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一个晚上跟那小子跳了五六支舞。即便我在一开始厌恶他是因为情绪的关系,即便我曾经为此感到些微
的愧疚,那么舞会中场时,我的愧疚已经消失无踪,厌恶却是理直气壮地加倍。
王建德是我见过最自以为是,最不懂看脸色,最惹人厌的男生,吕昭瀚跟他一比简直黯然无光。他整个晚上除
了卖弄舞技外,就是不停地谈论他高票当选系学会会长的心路历程,还有将来的雄心壮志。讲话的时候脸还不
住朝我越靠越近,逼得我没处躲。然后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来一句:「你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今晚这里
最漂亮的女孩。」
拜托,能不能换句新鲜的啊…老讲同一句话烦死了。
我为了叫他趁早死心,便有意无意地提起:「我男朋友虽然是念物理的,不过他英文很好哦。」这话出口便先
伤了我自己:他真的还是「我男朋友」吗…
那个花痴男居然一脸不屑地说:「念物理的将来有什么前途…」
我决定立刻离开,否则我会不顾秀琪的同窗之谊,当场杀了他。趁着请他帮忙拿饮料的空档,活像小偷躲警察
似地闪人了。
过了两天,我匆匆忙忙地跑去上哲概,因为那堂很多人上,必须提早去占位子。当我正要冲上往教室的楼梯时
,冷不防被人迎面拉住,正是那个大白痴。
「你上次怎么突然就跑掉啊…也不讲一声。如果要回家,我也可以送你啊。」
「我……我没空跟你讲了,我要去占位子。」
「哦,对哦。」他说着竟然硬将一本重得要死的原文书塞在我手中:「处罚你,帮我占个位子。」
「什么…」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走了。
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永远没机会叫出来:「你凭什么处罚我啊!」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人发明「猪头」这个字眼…找不到够顺口的字眼来骂人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我被他的厚脸皮气得全身血脉贲张,头顶几乎要爆开。第一个念头是把他的书扔进垃圾桶里,但是面对这么一
本价值不菲的精装书,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不然该怎么办呢…真的帮他占位…如果这样的话又太对不起我的脑血管。
就在两难之间,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飞过,再不想办法的话,我可能得跟那个烂人一起站在门边听课,到时候
他一定又要唠唠叼叼个没完,搞不好到了下课都不得安宁。
不行,非得把这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不可。
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怎样才能给他致命一击…他最怕什么…或是换个角度想,他想要什么…
依他的所作所为判断,他想要我注意他。一旦结论出现,事情就好办了。
上课铃响后,王建德大摇大摆地走进阶梯大教室,东张西望,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却没看见他的位子。
这是当然的,我坐在靠走道的座位,内侧的位子早就有人了。
「黛民,你怎么没帮我占位子…」他一脸责怪地站在我面前。
我缓缓地转头,睁着我清澈美丽的眼睛,冷冷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轻轻地问:「请问你是哪位…」
「我……」他瞪大了眼:「我是王建德啊!」
我用最清脆最甜美却也最响亮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你。」
「少来!我刚才跟你说过话!」
「我刚刚跟很多人说过话呀。」
「我上礼拜六还跟你跳舞啊!」
「很抱歉,我最近跟很多人跳过舞,除非你长得特别帅或是舞跳得特别好,否则我是不会记住你的。」
他的脸变成猪肝色:「你讲这什么话!那我的书呢…」
「什么书…」
「我的计算器概论啊!我刚拿给你的。」
「哦,刚才是有个神经病莫名其妙塞给我一本书啦,我以为是路上捡的,放到前面去了。」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他的砖头书正安祥地躺在讲台上,前面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用签字笔写着四
个粗黑大字:「遗物招领」。
「什么『遗物』!是失物啦!」
「遗跟失还不是一样吗…你连这点国文常识都没有,还念什么哲学啊…」
「你!」
对着他即将爆发的怒火,我不疾不徐地说:「再不去拿书,老师要进来了哦。」
不幸的是,老师一只脚已经进了教室,他只得拋下与我的争执,冲下去拿书,然后在老师不悦的表情和同学们
的窃笑声中,找了个阶梯坐下。
