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男人也是可以疯狂的,也是能够飞翔的。
他一路看到了最後的夏季公演,那是最震憾的一场演出。介鱼在画面因为事故完全暗下来前,就忍不住用面纸压着鼻子,坐在萤幕前无声地哽咽了。
里面不知道为什麽有一段,是瓜子拿着V8,追着二年级的纪宜拍摄的场面。拍摄的日期是六月七日,是纪宜的生日。好像刚刚结束一场公演,纪宜身上还穿着戏服,也没戴着眼镜,看见把镜头对着他的瓜子,无奈地笑了一笑,还用手心去挡镜头:
『不要拍了啦!瓜,拍了一天了还拍!』
纪宜无奈地说。然後是瓜子无赖的笑声:
『不行不行,一定要拍完这一段。来,今天的寿星,我们帅气的主角,快告诉我们你最大的愿望是什麽?』
旁边传来人群的欢呼声和拍手声,大概是纪宜被全班围着,逼着许下生日愿望的样子。萤幕上的纪宜苦笑了一下,仍不死心地闪了一下镜头,半晌似乎拗不过全班,很勉强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这麽爱录的话就随便你。』
他对着镜头摆了摆手,还装模作样地清咳了一声:
『我希望能当一辈子的演员……』
他看着镜头,带着青涩的眼神认真地开口:
『……然後,或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把我最棒的一出戏,献给我最爱的那个人。』
双年展进入後半展期时,介鱼的作品也接近竣工了。小学已经开学了,介希打电话来和他闲聊,还说小蓝已经上了幼稚园,家里顿时清静很多。
他也和介鱼说,妈妈想见他:
「其实她早就知道你和学长的事情,只是拖着拖着就是不愿面对而已。我也知道,这对你和妈而言都很残忍,特别是兰姊发生过那种事。可是最近大概是有所体悟,家人嘛,就是一辈子的,但一辈子也有限,说不定哪天一辈子就忽然没有了,」
很少听介希说出这麽悲观的话,介鱼也不禁怔愣:
「所以说啦,趁妈还在世的时候,回家吧!带着学长一起,我会帮你的。」
但介鱼始终不敢和纪宜提这件事,或许他真正害怕的,并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纪宜。那个忍耐这麽久、等待这麽长,凡事都默默咬牙撑过来的男人,一旦介鱼提出要求,纪宜就势必不会拒绝,但介鱼不想要让纪宜承受那些无谓的压力。
就在介鱼还在犹豫不决时,有天晚上,纪宜在洗过澡後走进卧房,看见介鱼坐在床边,忽然慎重地看着他:
「小鱼,可以跟我出来一下吗?」
介鱼不明所以,但看纪宜表情认真,还是穿好外套,跟着纪宜走进客厅。
纪宜在沙发上先坐下来,扭开了灯,忽然从下层的柜子里拿出一綑信件似的东西,他把那叠信件放在长桌上,从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一字排开,然後看着愣愣的介鱼,
「鱼,来,让你见见我妈妈。」
介鱼更加愣住。纪宜看着他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把手放在第一封信上:
「我的亲生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但是她身体很差,有先天性的疾病,一出生没多久就开始住院,就算在家也要特别看护跟着,家境不错,和我祖爷辈也有往来。後来嫁给了我父亲,第一个孩子就因为体质流掉了。本来打算不再生产的,但後来我母亲坚持要为爸爸生一个孩子,最後勉强生下了我,却等不到我四岁生日就去世了。」
纪宜用一惯温和的语调,娓娓叙述着,介鱼却感觉喉口有什麽东西鲠着,却什麽话也说不出来。纪宜继续说:
「她生下我之後,知道自己大概没能活在世上太长,所以就从我呱呱落地开始,想像着我一点一点长大的样子,写信给未来的我。每天一封,总共持续了三年,实在病到写不动时,就用口述让看护跟着写下来,有短到只有一句话的,也有很长很长的,一直到她临终的那一天,都不曾间断过。」
