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图腾 上————淮上
淮上  发于:2010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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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喉咙被撕裂了,说话声音沙哑含糊,阿醉把耳朵凑过去:“您说什么?”

“什么探花?”

“您已经被太学官谢宏阶大人点为探花了!”阿醉反抓住明德的手:“公子,您中榜了!您可以被外放了!”

明德呆呆的望着她,半晌之后,眼底慢慢有了一点光彩的意味:“……我可以走了?”

“您可以走了!您可以外放出京了!皇后娘娘说了,让您去一个江南温暖的地方,风调雨顺的,置一些家产,买几亩田地,江南可是个肥美富饶的好地方呢……”

明德阖上眼,慢慢的唇角浮现出一点笑意,那笑容越来越大,好像他看见了什么美好、温暖而幸福的东西一样。

阿醉慢慢的给他形容:“每年春天钱塘潮,那个潮水就像是大海一样,浩浩荡荡的奔过来……您吃过江南的鲈鱼么?特别鲜香肥美,要二十文一斤呢。那边人都喜欢吃甜的,正好您也喜欢,西湖苏堤踏青的时候,可多小姐太太们去呢,花团锦簇的……”

乾万帝在早朝的时候接到了张阔的密报,明德公子醒了,喝药了,很主动的就喝了,一点也没有要人催。

半个时辰后张阔又来了,低声说那小贵人喝了粥,要吃酸梅汤,给他冲了玫瑰露,也吃下去了……

群臣发现乾万帝的心情特别好,一扫前阵子的阴霾,甚至还夸奖了太子几句。夏徵趁机请皇上下旨给太子定下大婚的时机,就定在了西宛使臣来拜见那个日子的半个月后。与此同时也正式颁发了聘夏家二女儿夏如冰为太子妃的旨意,普天大赦,用以祈福。

临下早朝的时候张阔又来了,笑着跟乾万帝低声说:“明德公子跟清河公主殿下说话呢,皇上去探望吗?”

他原本以为按乾万帝的脾气,明德一醒来他是第一个要赶过去的。谁知道乾万帝的笑意慢慢的隐去了,半晌道:“算了,朕不过去了。”

张阔满腹疑虑:“皇上这是……”

乾万帝叹了口气,从巨大宽阔、富丽而冰冷的龙椅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正泰殿巍峨的大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宫城在朝阳中连绵不绝、起伏千里的淡蓝色的影子了。

“省得他见了我,反而害怕……”

张阔看着乾万帝的背影,正当春秋鼎盛之时的帝王,面对着紫禁城内的清晨,头发在风中刹那间飘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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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胡太医的祖传秘方真的管用,也可能是上官明德突然转性了,乖乖听话吃药起来。毕竟是年轻人底子厚,到了桃花开谢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地走动了。

明德毕竟有点怕乾万帝,总是趁张阔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问阿醉:“太子怎么样了?皇后的禁足令解开了没有?”

哪里有这么好就一切都万事大吉呢,然而阿醉总是强撑着微笑着告诉他:“太子一切都好,皇后也好,太后还专门去看了他们母子俩呢。”

明德叹了口气说:“可惜没见着李骥,不然可以问他能不能去东宫探望探望。不然要是私自出去被发现了,那江南的事可就又玄乎了。阿醉你说我可能去江南的什么地方呢?我很想去杭州……”

杭州温婉,青青河畔,杨柳垂髫,莺歌燕语十里香。苏杭女子娇声淅沥,明睿皇后便是出身杭州西湖畔,可惜香消玉损千里之外。

阿醉背地里为太子的事不知道心焦上火了多少回,一日清晨宫女给梳头,突而惊呼一声道:“清河公主殿下,您有白发了……”

阿醉往铜镜里一看,十九二十的少女,却是一根白发在鬓边,格外的刺眼。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思量了一会儿,想起东宫里如雪如霜,怔怔的差点掉下泪来。又一想明德要去了江南,这宫里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万一乾万帝突而兴起了要废皇后怎么办呢?万一太子又惹怒了他父皇可怎么办呢?皇后说她若是不愿当贵妃便可出宫嫁人,但是她真的嫁的掉吗?……

事实上,在明德病重的这段时间里皇帝并没有太过挑剔东宫。然而最近太子做了一件事,让皇帝大为光火。

原因是太后近日咳嗽不断,身体一直不好,太子和太后素来祖孙情深,便找了人在东宫设立香坛为太后祈福。阿醉劝过几次这样留人话柄,但是太子素来就信这个神神叨叨的,于是几次劝了都没听,仍然让人念经祈祷,天天搞得乌烟瘴气。

就在几天前,丁贵妃娘家丁氏一族突而上奏,说太子在东宫命人造“巫蛊之术”,不知意欲何为。皇上登时大怒,命人彻夜检查东宫,果然从香坛下翻出来一个写着乾万帝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这下可顿时翻了天。巫蛊娃娃上写着乾万帝的生辰八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弑父!

