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朗摘下头盔,弹了弹因为方才的比斗而落到身上的浮土,抬头远远的望了一眼演武场的方向,垂下眼帘,继续面无目的的在树林里向前走。忽然耳边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警觉的四下环顾,最后发现声音的来源方向竟然是他正前方的书上。一个孩子不知道是怎么爬到了那棵大树高高的枝桠上,现在正在坐在树枝上胆战心惊的向下面看,试图从树上爬下来。
“别动,我上去接你下来。”萧朗仰起头冲那孩子大声道。岂料那孩子听见有人说话,扭头向他这边看来。冷不防脚下一滑,一根细细的树枝“啪”的一声被踩断了,孩子惊叫一声直直的从树上跌了下来。那树说高也不算高,不过一个小孩子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得残废。萧朗心下大惊,顾不得别的,脚下一点,身子已经平直的飞掠出去,左手在半空中向前一捞,抱住了那孩子的腰,右脚踢到树干上,借力一跃,稳稳的落到了地上。
怀中的孩子并无动静,萧朗以为他被刚才的事情吓傻了,连忙低了头柔声的安抚,谁料却对上那孩子澄澈的大眼睛,那眼睛里竟无半点儿惧色。萧朗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再仔细一看,那孩子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衣料是上好的织锦,漆黑的长发因为方才从树上跌落已经散开,松松的披散在肩上。再细看五官,竟然是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宛如仙童一般。萧朗禁不住在心底赞叹了一句好漂亮的孩子!
正在愣神间,那孩子已经主动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仰头打量了他一番道:“多谢你了。”
“没事儿了,就走吧。”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这孩子的出身绝对不寻常。说不准是朝廷上大家族的小公子。是官宦子弟吗?“官宦”——这两个字犹如埋在萧朗心中的一根刺,令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恨意,原先对那孩子的一点儿好印象也消失殆尽。
“你是来参加武举的?”那孩子对他话语中的厌恶视而不见,反而走到他身边大大方方的问道。
武举?萧朗冷笑一声,掉头就走,明知道迁怒一个孩子有点儿可笑,但是他实在无法以平常心面对任何与朝廷有关的人。
“你受伤了?”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右手软软的垂在身侧,澹台瑾进走两步拉住对方的衣袖皱起眉头道。
“走开!小鬼!”冷冷的呵斥一声,萧朗不仅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多管闲事。可是他又不能认真对一个孩子动武。
“受了伤,不及时医治的话可不行!”对方偏偏固执的紧,胆子也大,对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
心中一痛,萧朗猛地甩开对方的手,挽起右手的衣袖,将右臂伸到那孩子的眼前道:“看清楚了!这就是朝廷做的好事,你想怎么样?还是说你打算让我把你的手也弄成这样?”
沿着右腕的上方是一道约纵向约五寸长的伤痕,粉红色的伤疤显示这道伤口刚刚愈合不久,但是从狰狞的疤痕可以看出,当初的伤口必定深可见骨。手无力的垂着,明显那道当初那道伤口已经伤及筋脉——不,确切的说,那道伤口就是故意挑断手筋才留下的。“是谁做的?”皱起眉头,澹台瑾小心翼翼的托起了对方的手臂问道。
“哼,还不就是朝廷中人!”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萧朗的眼中迸射出怨毒的目光。一扬胳膊,将自己的右腕从对方的小手中挣脱出来,他攥紧拳头道:“不管你是谁,快从我眼前消失,我恨透了朝廷的人,再在我眼前晃悠,我很难保证不会迁怒于你。”
“我可以治好你的手。”无视自己的恐吓,那孩子依旧镇定自若。
“什么?”
“我说,我可以治好你的手,那里受伤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吧?”澹台瑾双手环抱在胸前,自信满满的道。
“你???”
面对对方摆明了不信任的态度,澹台瑾依旧不以违忤:“我是大夫哦~况且你的手已经这样了,不如就交给我吧,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治不好,也不可能更坏了,不是吗?”
“你到底是谁?”这个孩子绝对不简单,从刚才一直到现在都是镇定自若的表情,就算是大人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我叫瑾儿。你呢?”在心里暗自耸耸肩膀——这应该不算撒谎吧?“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要帮我?”萧朗努力的回忆,他可以肯定在过往的经历中绝对没有遇见过这个叫瑾儿的孩子。
“也不是白白帮你。我有条件的。”晃了晃食指,澹台瑾开始自己的初步诱拐计划:“我帮你致伤,作为代价你要保护我。这是等价交换原则。”
“等价交换原则?”好新鲜的说法。
“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就是等价交换原则。”看出对方眼中有名为希望的光芒一闪而过,澹台瑾知道他已经动心了。没有人愿意拖着残废的身体度过后半生,何况是一个身怀武功又心高气傲的青年呢。
“好,我答应。”不知道是动心于对方所提出的条件,还是单纯被那孩子眼中的光芒所蛊惑,萧朗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还有,我叫萧朗。”
“嗯,那么萧朗,我们走吧。”澹台瑾点了点头,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臂,向树林外走去。
“去哪?”