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中大呼痛快,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万一反而刺激到他,跟我卯上了怎么办…据说有些
男生,越难缠的女生他越要去招惹,以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要是他是这种人,那以后不就更没完没了了…
然而这些都只是多虑。那次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王建德,连原本一心帮我跟他撮合的秀琪都不再向我谈起他。那
种会花时间精力跟麻烦的女生周旋的男人,向来只存在小说中。现实生活里的男人,想要的永远是简单易懂,
能让他们轻松掌控的女人。
这次击退王建德,对我原已破碎的自信并没有什么好处。没错,我是打跑了一只烦人的大苍蝇,但那又如何…
邱颢跟我,经过了三年如胶似漆的感情,现在却对我避之犹恐不及,是否他也把我当成了一只打扰他跟高之玲
好事的苍蝇…
我决定跟邱颢再谈一谈。不再歇斯底里,不再指责怒骂。不是承认失败,而是经过王建德事件,我知道自己还
是喜欢他,所以我不能忍受我们的关系恶化到这种地步。我必须平静下来,好好地把事情解决掉。
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到他们学校图书馆门口等他。我知道他那天下午应该会去图书馆读书,当然也有可能跟高
之玲约会去了,不过,我打算一天天地等,直到他出现为止。
毕竟期末考快到了,邱颢准时出现。一看到我,露出「还是来了」的表情。
「可以借我一点时间吗…」
「我明天有考试,要念书。」
「念书总要休息的吧…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念完书我要跟朋友去吃饭,约好的。」
「朋友是谁…高之玲…」
「不关你事。」
「那我一起去。我不会吵你们,等你们谈完了我再跟你讲话。」
「不方便。」
看着他那副急欲脱身的样子,我怒火上涌,却只能忍住:「你觉得你可以躲我多久…一个月…一年…这事总是
要解决的。」
他知道我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你等我,我打个电话。」
我站得远远地,看他用公共电话跟人报备,心里想象高之玲在电话另一端的表情。
我们在咖啡厅里坐定。我风度优雅地问:「高之玲还好吧…」他没回答。
「我说你也真傻,你难道不知道,你越帮她,只会让我越生气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护着她,还有谁会站在她这边呢…」
听着他充满感情的语调,我心里刺痛,努力忍着不让声音颤抖:「既然你曾经想跟她分开,那表示你还是选择
我,不是吗…」
他犹豫了一下:「我那时是真的那么想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子你太可怜了。可是……」
「可怜」两个字真是说不出的刺耳,但我决心忽略它:「因为我对你太凶了,所以你才回去找她,对不对…我
知道我个性不好,我可以改啊。我以后再也不拿东西丢你了,好不好…记不记得,我以前也是很温柔的,只是
,可能是功课压力太大,越变越冲动。」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
我继续说:「你喜欢长头发对不对…我也可以留啊,反正这个发型我也腻了,我再把他留长,你觉得怎么样呢
…」
他低垂着眼,又抬起来跟我正对:「你这发型很好看。真的,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不太甘愿。」
「是吗……」被他这样称赞,我却一点也不开心。「我不指望你马上忘了之玲,我们暂时就先回到我发现那本
书之前的状况,好不好…三年来那么多考验我们都过了,这一关一定也能过的。」
他沉默半晌,丢出一句话:「我舍不得她。」
「…………」
「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我知道应该立刻告诉你,那个男生就是我。可是我又不想讲,因为发传单那个早上,
我心里也在想,这个女孩很不错。」
「才一个早上…我可是跟你三年了。」
「我知道啊。我本来想,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在心里想一想没关系,谁晓得你又拿她的文章给我看,我这一
看,就更忍不住想再见她一面。」原来,他当时满口的不屑,只是在掩饰心里的悸动而已。
我第一百次认为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是我不好。要是我不拿给你看就好了……」
他又摇头:「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全是我不对,已经有了你,就不该给别人机会。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
么了,就是忍不住,搞到最后越陷越深。那天我们去擎天岗,后面载的明明是你,可是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她
