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子竹篱笆,周围草木清新,白雾缭绕,小草房虽然低矮但也还整洁。秀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江白帆骑着马过来。
江白帆下了马,把马拴在树桩上,将马背上的一袋粮食取下扛在肩膀上,推开篱笆的门。
秀凝高兴地喊着:“帆哥你回来了?”
江白帆回应着:“恩。这个村子里的人很热情也很纯朴,在上海一块大洋最多只能买二十斤米,在这里却买了这么大一袋子。”他把米放在地上,秀凝看着米袋子,心里有些愧疚般,讪讪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米卖多少钱一斤,也没有去买过米,看来以后我得学会过日子了。”
江白帆便安慰她说:“会好的,人什么都可以学会,只要你愿意。”
秀凝说:“是啊……反正都出来了,我也不想回去了。对了帆哥,今天我给你做饭吧?”
江白帆高兴地回应着:“好啊,那我就来尝尝你的手艺!”
蒋秀凝哪里会做饭呢?她虽谈不上是大家闺秀,但也绝对是个小家碧玉,在上海有蒋德馨宠着,有下人伺候着,长大,读书,上大学,一路走来真是顺风顺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根本就是活在糖罐子里,不知道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味道。而自从毕业以来,乔沪生的变故,父亲的狰狞面目完全曝露,等等诸多事情的发生,她也仿佛在一瞬间成熟了许多。来宁波的路上,江白帆怕她过于伤心,一直讲着些轻松的话题,她也就暗暗地把全部身心都托付给值得信赖的帆哥身上了。她想,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恐怖了,好在还有个帆哥。
没到徐家镇之前她想象着小镇子的样子,还让车夫放慢速度自己好认认路,但路上马车夫却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赶到夜路。原来这里常有土匪出没。怎么到处都是土匪?她真有些不理解了。到了徐家镇,第一时间她就喜欢上了这里,但江白帆并没有带她到集市上逛逛。因为这里也是江白帆曾经的家,他的记忆也在复苏,而复苏也就意味着痛苦。
他痛苦自己的身世,同时也在避免让秀凝陷入悲伤,毕竟秀凝的母亲金笑梅死在这里,而且是被父亲亲手杀死的。所以他们的速度很快,在乡亲的帮助下找到了离镇子稍微远一点儿的上河村。刚好有户农家搬迁,房子闲置了下来,江白帆见家什农具之类也还齐全,很高兴地转手过来,花了很少的钱,建了小小的家,他想,一切就这样重新开始吧。
乡亲们自然把他们当做了夫妻,看他们的样子不是种田的,猜想是大城市流落来的少爷少奶奶,定是避难而来,也不多问。几个大胆的村妇见他们言语和气面目和善,也不惧怕,主动上来打招呼,帮助打扫卫生,大家也还相处融洽。
她们问:“秀娘,你当家的姓什么呢?”
秀凝被问得有些脸红,看了一眼帆哥,回道:“姓徐……就是徐镇上的人……”
江白帆在整理破损的篱笆,回头看着她们,看着秀凝学着那些妇人的样子端了个盆子出去洗衣服,心里竟也隐隐地升起不少温馨之感。
饭菜做好,江白帆坐在桌子旁边。秀凝脸上擦着一块烟灰,有些慌乱地把最后一盘黑乎乎的菜端上来。
江白帆看着菜,有些迷惑,用筷子拨了拨。
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这是什么?“
“炒鸡蛋……”秀凝羞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炒糊了……”
江白帆连忙安慰着说:“没关系,第一次炒菜,以后会好的。”
然后端起饭吃了一口,嚼了两下,嚼到了沙子,把饭吐掉。
秀凝忙问:“怎么了?”
江白帆只好说:“有沙子。”
“对不起……”秀凝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才好:“是我没洗干净。”
江白帆对她笑了笑,“没事,吃饭吧。”
对于从未做过家务的秀凝,江白帆怎忍心去怪咎呢?他想,命运把我们安排到了一起,或许这就是缘分。没有电灯,没有舒适的房间与床铺,但小房子里被油灯温暖的光填满,呆在里面无比塌实,这才是生活的感觉。天黑得很早,已是初冬,空气微凉了,江白帆把窗关好,门也闩了,给马填完草料,回到房间里,秀凝坐在床边上就着灯光看书。
唉。江白帆没有让她听见自己的叹息。
秀凝毕竟不是乡下的女子,她是读过大学的,蜗居在这里委屈了。
他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和衣躺下。
想着,该买两个煤炉回来了,过段时间天会更冷,房间里没有炉子住不了人的,别把秀凝冻坏了。他想着想着,不觉睡着了。
隐约地突然听见外面门闩响动,他一激灵,翻身起来,看见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儿蹿了进来。他叫了声什么人?!扑了过去,黑衣人立即掉头往外跑去。
外面竟然是围墙,黑衣人飞过围墙,速度很快,他紧紧追赶着,追到树林里。终于追上了,他飞起一脚踢向黑衣人,黑衣人猛回头,躲过他的飞脚,迎面一拳,两人打斗起来。
他一把扯掉黑衣人遮脸的面纱,看得清楚了,是李云飞。
他早就感觉是李云飞,心里知道一定是李云飞,可看到李云飞的脸时还是愣住了,他停了手。
李云飞微笑着,看他,叫:“帆哥。”
他不答应,他不想答应,他说:“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我不是你的帆哥。”
“你就是我的帆哥啊?”李云飞笑咪咪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云飞啊!”