太子大呼冤枉,可是乾万帝恼火之极,已经命人把东宫违禁,太子禁足了。

连阿醉都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种事,乾万帝想必更不会相信。他所有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借机废太子而已。

太后是东阳王而非乾万帝生母,乾万帝的母妃在他封太子之后不久就被人下毒害死了。这么多年来乾万帝一直对太后不冷不热,也就太子那个傻帽还看不出来,天天跟太后祖孙天伦你侬我侬的。这一下对乾万帝来说真是再好也不过的机会了,太子妄图弑父,皇后教导不严,两个都可以废掉;要是运气好,把太后整治好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皇后倒台了谁上去?后宫里妃嫔原本就不多,丁昭容娘家背景又硬,自己又年轻得宠。她这样一个年纪最适合生育,要是生个一男半女,可不就上去了吗?

这个春冬,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啊……阿醉盯着铜镜里那根刺眼的白发,手指在桌面边上紧紧的按着,用力到小小的木刺都深深扎进了肉里。

这些事明德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太子挨了骂,不过太子天天挨骂的,他也没放在心上。

这一日天气不错,他喝了药闷得慌,自己一个人出了清帧殿的大门,一路往御花园那边走。这个时间乾万帝都在御书房那里,后宫不会有什么人出来走动,即使有人也不会乱问什么,他一路顺着宫渠到了南门口,忽而见花丛中裙裾一闪,接着便有女子的低声笑语传来。

明德面无表情的返身绕开,却突而听见一个人说:“……皇后……”

那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仔细一想,是那天在静安堂里的丁昭容。

明德看周围没人,俯身在花丛中静静的一站,只听另一个鹅黄宫装的宝林笑道:“我看皇后这次可是大难临头了呢,可惜姐姐到现在还没生个一男半女,否则……”

丁昭容忙一手捂住那个宝林的嘴,笑道:“妹妹说的是什么哟,太子逆行,和皇后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

宝林笑道:“就算不是,看皇上对皇后的那个态度,估计也是迟早就……”

丁昭容神色一动,似是有几分同意一般。

那个宝林又低声道:“何况在宫里搞巫蛊之术,又是个弑父的罪名……太子哪有那么大胆子,说不定就是皇后撺掇教唆……”

丁昭容默然不语,那个宝林把头凑过去,轻轻的道:“姑父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他老人家为什么上奏弹劾太子呢,不就是为的姐姐你这个皇后之位吗……”

丁昭容一把推开她:“快别说啦!”

两人顿了一会儿,丁昭容自己也耐不住,低声道:“我看太子这次也危险。皇后自己肚子里没动静,倚仗的就是这个太子……若是太子没了,她倚仗什么呢?听说皇上已经下了密旨给我父亲了,若是东宫有任何异动,不声不响的就……一杯鸠酒……”

花丛里,明德一只手痉挛的捂住自己的嘴,退后了半步。

太子……巫蛊之术……

弑父……

明德简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退出的御花园,他茫然的站在宫渠边上,一直到身后一个人一拍,张阔绕到身前,笑嘻嘻的问:“公子怎么站在风口里?还不快来人把衣服披上呢!”

明德突而偏头望了他一眼,张阔一看那眼神,心里微微一惊,只听明德声音嘶哑的问:“李骥人呢?”

“皇、皇上?”张阔愣了一下:“公子可是要去见皇上?皇上在御书房。”

18.梦里无常

乾万帝在御书房里看书,突而只见张阔站在门口,轻轻的向影壁后使了个眼色。再往那边一看,只见镂花屏风后一个白缎衣角一闪而过,乾万帝一下子手里的笔就摔下来了。

张阔低声道:“皇上,明德公子求见。”

乾万帝心里大为纳罕。明德一贯是能躲就躲能不见就不见的,就算是公务上避不开的见面,也一定要装出一副恭谨谦虚、道貌岸然的样子,经过了层层通报后再慢慢的踱着步走进来。尽管进来以后还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做主,但是至少那个表面工夫不能省略。

像这样欲言又止的躲在外边绕圈子,对这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暧昧了。

乾万帝理了理袖口,想了想又低头检查了一下,然后才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明德好像在外边犹疑了一下,然后低着头,慢慢的踱进来。他穿着一件白缎的长袍,没有系腰带,就那一个金色的别针随便一别,垂下来一条长长的翠色流苏,在风中轻轻的拂过来又拂过去。乾万帝看着他慢慢的、一步一步小心的走过来,好像自己心里也被那流苏搔来挠去的,一点点痒疼就这么揪在心里泛了上来。

明德走到书案前,低着头不说话。乾万帝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在他脸颊上擦过去,低声问:“怎么出来了?觉不觉得凉?”

明德条件反射的闪避了一下,但是没有十分的厌恶,乾万帝于是顿了顿,伸手把他揽了过来。

“怎么好好的跑出来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少年削瘦而柔软的身体被紧紧搂在怀里,正好是一臂的环围,一捞过去就完全贴服的依偎在了臂弯里。鼻息里全是日思夜想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药香,轻微的撩拨着男人的神经。

乾万帝看他不说话,就深吸了一口气,笑问:“你不说我怎么给你出气呢?”

