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隔空轻划过线条柔和的脸颊，描绘着那人如画的眉眼。心中诸般思绪，复杂难言。

　　之前明明想方设法离开这里，为何时隔不久又送上门来；他究竟和沈青玉有何冤仇，要自己替他隐瞒；还有，他所说的关于母妃的那些事，又该不该相信呢？短短月余时间，竟消瘦憔悴到这种地步，他遇上了什么事，难道是受了楚显的折磨逃出来的？却也不像，或者是楚显派来的奸细？……如此人物，楚显也舍得？何况若是真做奸细，上次的逃跑又算什么？再联想到那人的另一个政治身份……

　　楚晟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眼角余光看见那名侍女，正站在一边的角落里，对这里的情况视而不见。刚才她下马的样子，已然说明她不会功夫。既然熟悉他病情的人只有这个侍女，又不便另外请人照顾，那就暂时把她留下好了。

　　最终还是窃喜之情占据了上峰，楚晟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不管过程如何，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

　　幽幽醒转，眨了眨干涩的眼珠，看向床边的红叶：“这里是……”

　　红叶伸手扶起我，递过一杯温水，道：“公子糊涂了，这里是二皇子府中。”

　　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幕，我问道：“楚晟人呢？”

　　“公子迟迟不醒，他竟也守得住。我见夜已深了，就告诫他说，若是待久了会被发现，他这才走的。”

　　“也不知我告诉他的事，他信还是不信。”

　　“应是有些相信的，否则他也不会将公子偷偷安排进来了。”

　　红叶端起一碗糊糊的东西，道：“公子怕是累坏了，这一觉睡得久，早已错过了晚饭的时辰。这些一直温着，还是吃几口再睡吧。”

　　“哦。”虽然眼前的东西实在算不上可口，但我却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皱眉吞了点。

　　红叶喂了一阵，出声问道：“公子为何会选择这里？那个二皇子楚晟……”

　　看出红叶的担心，我解释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我看得出，他本性并非如此。我不指望他与显儿冰释前嫌，但至少要让他了解真相，免得越陷越深。何况……”

　　红叶续道：“公子是不是想说，我们根本走不远？以太子的势力，只要没出国境，确是总有被找到的一天，只有躲在此处，他们才寻不到。”

　　我点了点头，心下忽然一片黯然：“如今太子府中只怕已经闹翻了天去，也不知他们怎样了……”

　　想到此处，胸口就有些发闷。推开红叶送到嘴边的食物，趴在床边咳了起来。她急忙拍着我的脊背，自责道：“红叶不该惹公子想起这些。”

　　“不……不关……你的事，”咳了一阵总算好些，我靠回枕上，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会这样难受，也是我自找的。”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道：“还有什么顾虑吗？”

　　她犹豫了一下：“红叶只是看那二皇子，似乎对公子……非同一般，只怕他会做出些什么来。”

　　侧着头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脸开玩笑道：“大概是因为这个。如今我走几步就喘，想来他的兴趣早已经退了。这也是我放心找他的缘故。”

　　我自觉分析的有理，红叶在旁长叹了口气，道：“公子，有些方面您真是迟钝的很。”

　　“嗯？”

　　“算了，公子不必理会。”她噙着一抹诡异的笑，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样子，我忽然想到一事，感叹道：“我今日才知，原来红叶演戏的本事也是一流。”

　　红叶一顿，随即猜到我所说何事，急道：“公子不是昏过去了吗？”

　　“你那声尖叫，我还是听得见的。”

　　她闻言一怔，脸上破天荒浮起一朵极浅的红云，微微恼道：“是公子吩咐，红叶才、才……”

　　看着眼前百年难遇的奇景，我轻笑道：“是是，你功夫比他高得多多，只要收敛了气息，他怎样都不会察觉的。也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和我一同进来。否则凭我一个半死之人，落在哪里都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到时只怕心愿未了，反成了累赘。你身手了得，我也放心，等此间事了，你就可以潇洒离去。”

　　她原先还有些羞恼地瞪我，听到后面，渐渐收起脸上的神气，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抬头看着我，缓缓道：“红叶即便走，也一定会带公子离开的。”

　　楚晟下了朝回到府中，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美人如玉，倚在窗下的长榻上，似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一袭素净的长袍，遮掩住单薄零落的身子，膝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屋外阳光正好，那人困倦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的血色。

　　“你的侍女呢？”

　　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看向身后的楚晟，也不知他何时到了我背后。该说我想得太入神，还是这具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了，他径直走到这里，我竟是毫无所觉。

