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图腾 上————淮上
淮上  发于:2010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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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臣子都是一愣,张阔立刻站起身,一挥拂尘,肃然道:“列位臣工听旨:有事明日再议,今日退朝——”

这个“明日再议”是张阔自己加上去的,其实要是真的有急事,下午也可以托人送进宫里去。但是张阔估摸着,皇上看到明德以后一定不会轻易离开,那么今天下午要是让皇上有心思去处理公务,怕是不可能了。

宫人围着正泰殿内室里的明德端药喂水,突而乾万帝砰的一声一脚踹开门,径直就这么闯了进来。

宫人忙齐齐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万帝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们免礼。还万岁呢,这会儿人都快没气了,还万什么岁!

太子身边的阿醉正走到门口打探情况,一见乾万帝在里边,顿时止住了脚步。谁料她绯色的衣裙一角飘出来还是被乾万帝看见了,她刚想避开,就听里边皇上说:“尚宫进来!”

阿醉忙走进来福了一福:“奴婢参见陛下……”

乾万帝打断了她:“太医人呢?人都没意识了怎么还给捂这么厚的被子,想捂死他么?你是宫里做老了的女官,这个都不懂得弄?”

阿醉心说我还没有进来,这又管我什么事?她立刻跪下去道:“那帮奴才不懂事,奴婢亲自来照顾明德公子罢。皇上事务繁多,还是……”

乾万帝再次打断了她:“朕不能呆在他身边吗?”

阿醉立刻道:“奴婢不敢!”

她在太子宫中算得上是一个管家的角色,皇后当作半个女儿看待,皇帝看她平日里忠勇果决甚于太子,也不大多说她什么。阿醉亲手拿了雪裘过来换下那床锦被,结果乾万帝一看,不耐烦的问:“没有更轻点儿的东西了吗?”

阿醉忙道:“奴婢这就去拿陛下的火狐裘来。”

乾万帝身边的一个太监总管一惊,还没来得及提醒那不合体制,便被阿醉一掐手背,赶紧退了出来。

一会儿火狐裘拿来了,阿醉刚要给明德换上,便听乾万帝哼了一声说:“朕自己来吧。”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皇帝,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在不惊动睡着的明德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褪下了被子给他裹上火狐裘。阿醉匆匆一瞥过去,只看见明德肩胛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痕迹斑驳,有的还渗着血迹,不由的暗地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侍寝,简直就是存心要把人糟蹋死。

乾万帝把明德整个裹在火狐裘里,打横一抱搂在怀里,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太监总管忙跟上去问:“皇上这是要去哪里?”

乾万帝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从今以后让他住在朕寝宫里。”

太监总管刚要疾呼这罔顾体制,接下来就被乾万帝另一句话生生的堵住了。皇帝在龙辇前停了步,回头对他低声道:“……一切用度照凤仙宫品级来办。”

太监总管一震。

凤仙宫品级……那是给当朝皇后的待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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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恍弯腰低头的进入清帧殿的时候,一瞥之间好像看见皇上怀里搂着个孩子,但是他没有看清楚就赶紧低下了头。

“臣丁恍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乾万帝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然后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面前的书案:“放上来。”

丁恍赶紧躬身把手里的试卷送了上去。靠近的刹那间他看到乾万帝怀里的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火狐裘里,只露出一个鼻尖,苍白得可怕,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乾万帝好像很怕惊动那孩子,尽量不发出动静的展开了试卷。丁恍低声道:“禀陛下,太学官谢宏阶大人看过此卷,力争将这位考生点为探花。但是臣看此人言论,便十分惶恐……”

乾万帝一动不动的盯着试卷上的笔迹,瘦骨嶙峋的瘦金体,即使考卷封住了姓名,他也能看出来那人是谁。

“荒淫、挥霍、拙政、刚愎、昏庸、残暴、违悖人伦、不得为天下范……”乾万帝一个字一个字低声读过去,冷笑一声:“——响当当的八条罪名啊。”

丁恍深深的低下头。

乾万帝阖上试卷。当初也是在这张书案前,也是这样从身后搂着怀里这个人,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书法。也是这样初春的天气,空气却冰凉得好像深秋一般,清帧殿外的天穹高远,却没有一只鸟在天际翱翔。

那个时候那孩子才多大一点点?那手清瘦又细嫩的被攥在掌心里,每一处细巧的骨骼都硌着手心,好像稍微用力一握,就能把那骨头都捏碎了溶进自己的血肉里去。

那样好的字,那样斐然的文采,如今就在这张书案上一笔一划的控诉他的罪名:荒淫、挥霍、拙政、刚愎、昏庸、残暴、违悖人伦、不得为天下范……

明德浑浑噩噩的睡着,头埋在乾万帝的怀里,轻微的呼吸着,带起微微的气流,轻轻搔痒着皇帝颈窝上的肌肉。

乾万帝放下试卷,淡淡的道:“此人好文笔。”

丁恍心里一颤。

“那就点为探花好了。”

丁恍抬头看乾万帝,高高在上的天子表情肃穆庄重,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真实的情绪。

丁恍三拜九叩,大礼退出:“臣领旨——!”