纪宜用指尖抚过那一大叠信,
「这里是她所有的信,总共一千零九十六封。对我而言,它就是我的妈妈了。」
纪宜看着默默无语的介鱼,伸手拿起了最左边那封信,拆开淡色的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信纸已然微微泛黄,散发清淡的草香,纪宜用手抚过签字笔飞掠的字迹,清清嗓子跟着念了,
『给我最亲爱的孩子:
今天终於在保温箱里看见你了。虽然护士说,我要再过几天才能下床,但我实在迫不及待。紧张吗?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我也很紧张,因为我是第一次当你的母亲,过去曾有一个孩子经过我的生命,我却不够幸运可以做他的母亲。但是这次我有预感,你应该可以和这个世界相处很久。他们说要给你取名叫宜,是个好名字。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宜。:)
爱你的妈』
信大约都是那样的长度,语言也很简单。纪宜放下一封,又拿起另外一封。
『今天过的好吗?宜?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五年後的你,应该有我现在写信这个茶几那麽高了吧?虽然现在还是这麽一丁点,但请原谅妈妈得看你看得快一点,因为妈妈的时钟,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走快了那麽一点。』、
『宜,早安。七年後的你,应该上小学了吧?那麽我该去床边叫醒你,你看起来就像个会赖床的孩子,听说有些孩子会放三个闹钟,好确保孩子能准时上学。但是我想我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抵七个闹钟。』、
『亲爱的宜,十五岁生日快乐!如果你还留在国内的话,差不多要准备大考了吧,妈妈告诉你,关於大考的几个秘诀……』
因为是每天写的,所以并不是每封都很有内容。有的傻气的好笑,像是『你今天是不是学着做菜,却被平底锅烫伤了手?』,或是『我猜你养了一只小狗,正在为他咬坏你的作业簿大发雷霆。』但是字里行间,彷佛可以读到写信人当下的点滴心情。
纪宜拿起右首一封特别厚的信,上面还画着红心的印记,
『给我最亲爱的宜:
宜,我想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也差不多到了这麽年纪吧!想当初妈妈在你这个年龄时,只要去医院看诊,都会迷倒一堆实习医生。你是我的儿子,有这点魅力是当然的。
你喜欢的人,会是什麽样的人呢?大概和你一样温柔,多半也有点别扭,有些古怪的习惯,对喜欢的东西义无反顾的投入。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哭泣的时候让人心疼,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就觉得像拥有全世界那样开心。
啊,宜,我真迫不及待想见见那个人,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心急,因为感情的事情,没有磨合就没有成长,没有挫折就不会反思,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比谁都成熟的男人,等到那个时候,你就能坚定地牵着那个人的手,把他带到我面前,对着我说:「妈,这就是要和我共渡一生的那个人。」我想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我衷心期待那天的到来,宜。在这之前,就让你保有青春期的小秘密吧!