他气愤地叫:“你不是李云飞?!你……”
他想说你是个日本鬼子,岂能跟我相提并论?但话还没说完,突然看见李云飞突然举起了枪:
“我杀了你!”
他心内急切,眼睁睁看着李云飞扣动了扳机,“砰——”地一声枪响。
他猛地坐了起来:“云飞!!”
才发觉是做了一场梦。
秀凝披着衣服跑过来,看着江白帆满脸汗水的样子,急着问:“帆哥你怎么了?!”
江白帆定过神来,说:“没事,做了个噩梦。”
秀凝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江白帆倒了一杯茶。
江白帆喝了口茶水,感觉神志清醒了许多,便说:“对不起秀凝,把你吵醒了吧?”
秀凝说:“我根本就没睡。”
“怎么了?”
秀凝说:“好多跳蚤和蚊子,咬得人根本睡不着。”
江白帆心疼地看着她,想了想说:“跟我来。”
江白帆在院子里点了一大一小两堆篝火,然后搬了小板凳过来,和秀凝一起坐在篝火旁边烤火。然后他将火堆分出一小堆来,往一小堆篝火上放了一把艾蒿,火苗不见了,蒿草在火堆上腾起白色烟雾,飘荡着。
江白帆说:“我记起来了,小时侯我们就是这样熏蚊子,蚊子最怕烟熏,熏过以后房间里就没有那么多蚊子咬你了。”
“哦,这就是最原始的蚊香吧?呵呵。”秀凝又问:“帆哥,这里真的是你的家乡吗?”
“是啊。”江白帆闻着空气中焦糊的草味和凉爽的空气味道,看着远方黑黝黝的群山,感叹着说:“虽然我很多地方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我还是记得村口的那两棵大树,还有树底下的大石磨。那时候我成天和小狗子一起玩儿,捉知了、爬树、掏鸟窝,还到河里去抓鱼。”
秀凝也叹了句:“真好玩儿。你的那个朋友小狗子呢?还住在村子里面吗?”
江白帆突然沉默了。
秀凝看着他,又问:“怎么了帆哥?”
江白帆说:“他被土匪抓走了。”
“我十岁那年,有一天和小狗子一起出去玩,顺着小河走啊走啊,结果走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回了村子,天都已经黑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天特别特别黑,就象今天晚上一样,天上的星星很亮。等我们快到村子的时候开始打雷,电闪雷鸣,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我们在村子口还没走进村子,就看见我家里着火了,熊熊大火,然后,有一群土匪骑着马冲了出来。我和小狗子吓得往后退。土匪从就我们身边过去了。”
秀凝静静地听着。
江白帆说:“那些土匪没跑两步又回来了。我听见他们喊,那是徐家的孩子要斩草除根!我和小狗子拼命地跑,结果,小狗子被他们一把抓住,抓到马背上去了。我跑到池塘里,躲在水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开始下暴雨。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怕水,也特别怕打雷……我抓着芦苇泡在池塘里,一直到天亮了才出来。”
秀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地说了句:“哦……原来你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去世的……”
“是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江白帆沉痛地说:“亲人也没了,我就开始讨饭、流浪,离开村子到了镇上。白天出去找吃的,晚上睡在破庙里。我那时候就开始偷东西,最先偷的是吃的东西,后来偷钱。有一次我偷了路上一个人的铜板被抓住了,他们抓住我狠狠地打……当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下去。我爬回破庙里,那天晚上又下雨,很大的雨,打雷……”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那个破庙里四处都在漏雨,好冷,冷得他牙齿都在抖动,他只感觉到身子冷得好象要飘起来似的,然后头痛,象有只箍箍在脑门上,越勒越紧,他倒在地上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模糊地看着,一个人出现在面前,他用雨伞遮住了雨,他蹲下来看着自己,他残存的记忆看到了来人的眼睛,就是干爹的眼睛,他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趴在蒋德馨的背上,蒋德馨背着他,不知道要走哪里去……
想到这里,他沉静起来了。
他说:“可能没有干爹,我就已经死了。他救了我,还收养了我,还带我们去了上海。虽然他教我们偷东西,训练我们的时候很严格甚至很残忍,但我从心里还是觉得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唉,还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了。”
“帆哥……我以为我自己很惨,但是没想到你比我更可怜。”秀凝已是掉下两行热泪。