大概他的声音大了一点,乾万帝怀里的那少年突而咳嗽起来。乾万帝猛地一把抱住他,对丁恍匆匆道:“你去吧。”

丁恍赶紧退出了门。临关门前最后一眼,就看到乾万帝一手紧紧搂着怀里那人,一手抚摩着那人的脸,喃喃的道:“怎么还在咳……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乾万帝间十七年初春的某天晚上,太医院突然被一对侍卫手拿圣旨破开了大门。首座太医王君义颤颤巍巍的披上衣服,随即被一把抓住了。

“太医院接旨:即刻进宫!”

值班太医们被赶鸭子一样赶上车,一盏茶时间风驰电掣,停下来的时候差点颠断了他们的一把老骨头。王君义哆嗦着下车一看,原来是乾万帝的寝宫清帧殿,在夜色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宫女都窃窃的私语:是那位侍寝的娘娘急病了,病得真重呢……一口一口的吐血,汗湿得换了几床的床单……

但是具体是哪一宫的娘娘,却谁也说不清。王君义扶着拐杖,带着一帮惊魂未定的太医们进宫面圣,乾万帝坐在内室的巨大龙床边上,一手撩起床帏,神色间除了阴霾,甚至有一点慌乱。

王君义率先颤颤巍巍的跪下:“老臣参见……”

“行了行了,王爱卿快过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王君义赶紧撑着拐杖上前去。鲛纱透白绣金床帷里看不清床上那人长什么模样,只看见一只手垂在床帷之外,细瘦而纤弱,骨骼都愣生生的支楞了出来。

王君义道了声“得罪”,便轻轻的把那手搁在了漆金琉璃捧盘里,两个指头按在脉上切了一会儿。乾万帝一直紧紧盯着他,末了问:“他怎么了?”

王君义犹豫了一会儿,慢悠悠的说:“回皇上,这位贵人脉象涩弱,不甚顺滑,似有不足之症……”

乾万帝差点一脚把他踢出去:“要你说这些干什么!换人!”

太医一个个的鱼贯上前,每一个都把了一会儿脉,然后都拿“不足之症”、“气血两虚”的中庸之言搪塞了一番,好不容易王君义开了个药方,还是温吞调养的补血之剂。乾万帝知道他们这帮老太医只知道求稳妥、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一看那方子就气得兜头给他摔了下去。

“朕养你们这帮老东西就是为了调养气血两虚的吗!气血不足会吐这么多血吗?一个一个的都是废物!”

床帷里的那人突而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越来越凶,然后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乾万帝忙把他按在怀里拿手擦他唇角,一擦便是一手的血。

“你们一帮养尊处优的太医!连个吐血之症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吗?不管什么情况上来就用气血两虚的话来搪塞朕,一个个都想回家去是不是!”

“皇上,”太医队伍后靠末端的一人突而跪了下来,“臣斗胆请皇上让臣看一眼这位贵人的脸色,不知可否?”

王君义猛地转身,哆嗦着拿拐杖指着他:“胡至诚!你好大的胆子,罔顾体制!”

那个叫胡至诚的中年太医一直被人排挤,这样挤兑的话也习惯了,只不卑不亢的跪下道:“臣死罪,求皇上做主。”

要是在平时,乾万帝一定会和王君义一个想法:这人胆子也太大了。但是这个时候乾万帝还顾得上什么,一挥手说:“看就看罢了,只要能治好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你上来。”

胡至诚谢了恩,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床帷。

乾万帝坐在床边上,一手搂着明德,从肩膀里整个环过去把他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胡至诚过了几秒钟才看清楚那凌乱的被褥衣服中明德的脸色。那竟然不是个妃子,而是个最多十几岁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很漂亮,可以说,比一般的后宫妃嫔还要漂亮。那种少年人的清朗中奇异的混合着柔艳,好像清水中,点着一缕最鲜艳的血色一样。

胡至诚低头道:“臣万死。”

乾万帝声音有点不稳:“看出来什么了吗?”

