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家累,不用急着去接小孩。
此外,那些年纪大她一轮,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男老师,在看到她的时候,总不忘语重心长地问着跟十三岁小
女孩一样的问题:「黄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这种时候,老师总会腼腆一笑,并不答话。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男老师可以问这种问题,我就不
可以?
直到几十年后,当我坐在出租车里,听着司机自以为是地大放厥词,批评都是现在妇女不肯结婚,好好相夫教
子,才弄得社会这么乱;而我却得拚命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老师那种有口难言的苦闷。
第二次月考过后的第一个中午,老师问我成绩。当她知道我每科都在六十分上下起浮的时候,撇撇嘴说道:「
考这种成绩,你以后是打算怎么办啊?」
我从小对读书就不甚在行,虽然看了很多课外书,但是一翻开课本,就会顿时掉进异次元世界里。书上每个字
我都看得懂,但那些字一连起来就全成了符咒跟密码,化成一团白雾塞满我的脑袋。就连老师上课跟考试,用
的也是只有好学生才懂的暗号,我就好象蒙着眼在迷宫里乱转,成绩之烂自是不在话下。
这也是我哥哥姐姐都念昂贵的私立初中,每天下课还要上补习班,我却只要跟随县立国中的铃声的原因。连着
二次月考成绩都不理想,母亲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妹妹起步比较慢嘛,没关系。」
很多同学都羡慕我不用担心考不好要挨打,我本来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但是日子久了,在母亲强颜欢笑的宽
容里,不免感觉到不被期待的孤独。
我们学校到了二年级就会实行能力分班,前段班是每班的一到十名组成,联考目标是高中跟明星五专;中段班
是集合目标在五专跟高职的学生,至于后段班,美其名为「就业班」,却完全没有任何就业辅导或职能训练,
就是由你玩三年,毕业后就随人顾性命了。
对老师的质问,我也只能耸肩以对:「大概就去念后段班吧。」
「你以为后段班是这么容易念的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念后段班有什么难的,不是都不用读书吗?
「你跟我来。」
我跟着她,来到二年级后段班的教室。平常我们一年级在路上或是楼梯上遇到后段班的学长学姐,总是低着头
快步闪开,根本不敢多望他们一眼。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很凶的样子,万一乱瞄惹到他们就惨了。现在因为有老
师在旁边,我终于稍微有点胆子,偷偷地观察这排教室。
午休时间本来就比较吵,但这几间教室却是吵到天翻地覆,让人无法想象的乱。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女生班,
里面却有男生在跟女生追来追去。走廊上,一群人围成一团,中间是两个人在对骂。
「你哮掰啥小?」
「像咧哮掰?干你娘叽掰啦!」
「你肖查某啦!」
「你三八叽啦!」
总之全是一连串跟生殖器有关的动词跟形容词,活像两支故障的扩音器在响。她们看到老师过来,只是短暂地
闭上嘴,目送我们离去,等老师稍远了一点,马上又是连珠炮似地「啥小」、「干」。
我那时看到她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就浑身发软,躲在老师身边,低着头快步走过去,生怕她们注意到我。但
是现在回想起来,越想越奇怪,这种辞不达意,只是同样字眼不断重复的争吵,到底有什么效果啊?
再往前走一段,只见二男一女正在洗手台边玩泼水游戏。二个男生不断把水往女生身上泼,女生则是夸张尖叫
,一面假意地闪躲,实际上却是相当享受。她的白衬衫全湿透了,变成透明的贴在身上,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
一览无遗,淡红的乳头若隐若现,看得我脸红心跳,而那三个人却没有一点不自在的表现。
老师一路都没开口,等我们下了楼梯,她瞄了我一眼:「怎么样,很热闹吧?这还是看得到的地方,在你看不
到的地方还有更精采的呢!」
「……」
「你想一想刚才那些人。你玩游戏有她们疯吗?你有她们那样放得开吗?你骂脏话有她们溜吗?要是不行,我
劝你还是好好读书,想办法挤进升学班的好。」
「升学班比较好吗?」
「升学班是地狱。」
「啊?」地狱你还叫我去?
