激起了两种反应。
一是恐惧,他怕乔发现昨晚的事,怕乔知道自己没有胆量向晓良说出实情。
二是不悦,「不要欺骗晓良」,这种话听起来仿佛是乔在捍卫他自己的所有物。
总觉得乔在向他夸耀自己在晓良心中的优越地位。
尚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吸引力录入〉
不过,乔似乎也没有期望会得到答案,他只是微微一笑。
「晓良没有办法分辨真实和谎言,但是谎言会让他感到不安。」
尚弘直觉地发现,乔知道自己会对晓良说谎,所以这是他对自己的牵制。
说谎心里燃起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