“臣万死,”胡至诚说,“夜间盗汗,咳血,午后低热,面若桃花……臣以为,这位小贵人患了尸注了。”

17.江南梦萦

明德觉得自己这一觉就睡了很多天。他最后的记忆是太学殿里,月台上,整个世界都颠覆了过来。中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人围着他转来转去,有个人一直紧紧的抓着他的手叫他的名字,虽然他一直没有醒过来回应,但是那个人也从来都没有不耐烦。

明德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好像骨头都在发抖一样。那个人掌心里的温度就是他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的温暖,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微不足道。

好冷啊……

真冷……

他紧紧的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没有缩回手,但是那个人却像是放弃了一样,把紧紧握着他的手松开了。

……为什么要放开我呢?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也随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消逝了。明德紧紧的皱起眉,神色痛苦,然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甚至连抗议,都做不到。

“……你就这么恨我?”乾万帝俯在床边上,一点一点的拭去滴落在床沿上的药汁,“我不过想看着你而已,你怕什么呢……”

明德缩得更紧了,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裹在雪裘里,看上去就和白绒绒的一个大团子一样。

乾万帝摸摸他的脸,很想搂住他,但是怕他抗拒得睡都睡不安稳,于是只能叹口气缩回了手。

大尚宫跪在地上接过了药碗,低声道:“皇上,明德公子他有些……有些怕,还是奴婢来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刹那间有些落寞的神色一闪而过,不过那只是一刹那间。大尚宫那小银勺舀了一勺药汁,一点一点的喂进明德的唇齿间。年轻的女孩子动作温柔、谨慎小心,明德皱了皱眉,但是很快的把药汁全部都咽进去了。

……甚至连一点点属于我的气息,都会让你在睡梦中惊慌恐惧么?

乾万帝李骥阖上眼,默默的退去了半步。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心里很难受,好像一直被小心翼翼呵护在心里的什么柔软的地方,有一天突然发现早就被割裂了巨大的伤口,早就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只是一直没发现而已。

还当是完满美好的,还当是花好月圆的,还以为是捧在掌心里含在嘴巴里的宝贝,就算折腾闹脾气,却始终没有受过伤害。

大尚宫微微偏了偏头,眼神在皇帝脸上飞快的掠过,然后咳了一声,低声道:“皇上不必担忧,胡太医说了家里祖传的秘方治疗尸注很有效,再者也不是什么立刻就不好了的病,只要好好将养,总会转好的。”

乾万帝突而道:“尚宫。”

“奴婢在。”

“这么多年,多亏了你帮衬着明德,帮他管教太子、安抚皇后。”

大尚宫手一抖,慌忙放下药碗跪在地上:“奴婢知罪!”

乾万帝眼皮猛地一跳:“……你……你知什么罪?”

大尚宫深深的一个头磕下去:“奴婢只是尽心照料太子而已!绝对没有和皇上作对的意思!奴婢以为,既然身在东宫之中,便是尽心照料太子起居为事!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怕我呢?

——我明明,没有要伤害你们的意思……

乾万帝蓦然叹了口气,疲惫而伤感。

“尚宫,”他说,“你起来吧……朕只是想,太子要大婚了,你呆在东宫多有不便……这么多年来你一头安抚太子一头安抚明德,朕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愿意,朕就让皇后收你为义女,封清河公主,许嫁太子为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日后便就是皇贵妃了。

“听明德说那个太子妃夏小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有个清河公主的封号,日后相见处处都方便。若是你不愿意,那其实也没什么,皇后收了你当义女,日后也好嫁人……”

大尚宫声音颤抖几乎不成句:“奴婢……奴婢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乾万帝淡淡的说,“朕马上就下旨,这个清帧殿里所有服侍明德的宫人,全都加升三级。胡太医医病有功,即刻起替换王君义,为太医院首席太医。”

大尚宫震悚不能言语:“皇上这是——”

“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乾万帝一字一句的道:“——这个皇宫里,谁才是他们应该奉承逢迎的主子!”

明德昏睡过去三天后,终于醒了过来。幸亏他醒了,否则连胡至诚的头都说不定要不保了。

阿醉正守在边上,三天没有宽衣睡觉,一见他醒了,立刻捂着心口直直的坐了下去:“祖宗!您可活活吓死我了!”

胡至诚也是一头冷汗,忙扶起她道:“清河公主快去休息吧,这里交给下官就好了。”

明德只躺在榻上,静静的看着虚空中漂浮着的空气的某一点,什么都不说,也一动都不动。胡至诚要给他喂药,他合上眼睛,偏过头去,没有一点反应。

胡至诚千辛万苦制成的秘传药丸融成汤剂,偏偏这小祖宗不喝,急得他恨不得掰开明德的嘴巴把药灌进去:“娘诶这位小贵人!喝个药都要请吗?命都要没了还怕什么喝药啊!”

阿醉刚站起身就一个踉跄,扑倒在明德的榻边,低声道:“公子可知道?东宫中已有传闻,手下们传来的密报,您已经被太学官谢宏阶大人点为探花了……”

明德手指一动,继而紧紧的抓住了阿醉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块浮木。

“……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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