「但是你只要会读书,就可以在那个地狱活下去;在后段班,像你这副德性,不到两天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
剩。」
我不由自主地回头往楼上那团喧嚣望了一眼,打了个寒颤。老师说的没错,我这人只要别人讲话稍微大声一点
,腿就软了,明明有理也会被吓成没理,要我跟这群「鲈鳗」相处两年,真的是生不如死。
「可是我真的很不会念书啊。」
「你觉得自己不会念,当然就不会了。那是你有没有心去做的问题!」
就这样,我的地狱修行开始了。
每天中午不再是中国结时间,成了抽查功课。我每天要做十五题数学习题,老师就拿教师专用的解答本对答案
。问题是她只会核对答案,根本不懂理论,没办法替我讲解,所以做错的题目我得自己去找数学老师问到会为
止。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大酷刑。我向来最怕跟老师打交道,每次面对老师总是手心冒汗,双腿直抖,要是老师稍
有一点不耐的表示,我一定会当场心脏麻痹,一整天才能恢复。
但是,要是我不把问题弄清楚,又写错第二遍的话,马上就会被姑婆芋批得狗血淋头(每当我自认对她已经免
疫的时候,她总是能推陈出新发明新的骂人用语,真是位精益求精的老师)。
经过审慎的评估,我认为她的毒舌比数学老师的白眼恐怖,所以还是三不五时硬着头皮去向数学老师讨教。
起初数学老师的确是被我弄得很毛,但是她不久就被我锲而不舍的毅力和认真听讲的纯真眼神打动,教得越来
越起劲。甚至上课时还会不时问一句:「杨黛民,懂不懂?」反而让我受宠若惊,窘得答不出话来。
除了数学习题,童军老师还会抽背我的国文注释。说来离谱,国文竟是我读得最痛苦的一科。数学虽复杂,只
要记住了规则,多少可以应用,国文却是除了死背之外别无他法。
不但动不动出现一堆见都没见过的古字,就连平常很熟悉的之乎者也都有一堆变化,一下是受词,一下是助词
,一下又变倒装语,往往这一句搞懂了,到下一句换个用法又胡涂了。从小到大看的一堆世界名著、翻译小说
,在这场合全派不上用场。
其中最麻烦的是注释,每课都有三十几个,每个都得背得烂熟,错一个字都不行。那些注释不但写得又臭又长
,用字拗口难念,意义更是模棱两可,一个不小心就会背错。往往我拿着笔,一次又一次地默写,写到月明星
稀,全家都睡了,手指早已僵硬放不开笔,却还是出错,只好对着课本痛哭。
奇怪的是,跟我距离最远的英语,竟成了最没负担的一科。我们完全舍弃课本,我的任务就是每个礼拜学会一
首木匠兄妹的歌,还要弄清楚歌词的所有意思。
老师借我录音带,外加一本歌词翻译本,我只要能不配音乐,用我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完整地唱完歌就算过关
,至于文法、时态变化那些的一概不管。
为了记歌词,我动不动就得翻字典,当然也是得常常去打扰英语老师。不过因为我太喜欢这些歌,一点也不觉
辛苦。不久我发觉我是全班最早认识carpenter(木匠)跟yesterday(昨天)这几个字的人,更是觉得英语有
趣极了。
总结说来,从第二次月考到期末考间这一个多月,其实是相当痛苦的。老师真该多读点心理学,她本可以把升
学班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让我迫不及待地拼死拼活挤进去;但她却告诉我,这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从无法忍
受的地狱提升到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狱,这种作法实在无法鼓舞我的士气。
我之所以强打精神努力学习,与其说是为了发奋图强,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她的毒言毒语和讲不完的恐怖故事;
例如:她的甲同学国中毕业就去工厂作女工,不满十八岁就嫁人,天天被老公毒打,结果带着小孩自杀;还有
她的乙同学因为没有好学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凑了点钱跟人合伙又被倒,欠了一屁股债,落得全家半夜逃亡
,etc.,族繁不及备载。
然而姑婆芋管的还不止这些。某天当我在抱怨数学太难的时候,她说:「你不会跟朋友讨论啊?」
见我不吭声,她又说:「你该不会是没有朋友吧?」
「我有啊!只是她们不爱讨论功课。」说穿了,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要跟「大棵呆」讨论功课。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是没朋友!不用嘴硬了!」
「……」
「这种事我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你看看你这副德性,走路缩头缩脑又弯腰驼背,活像从小被人打到大似地,
别人看了你这样反而会更想踹你,当然不会有朋友。」
我实在很不服气。人不是只要心地善良诚实,自然就会有人喜欢吗?为什么我只不过是驼背就活该没人理?