　　“红叶熬药去了。”

　　“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怎么总是不见好？”

　　把毯子向上提了些，我轻声道：“陈年痼疾，用药拖着就是了。”

　　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说法，又见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只有打住，转言道：“你昨日与我说的事情，我考虑过了，仅凭你一面之词就下定论，过于轻率。且不说我母妃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们私情甚笃，就算眼下，她也是我最大的臂助。谁知道你是不是做楚显的说客来了？”

　　“我不是太子的说客。”

　　“那你又为什么来这里？”

　　“我已经说过了。”

　　“不够，这些事你尽可以派人传个信，何必亲来。你应该知道，进了我的府邸，再要出去可就难了，为什么还要来？”

　　“我人在你手中，可信度才会高些。”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今日早朝，楚显没有来，父皇都有些生气了。”

　　脊背一阵僵直，抓着毛毯边缘的双手悄悄埋入被中，颤抖着握在一处，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遥远：“原先我还有些纳闷，如今看来，你果然是瞒着他逃出来的。”

　　不知何时他已经贴了上来，声音也近在咫尺：“是不是受了他的虐待？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说实话，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似乎不低啊，否则他也不会冒着惹怒父皇的危险，连早朝都不去了。”

　　我向旁边让了让，忍不住为显儿开脱：“他待我比待他自己都好，只怪……”

　　还没说完，就被楚晟攫住双肩，一张写满不悦的脸凑了上来，恨声道：“我就对你不好吗？”

　　肩膀上传来一阵疼痛，我向后退开，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都已经离开他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念念不忘？才听见他的消息就变了脸色，还说不是为了他？”

　　“你放开！”我皱着眉，试图推开他的双手，可是效果就像蚍蜉撼树一般，徒劳无功。

　　“你不高兴？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你又骗我是不是？”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抓着我就开始摇晃。

　　“不、不要摇我……头晕……”我断断续续地说完，眼前景物翻转，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似乎还没解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不许昏倒，听见没有！上次为什么派刺客暗杀我？为什么宁愿和一个刺客同死，也不愿意留下来？别人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为什么……”

　　被他晃得厉害，耳中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胸口压着东西，快要透不过气来。终于往侧边一歪，趴着他的手臂咳了起来。

　　猩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溅在楚晟脚边。他的吼声戛然而止，低头呆看着我，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咳了许久，都没有止歇的迹象。到最后已经咳不动了，只能挂在他的胳膊上，无力地颤抖，腥甜的血顺着嘴角滑落，染湿了他的衣袖，透了进去。

　　楚晟直到这时才有所觉，一个机灵清醒过来，睁着惊慌的眼睛猛然后退。我失了依靠，往前就倒，却在落地的一瞬又被他接到手中。

　　他或许是被我吓到了，举起衣袖就要替我擦拭。看见上面染满的红色才醒悟过来，又急忙缩了回去。

　　“哐啷”声中，药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忽然冲进一人，一下就把楚晟挤开，小心翼翼将我扶正，重新躺回长榻上，等不急去拿毛巾，就把柔软纤细的手掌伸了过来，抹去我脸上的血渍。

　　红叶背对着楚晟，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却将她眼中的心急与煞气看了个分明。悄然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暗示她不要冲动。刚才一时心急，红叶使出内劲推开楚晟，好在楚晟自己也没回过神来，仍然呆呆地看着我，对于红叶突然而来的怪力就没注意。

　　确定他没发现，我才轻松了口气，哪知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红叶红着眼圈，重新替我擦干嘴角，索性坐在床沿，把楚晟远远地隔了开来。

　　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腥甜气味，楚晟喃喃道：“你……你中毒了？”

　　我闭着眼，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心里就想起那个人来。那是涟用来抑制红尘的毒药，混着血被吐了出来。等我体内的毒药吐尽了，我的时间也就到了。

　　“是谁害了你？这哪里是痼疾，这怎么可以拖着？不行，我一定要去找大夫来，一个小小的婢女，哪里可能治得好你。”

　　“二皇子！”红叶冷冰冰地叫住了转身欲走的楚晟，“可还记得与我家公子的约定？”

　　楚晟呼地转了回来，恶狠狠瞪住红叶：“约定？命都没了，还管什么约定？”

　　“也不知是谁把公子弄成这个样子。”