爱你的妈』
信到这里就没有了,纪宜放下了最後一封信,双手交握着搁在膝前。
「这封信写在我四岁生日之前,六月一日,隔天她就进了加护病房,抢救了三天,还是过世了。那时候我还很小,而且还在幼稚园,他们谁也没有告诉我,我直到出席妈妈的葬礼时,都没有见到她最後一面。」
纪宜说,神色却很平静。介鱼伸过五指,触碰他的手背,纪宜就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面对那一整排的信。在介鱼模糊的视线下,低首吻了他的唇一下,然後对这那叠陈旧的信件,缓缓地、却毫不迟疑地开口了:
「妈,这就是要和我共渡一生的那个人,」
他覆着介鱼的手,忽然从身後拿出那个黑色长盒,打开盒盖,里面是那两枚金色的指环。他拿下其中一枚小的,捧起介鱼的手,把指环滑进他的无名指。
见介鱼怔怔地望着他,纪宜低首吻了那枚指环,神色温柔地笑了:
「他叫介鱼,是全世界最棒的艺术家……抱歉让你久等了。」
初秋的某一天,纪宜协助介鱼,把新作品的部份,拆解了送到美术馆的时候,意外在旋廊上看见那个男人。他正侧对着他和人谈事情,纪宜本来想无声无息地躲掉,因为他到现在还不太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男人,特别是在酒醉後那些行为举止後。
但吴瑞像是装有小蟹雷达那样,纪宜才动了一步,吴瑞就马上回过头来,
「呀,小蟹先生。」
彷佛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依然是那样轻浮的语气。纪宜却越来越感到迷惘起来,就结果而言,吴瑞的确是帮了他们大忙,不但取消了评委会对介鱼的处分,就连艺术界的舆论,都彷佛在他和他母亲的协助下渐渐消弭了。
但纪宜还是对他感到不安,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实在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麽。
「到外面去?我请你喝杯咖啡。」
看纪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吴瑞用姆指比了比落地窗。纪宜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吴瑞帮纪宜和他各买了一杯拿铁,从吧台拿到天台旁。天气非常好,天空好蓝,纪宜已经不记得这个城市里,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他接过吴瑞的咖啡啜了一口,看着他在自己身边靠上栏杆,
「那个……谢谢你。」纪宜先开了口。
「谢?谢什麽?」吴瑞竟这样问。
「就是……关於你母亲的帮忙,还有……关於杂志的事。小鱼现在已经没事了,今天刚替他把新作品的部份先运过来。」纪宜有些杂乱地说着。
吴瑞「喔」了一声,啜了一口热咖啡:
「我没有帮你们什麽,也不打算帮你们,特别是介老师那个男人。我只是就事论事,抄袭的事也好、艺术圈的事也好,我母亲的事也是,那个女人的行动只有自己可以决定,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有些强硬地说。纪宜笑了一下,翻过身来,用手肘抵着栏杆:
「听说你……那天晚上,唔,就是我喝醉的那天晚上,和小鱼说了一些话。」
纪宜问。吴瑞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忸怩,纪宜不禁大感意外,他第一次在这男人脸上看见这种孩子气的表情,
「你说……他们艺术家都一样,把旁人的感受放一边,自以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可以不去顾虑其他的事物。」纪宜顿了一下:
「这个……和你母亲有关吗?」
吴瑞看了纪宜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半晌竟忽然笑了起来,长长呼了口气:
「我母亲是属於早慧型的,和介老师有点像。她从学艺术的头一天开始,就是全职的艺术职人,其实参展的作者很多都是这样,一边靠着其他工作糊口,一边为梦想和兴趣而创作。但我母亲和介老师一样,是天才中的天才,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艺术而生的那种人,而成就也确实很惊人。」
吴瑞终於叹了口气,
「她最开始是做木雕,但後来演变对特殊素材的雕刻起了狂热,常常一整天关在她的工作室里,没日没夜的,就为了一个没人看得懂的雕刻作品。她是这种人也就罢了,很不幸的她又结了婚,对象是大学时代同工作室的学长,然後又很不幸地生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他看着纪宜,纪宜可以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对母亲的脸,总之很模糊。小学老师要我们画妈妈的脸,我却怎麽画也想不起来,只好随便照着一个女星的脸画,结果那张画还得了奖。」
吴瑞苦笑了一下,
「我啊,大概和你年轻时差不多,属於很会念书那一型,小学每次考一百分,都会兴冲冲地拿回家,想要给妈妈看,让我妈夸奖我。但是得到的回应往往只有一个:妈很忙,你自己去旁边玩,有什麽事待会儿再说。」