「我跟你说啦,你天生就是这么肥,再怎么缩体积也不会小一点,为什么不干脆抬头挺胸,大大方方地走路呢
?何苦整天装小媳妇惹人嫌?」
「我才没装小媳妇…」我只是容易紧张害怕,不想被人取笑而已啊。
老师完全不理会我的辩驳,把我拉到走廊上,命令我站直。
「抬头!挺胸!肩膀撑起来!眼睛看前面!」
等我终于全身冷汗地出标准姿势,她后退几公尺:「好,你现在从那边向我走过来,记得要一直线地过来!」
我才踏出一步她就开骂了:「绷那么紧干什么?放轻松!」
放轻松?你干脆把我打昏算了!我心中叫苦连天,不过当然是一声也不敢吭。
「你干嘛同手同脚?会不会走路?头抬起来,眼睛看正前方!」
我宛如行军地来回走了几次后,她又命令我练习打招呼:「现在假装我跟你在路上遇到,走到距离五步的时候
,你眼睛就看着我,要笑,说『老师好』。」
「这样好奇怪!」这里可是公共场合,一大堆老师跟同学都会经过,要我做这种事简直是耍猴戏嘛!
「哪里奇怪?你连招呼都不会打,怎么交得到朋友?快点练习!」
于是整个中午我全都用来走路、微笑、「老师好」,走廊上不时有师生经过,个个用奇异的眼光看我们,羞得
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老师却还不放过我,不断挑剔我动作不流畅、笑容不灿烂、时机没拿捏好,直到上课铃响
才罢休。虽然已经入冬,天气干冷,我还是累出一身汗。
虽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练习,我却没有彻底实行。因为我觉得这样刻意练出来的打招呼方式很假;而且我也不相
信,光是抬头挺胸走路加微笑打招呼就能让我麻雀变凤凰。种种疑虑让我在头几次尝试时,显得加倍僵硬,同
们响应的眼神更是诡异,所以我没几次就放弃了。
唯一的改变,是我走路不再低头了。因为姑婆芋撂下狠话恐吓我:「要是让我看见你没照我教的做,我马上当
场从你头上敲下去。」因此我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提防她出现。
老实说,那阵子真有点恨她。她不过是个童军老师,凭什么管我读书走路交朋友?我都快被她逼得喘不过气来
了!我甘愿一辈子过得庸庸碌碌,让人看不起,这样不行吗?
直到期末考结束后,我的愤恨才消除。因为我虽然还是没有挤进前十名,但是国文跟数学都进步超过二十分,
英语虽然没进步那么多,但至少已经看得懂课文了,是全班进步最神速的人。二科老师都在课堂上大大夸奖我
,看着全班同学惊异的眼神,我充分地享受了难能可贵的得意滋味。
我兴高采烈地向童军老师报告这个结果,她听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嗯」了一声
,又低头去做自己的手工。这回她不是在打中国结,而是把玩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尼龙绳,打着一个个独立的结
。
「这是什么?」
「绳结。下学期的童军课本上有。」
「那下学期就会教到了哦?」
「应该是不会吧。」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沉默了几秒才开口:「现在来学吧,这东西还挺实用的。」
那个中午我学了八字结、绳尾结、称人结等,虽然用法不同,原理跟中国结大同小异,并不难学。不懂的是,
明明是下学期的课程,老师为什么说不会教到?
更吓人的是,在我回教室前,她居然冒出一句:「这是我最后教你的东西了。」惊得我心脏大跳一下:难道她
要调走了吗?想着想着眼睛鼻子就开始酸了。
寒假结束后,当我看到新课表时,几乎要大喊:「还我的眼泪来!」她明明就还教我们,干嘛说那种怪里怪气
的话?
然而课程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没说错。一下的课业压力比一上突然多了两倍,每个主科老师都有补不完的课,
考不完的小考;而所有的「副科」老师,包括音乐、家政、童军、生活辅导,全都一声不吭地在教学日志上签
名让出他们的时间给英语、国文和数学,只有体育课还留着让我们跑两圈操场或做体操。
午休时间一律用来小考或对答案,我再也不能往教职员办公室跑。老处女童军老师跟胖妹杨黑人,这对奇怪的
组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疏远了。
偶然在路上遇见,她总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而我也像一般的学生一样,行个礼道声好就走过去了
,不曾多寒暄一句,没有一点我跟她曾经天天同桌吃饭的熟稔。
现在看来似乎显得很怪,可是在当时,一切演变都是那么的自然。我的心思逐渐被考试跟分数占据,越来越崇
拜那些声嘶力竭带领学生走向升学之路的老师们,那段坐在办公室里学打中国结的日子,在记忆里慢慢地失去
了色彩。
直到几年前,我开始寄教师卡给中学时代的老师们,其中也包括她。她从没回我信,我甚至不知道她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