江白帆笑笑说:“没什么,我们这不都过来了么。”
秀凝回应着:“恩,都过来了,都过来了。”
双雄069
一直到篝火燃尽,江白帆弄熄了火星儿,天色已经微明,两人才又回到房间里。此刻实在困倦,房间里被蒿草烟熏了一遍,蚊虫蟑螂四散,倒也睡了个安稳。
这一觉什么梦都没有做,睡得很香很沉。
直到中午时分,秀凝被饿醒了,蹑手蹑脚起来,伸头往江白帆房间里看,才发现江白帆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她到院子里才看到他在劈柴,旁边已经垛了不少劈好的柴。
她望着他的身影,心里荡漾的,是难以言述的安稳与柔情。
中午时分韩莉莉也醒了,不过她的心情比秀凝此刻的心情万分之一都不如。她无缘无故地烦躁着,把被子丢到地上踩,踩完之后还不解气,把茶碗摔碎了两只,然后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地上堆了一层落叶,工人正在清扫。
一片叶子随风落到了她的身上。
叶已枯黄,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拿起落叶,抬头看着天,天上的白云悠悠,在缓慢地飘动着。
这一刻,她的眼角突然湿了。
“如果我是云就好了,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飘着……可如果我是云,我又该飘向哪里呢?”
“太太,该喝汤了。”老妈子端着一碗汤走过来。
她被吓了一跳,看着老妈子的苦瓜脸,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着她手里捧着细瓷大碗,碗里仍是黑乎乎的汤药,她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这是什么汤?”她不耐烦地问。
老妈子说:“你不喜欢喝鸡汤,老爷让我给你炖了一碗香菇鲫鱼汤换换口味,快喝吧,很补的。”
韩莉莉努了努鼻子说:“你放在这里吧。”
老妈子不依:“老爷吩咐了,你一定要喝。”
韩莉莉顿时火冒三丈,吼了起来:“不喝不喝!!成天这些汤汤水水的,真想把我喝死吗?!滚!你们都给我滚!!”
老妈子只好端着那碗汤药离开。
下人们也吓得不敢吭声,纷纷下去。
老妈子忿忿地把汤端回了厨房,本想倒掉,又觉得舍不得,心想这个妖精不喝我喝。刚喝了两口,见大门开了,杜老板走了进来,便忙着迎了上去。
老妈子满脸赔笑地招呼着:“老爷您来了。太太不喝汤,正在那儿发脾气呢。”
杜老板接过老妈子手里的汤药,“你先下去吧。”
杜老板走到回廊上,坐到韩莉莉身边。
虽然脾气不顺,韩莉莉仍是不敢对他发火的,闷闷地说了句:“你舍得来了?”
杜老板面无表情地说:“怎么又发脾气了?这样对你身体不大好。这汤是我精心给你调制的,非常适合你,怎么不喝呢?”
韩莉莉推开药碗:“义峰!我都要闷死了!”
杜老板哼了一声,说:“怎么,阔太太你当够了?又想回去做你的舞女了?”
韩莉莉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问:“你什么意思?”
杜老板脸色一沉,把汤往桌子上一蹲,“喝!”
韩莉莉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杜老板有这样的脸色和眼神,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有无数把刀子从那眼睛里飞了出来,直接插到人心上。她知道他是个笑面虎,但多数时候只看到过他笑的样子,没想到他残酷起来只消一个字,一个眼神,就立即形成难以抗拒的威慑。她只好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把碗放下。
浓烈的药味刺激着她的喉咙,她猛地呕了一下:“这、什么汤啊?这么难喝……”
“难喝也得喝!”杜老板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碗将药灌进她的嘴里。
韩莉莉挣扎着,咳嗽着。
她挣脱了杜老板的手,退到墙壁旁边,扶着墙壁。
杜老板手指一松,碗落地,摔得粉碎。
她只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好象喝进去了滚开的水一样,捂住肚子,一股热流灼了上来,剧痛难忍,她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
杜老板坐到了躺椅上,斜睨着眼睛看着她:“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她终于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存心,这不是什么补药,一定是……
她明白的已经迟了,药水在肚子里翻腾着,她捂着肚子挣扎着:“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杜老板点燃了烟斗,轻轻地吸了一口:“我没有害你,我这是送你回极乐世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