。我心里就想,我完了,我这回真的完蛋了……」
所以他才会哭得那么伤心。我在图书馆门口站了一下午,难道只是为了听他对高之玲的一往情深吗…
「你真的这么喜欢她…难道我比不上她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不,你很完美,完美得让我害怕。」
「别夸张,我才没那么漂亮。」
「我不是说外表,我是指内在。你当然有你的缺点,但我甚至觉得连你的缺点都很完美。站在你旁边,不知不
觉就会觉得很害怕,觉得我不该跟你在一起。」
我再也压不住心头的苦水:「这是什么话啊!」说着便泪如泉涌。
「我常常觉得,你好象根本不需要我,就算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好好的。而之玲,我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保
护她。」
「保护什么…你又不是职业保镖。就因为我不会装可怜,我就活该被甩吗…」
「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变得更好更优秀,才配得上你,所以我一直在拼命。可是日子这样过下来,我过得好累
。好累……」他语声转弱,将头埋进手里。
他没说谎,从上大学以来,他一直是很累的样子。而现在的他,看起来更是疲惫。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愧疚我
一直没能为他分担,反而给他增加压力。
我伸手叠在他手掌上,轻声说:「我知道,我把你逼急了。但是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完美。我只是一直提醒
自己努力前进,就这样而已。所以我也很累,而且很害怕。但是只要跟你一起,我就不那么怕了。你不用保护
我,你只要跟我一起努力就好了。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抬头,看着我。反手握着我的手,沉思着。
「跟我一起,好不好…」
他正要说话,餐桌旁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你说要跟她分手,结果,是这样分的吗……」
高之玲脸色青白,瞪着我们交握的手。我终于知道,原来八点档的肥皂剧情,是真的会发生的。
邱颢的脸比她更青,霍地站了起来:「你听我说……」
她缓步后退:「不……不用了……我明白了……没关系……」蓄满泪水的眼睛盯着我:「祝你们幸福。」说着
转身冲了出去。
「等一下!」邱颢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追出去,路上还撞倒了服务生。
我能怎么办…当然只好跟出去。
高之玲比电视里的人聪明,没跑去闯红灯过马路,结果被车撞死;只是在人行道上哭着狂奔,问题是在咖啡店
隔几间的店面在施工,有一台卡车正在卸货,当她冲过去的时候,车上的工人没拿好,一叠的水泥袋掉了下来
,直往她身上砸。更可怕的在后面,邱颢迈开长腿,猛力往前一扑,硬是把她推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摔落,以为他被水泥袋压到,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当我冲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邱颢拉着高之玲站起来,正在拍她身上的尘土。她看他,他也低头看她,他们什
么话都没有说,彷佛四周围观的人全不存在,彷佛眼里只看得见彼此。
我的胸口好象被重重地一击,接着就变得空无一物。我不知还能做什么,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然后,我
走开了。
当你的爱人像得了痴呆症一样,傻傻地盯着另一个女人瞧的时候,该跟他说什么…「我才是你的元配」…「你
以前也是这样看我的」…这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我只能说,也许,真的该怪冬天的阳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高之玲不太好受,散文社的人不认同她的作法;我的朋友们也把他们两个批得体无完肤,尤
其是高之玲,大家用尽了难听的词骂她。
我没有伟大到挺身为她辩护,只是默默地听着,理直气壮地享受着舆论的同情。但是,每当她们用「第三者」
称呼她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有种骚动,想说些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十几年之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男朋友被第三者抢走,所以你才心理不平衡
也来当第三者抢人家老公…」我在心里卡了十几年的话才终于真正成形,脱口而出:「什么叫第三者…抢输的
人才是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