“事不宜迟,找一个地方给你治伤。”这种伤,拖得时间越久就越难以恢复。
“我在禁军帐下为奴,私自离开以逃奴论处,捉到会砍头的。”萧朗停下脚步,苦笑的看着那个自称瑾儿的孩子——不管怎样老成,果然还是小孩子吧?他不知道被罚为军奴的人是不能随便离开的吗?
“放心,交给我。”澹台瑾不以为意,继续拉了对方的手往前走。萧朗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跟着这个孩子走了——就当是赌一把吧。反正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第十六章
澹台瑾自然是不能带他直接回宫去——至少现在不能,所以左思右想之下,他带着萧朗来到了沈家的府邸。由于沈昀的身份是太子侍读,从小澹台瑾就没少往沈家跑,沈府的家奴倒是有一大半都认识这位聪明可爱的太子爷。
门房远远的看见太子带着一个随从样的人走过来,连忙跑出去就要跪下迎接。澹台瑾连忙冲对方使了个颜色,那门房很是机灵,一看太子殿下今日白龙鱼服,侍卫也没有带,就知道是微服出门,连忙迎上前来打个拱道:“公子。”
“嗯,不必告诉老爷,你只领我进去就好。”澹台瑾对于对方的机灵善变很是满意,回头冲萧朗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便轻车熟路的进了沈府。沈家为了方便接驾,早就在后院专门为他备有一个小院儿,笔墨纸砚,衣服寝具一应俱全,澹台瑾也经常在这里留宿,对屋中的东西摆设很是熟悉。他直接来到桌案前,拿笔草草写了几行字,将纸折好回身交给那门房道:“你跑一趟,去西山演武场亲手交给大公子,让他完事儿之后直接来我这里。”
门房接了纸条,行了个礼退出门外,马不停蹄的望西山去了。
却说萧朗自打进了沈府就是一副傻呆呆的样子,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你!你竟然是沈大将军的公子?!!”说起大将军沈齐早年威名在外,人又刚直不阿,没有一个人不敬服的。萧朗自然也不例外,知道眼前这孩子竟然是沈府的小公子,爱屋及乌,对对方的态度也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听说那沈大将军的公子不过比自己小一两岁,现在在禁军中担任副统领,而且还是今天武举的监考官。“难不成——你是沈家二公子?”
澹台瑾暗中翻了个白眼儿——二公子,亏他想得出来,他跟沈昀那个头脑脱线的家伙哪一点儿象兄弟?不过现在还不是表明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面对萧朗的猜测,他只得报以沉默。对方却紧追不舍的发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西山演武场?”
“我去看武举。”确切的说是监考。
“你父亲没有去看?”
“嗯。”确切的说他那位父皇,也就是臻帝陛下根本就是逃脱责任,把监考的职责往自己这个太子身上一推了之。
“你……”
“好了,吃些东西吧,一会儿等药箱取来我们就开始治疗了。”打断对方接二连三的问话,澹台瑾端了一盘糕点送到他面前。他不想撒谎,可是照对方这么盘问下去,非得露出马脚不可。
萧朗看着摆到自己面前的那碟莲花糕,脸上现出惊疑之色:“这点心应该只有宫里才有啊!”很多年前他还是托父亲的福,才吃到过。因为当初年纪小,所以对这样美味而稀少的食物记忆犹新。
“是吗?这不是很普通的莲花糕吗?”澹台瑾拿起一块送入口中,这样的点心他不管是在清凉殿,还是蟠龙殿或者寒瀛洲和沈齐的府邸随时都可以吃到。弄得他一直以为这些点心不过是很常见的食品。
“你的父亲真的很宠爱你。”苦闷的垂下眼帘,萧朗拿起一块莲花糕送入口中咀嚼,可是毕竟心境不似当年,那香甜的味道现在尝来也只是苦涩无比。
“如此说来,你也应该是出身官宦世家了?”萧朗一身的谈吐气质,绝非出身市井的小民所能具备的。
“我父亲乃是大学士萧佑。”想起自己蒙冤被杀的父亲,萧朗的眼角微微泛红,又倔强的强忍着不肯表现出来。
萧佑吗?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仔细在脑海中搜索,澹台瑾记得在帮父皇处理奏折的时候好像见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不过这个人似乎因为贪赃枉法,已经于去年秋天被处斩了,看来萧朗就是萧佑的儿子了。因为父亲的案子受牵连,才会被发配到军中为奴。
正沉默间,沈昀突然捧了个药箱推门走了进来,“瑾儿,你要的东西我都拿来了。”
“呵呵,真快,演武场的事情都完了?”算来从送出信到现在也没过半个时辰,猜也知道对方肯定和他一样是偷跑出来。
果不其然,沈昀嘻嘻一笑道:“最后一场考试有寒太傅盯着呢,再说瑾儿有令,我自然要先济着瑾儿的事情办啦。”
澹台瑾在心中为苦命的寒瀛洲叹了一口气,接过药箱道:“你可告诉了暗香?”
“自然,不然的话,难不成我要把药箱偷出来?”