他看明德脸色突而一变,好像强忍着什么又很伤心很恐惧的样子,于是立刻就噤了声,装作什么都没说一样的去翻书,一边翻一边心里还奇怪,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杀贵妃害龙种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怎么今天这么委屈的样子?到底谁给他气受了?

张阔上前来低声请示:“皇上,传膳吗?”

乾万帝看看明德,然后点点头:“传吧。”

乾万帝不是个奢华的人,以前在军中粗粮吃惯了,对于饮食没什么要求。他平时的菜品,不过八菜一汤、一道主食,合着当时伺候的宫人一起堪堪吃完,一般不会剩下来。如果当天剩下来什么,乾万帝不一定会高兴的。今天也是厨子有眼色,听说有宠妃在御书房伴驾,立刻加到了三十八道精细小点羹汤,整整的排了一桌子抬了上来。

张阔一看,低声道:“老哥,你怎么做这么多,不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厨子忙在他手心里塞了些散碎银两:“一切就拜托给公公了。”

张阔一把扔了那银两,返身就进了御书房。谁知道乾万帝只看看那小食案,皱眉问:“怎么一点荤腥都不见?”

张阔陪笑道:“是厨子听说小贵人刚好,见不得荤腥的意思呢。”

乾万帝笑骂:“那朕不吃了吗?”

张阔回身要再去传,乾万帝道:“算了,算他有心,知道伺候人。你看着赏他些什么吧。”

张阔笑着道:“那奴才替他谢谢皇上了。”

乾万帝一手搂着明德,一手仔细的给他挑去了鲈鱼上的刺,低头哄他:“要吃么?”

明德瑟缩了一下,咬着吃了,皱皱眉头说:“太腥。”

他声音有点哑,乾万帝想问怎么回事,转念一想,是那天晚上叫得太厉,撕裂了喉咙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在变声,嗓子原本就应该好好保护的,一旦撕裂了,可能一辈子说话都带点沙哑。

乾万帝默然不语的给他挑了一筷子菜吃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吞下去,又喝了半碗粥。明德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一直眼睛盯着最远处的那碗橙子羹,乾万帝拍他一下,说:“那个是发的,不能吃。”

要是以往,这孩子一定会大哭大闹借机报复一番,说不定还要借题发挥,一直闹到皇后或太子来了把他救走才好。但是今天他就垂下了眼皮,什么都不说,乖巧得可怜。

乾万帝哪禁得住,连忙哄:“那就吃一点点吧。”

明德摇摇头说:“我不吃了。”

“才这么点?”

“来之前吃过了。”

乾万帝心说既然来之前吃了为什么刚才一点都没有拒绝呢?其实你说你不要,我不会强迫你的啊。

他亲了亲明德的唇角,叹了口气说:“早这么乖就好了。”

明德稍微闪避了一下,但是没有很大的动作,好像很快的看了看乾万帝的脸色,觉得他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对他笑了一下。

乾万帝愣了愣,突而一把抓住明德,用力之大手背都在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明德眉眼皱了皱,但是一声没吭,只低着头看桌面,一个字都不说。

乾万帝觉得心里痒痒的,又有点疼,那种奇异的感觉顺着脉搏走遍全身,让他胸腔里都有种一跳一跳的感觉。

“明德,”他声音有点不稳的说,“其实你从来都没有那么恨我,是不是?”

明德默不作声。

“你只是心里有气,发完了就好了,是不是?”

明德偏过头去,然后被乾万帝一把抱了起来。这个男人很高大,以前打仗的时候拉满巨弓不成问题,明德对他来说真是不比一只小猫重多少了。

乾万帝抱着他几步走到内室的撒金软棉小榻上,把他按在最柔软的被褥上坐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半跪在榻边上,抓着明德的下巴盯着他:“——你乖一点,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了,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你陪着我,这个天下任你摘取,最美丽的风景和最富贵的宫殿都任你享用,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年华都任你挥霍,只要你乖乖的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从庶出的皇子到太子,到登基,到位临天下,到坐拥江山,到四方俯首万国来拜……乾万帝李骥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混杂着不安、忐忑、惶恐和隐约的喜悦。

上一次最高兴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年前的深夜,得到了眼前这个少年的夜晚吧。

也是这样混杂着狂喜和沉醉,一直要深深的、深深的坠入最美好的梦境中去。

明德抿着唇,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李骥就这么耐心的等待着他,任凭时间在沉香缭绕的袅袅轻烟中流逝,任凭日色渐黄昏,恍惚间只看一眼,便已过去经年。

明德动了动,低低的俯下身,小心翼翼的、带着刚出生的小兽那样虚弱的怯意,试探性的在乾万帝额上吻了吻。

那只是个不带任何情欲意味的纯粹的接触而已,乾万帝却觉得自己全身都要烧起来了。那股生生压下来的火蹭的一下把这个正直壮年的皇帝燃烧殆尽,好像连思考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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