　　楚晟闻言一滞，脸色又红又白，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眼神就像要把红叶撕碎。

　　“楚……楚晟……”我聚了些力气，叫住他，声音细如蚊蚋，“不解毒……我、我还能……多活一阵，解了……立时……便是个……死……”

　　他一惊，怒道：“胡说什么，哪里有这种事？你告诉我害你的是谁，我定要他掏出解药！”

　　我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不信……我么，还……问什么……”

　　“我……我……”他的脸刷的白了，连说了两个“我”字，脚下重重一顿，跑了出去。

　　第96章

　　红叶端着脸盆，轻轻从房里退了出来。没走几步，两条轻烟似的柳眉就竖了起来，放缓了脚步，双手忽然一扬，盆里的水“哗啦”一下全洒了出去。

　　几乎同时，廊外跳出一个黑影，虽然尽力躲闪，衣袍还是湿了一大片。廊下的灯笼照出他怒气冲冲的脸，正是这府里的主人楚晟。

　　红叶挺着木然的表情，张大嘴，语调平平地道：“哎呀，怎么是二皇子？”

　　楚晟咬牙问道：“我这么大个人，你都没看见吗？”

　　“夜色昏沉，红叶的眼睛不怎么好使……”

　　“酉时刚过，天还没黑透呢，你这就看不见了？”

　　“红叶不知二皇子有这种习惯，喜欢草里蹲，刚才冒犯了二皇子，还请看在公子面上，不要计较。”一板一眼地把话讲完，红叶一副“都是你的错”的口吻。

　　楚晟憋了好久的怒气终至临界，手按上了剑柄，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哪知嘴才张开，就见红叶摆了摆手，道：“请二皇子安静些，我家公子一向浅眠，这才刚睡下，可别被吵醒了。”

　　一迭的咆哮噎在喉咙里，满腹的怨气只好留在肚里慢慢消化。楚晟唯有干瞪着眼，鼓起腮帮子，看着红叶潇洒的一个转身，捧着水盆走回屋中。

　　踌躇了半晌，还是不敢进屋。之前已经在屋外等了小半天，除了不时听见零碎的咳声，就是看见红叶进进出出。眼看着天色晚了，楚晟只好悻悻然离开。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下，衣袖上干涸的血迹已经褪成了褐色，楚晟瞄了瞄，只觉仍然十分刺眼。回想起之前所见，只有满目的鲜红，沿着那人白皙的颈项蜿蜒而下。色彩鲜明的对比，却让人忍不住心寒。楚晟缓缓走着，只觉得千头万绪，越来越难理清……

　　两天以后，楚晟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果然有事瞒着我。”

　　红叶站在我身侧，警惕地注视着楚晟。自那日之后，她就紧跟在我身边，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她虽然没说，实际那份浓浓的自责早已在平日的行为上表现了出来。尽管开导过几次，某些时候红叶的脾性实在固执，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不过，有她在，也确实安心不少。

　　楚晟说完这句，还不忘不满地瞪红叶一眼，红叶只作不见。

　　“你查出什么了？”我问。

　　“她防范甚紧，我也不便多问。不过，她没有向我坦诚一切，就足以说明她不是自己人。”楚晟似乎颇为恼火。

　　“你既对她存了怀疑，接下来准备怎样？”

　　他瞥向我，一语双关的道：“除非你是我的人，否则我不会告诉你。”

　　我闭上眼，向后靠上椅背，道：“我只是想来提醒你，顺便替自己找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也就放心了。”

　　隔了好久，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哪知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父皇今日发了金牌，才把楚显硬拖去了早朝。几日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他了……像个疯子。”

　　见我默默坐着不发一语，他皱起眉头，续道：“他派出人手，把整个荣京犁地似的梳理了一遍，眼看着人网就要撒到外面去了。各处关口也接到了太子禁令，四处搜人，朝野上下哗然一片，父皇已经不高兴了，他还是一意孤行……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故意躲在我这里，是不是料准了他找不到这里来，你在利用我吗？”

　　我睁眼看他，轻声问道：“二殿下要赶我走了吗？”

　　他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那就多谢你了。”

　　盯着我看了好久，他忽然直直向我走了过来。红叶正要上前拦他，他却自己停了下来，站在我面前，双眉高耸成一个“川”字：“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他根本放不下你，你也忘不了他，为什么要拿我做盾？……你打定主意，要死在我这里是吗？你最终还是为了他，心里还是只有他……”

　　他的声音中竟渗入了一丝痛苦与无奈，我有些吃惊地抬头，正巧对上他的双眼：“只要你不违背我，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