唉……看来今晚回去又免不了被暗香念了……叹了口气,澹台瑾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将纸包中的药粉倒在一只茶碗里,用开水冲兑了,同时冲着沈昀一抬下巴:“帮我把书案上的东西都收了,还有将屋子里四角的蜡烛全都点起来。”为了方便研究,这间屋子本来就被他改造成了手术室的样子,不仅四角安放着半人高的烛台,烛台上面插着四只手臂粗的大蜡烛,还在屋子周围一圈儿的房顶上装了铜镜,这样正好能够起到简陋的无影灯的效果。
“来,把这个喝了,然后躺到那边去。”将冲兑好的药粉端到萧朗跟前,澹台瑾解释道“待会儿我要把你的伤口重新切开,将断掉的筋脉重新续接,这个会让你失去意识,如此一来你就感觉不到疼痛。”
萧朗瞥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自称“瑾儿”的孩子,观察越久越觉得他不简单。就连沈昀对他的态度也是恭敬多于玩闹。你到底是谁呢?
你日后就会知道了。面对对方探究的目光,澹台瑾淡淡一笑,同样回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萧朗垂下眼帘,接过对方手中的茶盏,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仰头一气灌了下去。顺从的躺到了收拾干净的长条书案上。那药力很强,不到半刻的功夫他便失去了知觉。
听那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澹台瑾知道药效已经发挥了作用。在旁边装着清水的铜盆里洗了手,又拿出自己提炼的酒精,在对方的手腕处涂抹了一遍,而后才拿出锋利的手术刀,沉稳的切开了萧朗的右腕。
精密的外科手术费时费力,不过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澹台瑾捏着手术刀,尽可能的避开较大的血管——毕竟现在医疗条件有限,万一失血过多,他可没有办法及时为对方输血。小心翼翼的将断掉的筋脉接续起来,又将手术的刀口做了细致的缝合。澹台瑾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竟然已经是暮色四合。这个手术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了不少。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感觉有一点儿轻微的头晕眼花。这个身体还是太年幼了,承受不了这种强度的负荷,再加上忘记吃饭,眼下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飘……
“瑾儿,你怎么样?”看出他脸色不好,沈昀连忙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必担心,澹台瑾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宫了。”
“不如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差人回宫禀告一声。”
“不了,我有事情要对父皇说。”拒绝了对方的挽留,现在他脑子里都是萧朗和他父亲萧佑的事情,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也许会是一个绝好的突破口。
“不再休息一会儿?”
“不了。”
“那好,我让人去准备软轿。”深知这位殿下的固执程度,叹息了一声,沈昀走出门去招呼家仆准备软轿。
等澹台瑾回到清凉殿时,已经是戌时末刻了。好在暗香贴心的预备了沐浴的热水,还有香喷喷的米粥,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又舒服的洗了个热水澡。澹台瑾半眯着眼睛走向了寝宫的大床——管他什么事情,先放到一边,今晚美美的睡个好觉是正经。
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却并未躺到预料中柔软的被褥上,而是一具温热的,修长坚实的躯体。他毫无准备,先是一愣,随即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又放松下精神,也不起身,索性报复似的重重的压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半眯了眼睛懒懒道:“父皇,你怎么又赖在了我的清凉殿?”
这床上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臻帝澹台臻。
第十七章
虽说是小孩子,可是全力压在身上,那重量也不轻,澹台臻知道对方是故意为之,却不以违忤,反倒是伸出右臂圈住他的腰身,随即一转,将那小小的身躯搂到了自己的怀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道:“朕想念皇儿了啊。”
“哼,我白天在西山演武场的时候也很想念父皇的。”澹台瑾冷哼一声,揶揄道。
被自己的儿子指出白天偷懒的事实,澹台臻也不以为意,挑了挑眉,嘴角依旧挂着招牌的笑容,收紧了手臂将那小人儿揽得更紧:“听说你白天捡了个人回来?”
“是啊,放在沈昀家了。”他不知道澹台臻究竟是怎样对他所有的事情都这样了如指掌的,不过他也压根没有打算瞒着对方。
小小的脑袋依靠在自己胸前,连同那潮湿的如水的黑发。澹台臻着迷的摸着那缕青丝,感受着带着微凉湿意的头发在指尖悠忽而过,带着皂荚的植物清香还有孩童特有的体香。他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双手的掌心和微微屈起的膝盖贴在自己的身上,好似一只温顺的猫。他的眼睛是黑曜石一般的颜色,璀璨深邃,仿佛漩涡一般将人的灵魂直吸进去。还有那片水润的红唇,微微的抿着,带着不自知的冶艳……
心跳蓦然的加快了。一直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感觉很特殊,因着他的幼小,所以不自觉的宠溺,又因着他性格的成熟,而下意识的尊重,那种感觉不像父子,不像君臣,不像兄弟——反而像情人。但是现在为时尚早,怀中的人虽然有成熟的灵魂,可那躯体还是青涩的孩子。不,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怕从那双光华流转的眼眸中看到名为厌恶的情绪,即使是一丝,也不想。这个性格狂放,邪魅不羁的男人第一次在某件事情上踌躇不已,裹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