「我可以体会,这种工作一投入下去,真的会让人着魔。」
纪宜说,似乎也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度离开舞台。我的朋友瓜说,我在舞台上就像被角色的灵魂附体似的,让人害怕。」
吴瑞不知道为什麽,看了他一眼。
「你对人表达好感倒是很积极,但是对於他人对你的好感,感知却很迟钝……」
他不知道嘟嚷着什麽。但纪宜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接下去说了,
「後来我看我妈那麽着迷,我就跟她说,我想学绘画,也真的去学了。虽然只是小孩子安亲班那类的课余绘画课程,倒真让我画出了兴趣,我开始和我妈一样,每天闲着没事就跟着乱画一气,还参加了插画社,闲暇时也会特别去翻一些艺术史、艺术理论的书籍,那个时候我已经高中了,渐渐地就再也离不开了。」
吴瑞把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低下头看着天台下的花圃:
「我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会对艺术这麽热衷,搞不好是为了让我妈夸奖我也说不定。你一定会笑我,但真的是这样,纪宜,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如那些艺术品,那些雕刻,所以妈妈才会连一眼都不看我。」
他又苦笑了一下,拿着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刚开始我遇见介老师时,就觉得他实在和我妈很像。一样才华洋溢、一样全神贯注,也一样投入自己的世界中,就忘了其他事情,也一样对於和人相处之类的事很不拿手。」
「所以我刚开始和介老师相处时,怎麽说……有一种微妙的敌意,对他那种漠视别人感受、对周遭环境缺乏注意力的态度。还有一种……可以说是嫉妒吧?一种凡人对於那个世界的天才,永远无法企及悲哀下的小小反击。」
吴瑞耸了耸肩,在纪宜的注视下叹了口气:
「我非常嫉妒他,同时又崇拜他的才能,和一直以来对我母亲的情结一样。某些方面来讲,是介老师救了我,他让我发现这件事情,否则我大概会纠结一辈子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接近小鱼的原因。」纪宜自语似地说道。
「我母亲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我父亲去世之後,她整个人像是醒过来似的,开始会积极地走出室外,去接触他人、接触人群,甚至也开始懂得一些政治。不过从那个时期开始,她的作品就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虽然我在文章里说,离群的艺术不是真正的艺术,但把自己投入那锅大染缸的同时,好像就会失掉什麽东西了。」
吴瑞思索似地说道,两个人都没再多说什麽,只是沉默地喝着手里的咖啡。倒是吴瑞看了纪宜的右手一眼,无名指上的金色指环,在夕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辉。
吴瑞彷佛心里有数似的,只看了一眼,就笑着趴回栏杆旁:
「……你知道吗?我会接近介老师,倒不全为了我母亲而已。」
他忽然说。纪宜皱了皱眉头,反问道:
「那是为了什麽?」
吴瑞没有说话,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过身,蓦地扯住了纪宜的领带,纪宜一下重心不稳,整个人倒往吴瑞的方向。吴瑞便凑上脸来,在纪宜的唇上浅浅印上一吻。
「唔?!」
纪宜大惊失色,脸色瞬间死白了一下。
他本能地推开吴瑞,右手跟着毫不留情地向上一挥,重重地击中吴瑞的右脸,指节上的指环还敲到吴瑞的嘴唇,顿时唇边见血,还肿了好大一块:
「你……你这个……」
纪宜实在不知道说什麽才好,忍不住擦了一下被吻过的地方。吴瑞被打得踉跄倒退,半身摔在栏杆上,看着纪宜又惊又怒的样子,竟然笑了起来,
「打得好,」吴瑞赞许般地点了点头,伸手抹去唇边的血污:
「就是为了等你这一拳,打得好啊!小蟹先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就这样背对着纪宜,往美术馆那端消失不见了。
一切回到正轨的某一天,纪宜接到了来自家人的电话。是纪宜的四哥,也就是纪化:
「喂,是小弟吗?」
四哥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温柔,藏着纪宜所没有的戏谑。
「嗯,我很好。四哥你们呢?」纪宜问。
「我们?你是问我还有大哥他们吗?真稀奇,大哥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死的。他们都很好,喔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件事,大哥要我跟你说一声,说他已经办妥了,接下来那个艺术家除了退休以外,大概没有其他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