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定定地看著他,困惑他刚才的激动,连喊痛都忘了。
「我不需要女人。」觉得有必要再重申一次的风放开了惠帝,转身背向他,不让他察觉自己此刻的苦恼表情。
「噢。」惠帝回过神来,迟钝地应了声。眼前的风动也不动地站在小海的墓前,突然小海的背影和风的重叠起来,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惠帝不能自已地前趋靠近……
该死!自己怎能一下鬼迷心窍地抓住了他?他可是天之骄子啊!岂是他这种出身低下的人所能亲近的?都怪这魅人心神的苍茫月色,勾起了该死的意乱情迷、情不自禁!这样的自己真是不能信任!
背後倏地一阵温暖袭来,风当下身体一僵,当他意识到那温暖为何物时,更激动得屏住气息,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惠帝从风的身後抱住了他,但错觉的魔力在他碰触到他时霎时凭空消失,他怎麽会有那种错觉?根本……完全不一样!小海没有如此宽厚结实的身躯,没有这样浓烈的男人气息,没有……如此动人心魄的魅力……风永远都只是风,像小海永远都只是小海一样,两个人是不同的个体,更不能混为一谈。
此刻,惠帝很清楚自己所抱住的男人叫风,并不是他所想念的小海,可是他却不想放手,任凭自己贪恋地靠在他身上,享受这短暂的悸动。
想要发问的话被哽在喉咙,怎样都不成声。风只能紧绷著身体任他抱著,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也不能回应。
现在只要惠帝一开口,风必定会不能自制地要了他!即使要他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都无怨无悔,可是,他长年来的理智还是发挥出尽责的作用,令他不致於立刻变成禽兽--但也忍不了多久了。
「风。」惠帝闷闷的声音从他身後响起,迟疑的嗓音泄露了他的不安,他的患得患失。「留下来好吗?」
风一震,精厉的目光却瞬时柔和了,简直可以称为温柔了。风也没发觉自己的改变,还沉醉在无边的震憾中。
「就算你的伤好了,也留下来好吗?」不知打从冒出来的勇气促使惠帝说出了在心底萦绕千万遍却始终无法成言的话。
「就当是朕的自私……」惠帝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低姿态不是君王所应有的,但他现在却顾虑不了那麽多,他想要的只是一句承诺--不离开他的承诺。
风像擂鼓般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了如此的冲击,一时间太多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理也理不清,只能任由心跳如脱疆野马地奔腾、翻滚。
「好。」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答道,像是已准备答案已久,只等待适当的时机说出来。他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回答了……风以为、自己只能在遥远的祖国惦挂著他,将这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永藏心底……他以为……
爱是软弱的表现。
但此时此刻,他却抑制不住满心的感动--一种强烈得让人想哭的感情。
这可能就是软弱,但他并不後悔。 [墨]
14
「福来公公!福来公公!」小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福来的房间,生怕别人听不见地嚷著。
「怎麽又大惊小怪了!小心我封了你的嘴!」正在午休的福来无端端地被吵醒,不免一肚子起床气。
「藩王的刘传里求见公公。」小山子立刻识趣地压低声音,贼溜溜的眼睛倒精明得很,这都是从福来这个老奸巨滑那里学来的。
「藩王?」满腹疑惑的福来还是召见了刘传里,藩王前一封信还吩咐他不要轻举妄动的,怎麽今个儿却这样明目张胆地派人来?难道计划有变?
不一会,小山子便陪同肥肉横溢的刘传里进来,福来连忙堆起『职业性』的奉承笑容,这是他多年来的经验所得,少一个敌人就多一个朋友。
「小的拜见福来公公!」刘传里弯下他几乎被肥肉堆得动弹不得的腰部,一副巴结的呆样。
「让刘总管见笑了。」福来小心翼翼地应对,但他那敏锐的眼睛却发现这个刘总管并不是什麽有才能的人,大概只是最低下的一颗棋子吧!福来相信藩王并没有笨到把这种人当成心腹。
心里大概有了个底的福来也不再对刘传里以礼相待,口气也稍稍高昂了起来。
「刘总管这趟进宫有何要事?」
「是这样的,王爷吩咐小的将这封信交给公公。」刘传里忙不迭从怀中揣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福来。福来接过信,当场撕开阅读起来。片刻,福来从信里掝起头来,嘴边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
果然被他猜中了。福来升起一阵洋洋得意,他这种多年在黑暗无天的宫里可不是白混的!
「真是劳驾刘总管你跑这一趟,小的一定谨遵王爷的吩咐去办!」福来向小山子呶呶嘴,示意他送客。
待小山子经过他身边时,福来附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山子连忙点头应诺。
哈,真不愧是虎踞北方的藩王!做事的气魄就是不一样!
没用的棋子就要丢弃,否则只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 * *
六月,岷王楩被入罪而贬为庶人,徒漳州。其中受牵连的人有一名叫作刘传里,罪状上,他成了岷王的总管,所犯为叛乱罪,被处以极刑。
而为什麽他会从藩王的手下变为岷王的手下,则成了永远的谜。
历史的真相往往被卷入政治的洪流之中,永远被湮没在那片失落的真相之中。
欺骗--是自从盘古开天便有的把戏,而人类也一直乐在其中--因为他们不想被历史控制,而是去主宰历史。
三年後,建文四年。
乾清宫内正传出一阵阵的骚乱声,似乎要把整个皇宫都扰动了起来。
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眩丽的金色之光映照在惠帝的脸上,衬托出一种撼动人心的清秀美丽。「皇上!如今藩王终於采取行动了!依微臣之见,当务之急只召集皇宫内的禁军将之一举消灭!这正是削藩最关键的行动啊!」太常侍卿黄子澄激动得比手划脚地禀报,惹得惠帝的秀眉又是一番纠结。
藩王的军事实力是诸王中公认最强的,而且燕王(即藩王)屏据北平,为一军事重地,占有国防上极重要的地位。所以惠帝的削藩行动也一直迟迟未对燕王开刀,因为当燕王也出动时就代表战争已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而且是关键性的决战时刻。
而这--是惠帝最不愿见到的。
果然,燕王还是采取行动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总不可能等著被削吧!从另一个角度看来,燕王也只是作出合情合理的自我防卫而已。
一定要立刻调度大军吗?现在军力正分散在各处,要即时召集也不容易,不如就安派朕的耳目潜入燕王府,再诏令收回他的精锐部队,从削弱他的内部开始著手吧!一开始就大军交锋对咱们也不利啊。」
外表柔弱的惠帝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论说得下面那些主战派哑口无言,无以反驳。
的确,从内部侵入燕王府是比较有较又省力的方法,但群臣的心里总有一些不满,因为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剥夺了他们立大功的机会,又怎能叫他们心平气和?
後世的历史学家如此地评断惠帝的作为:惠帝於削藩的四年中,不乏对燕王下手的机会,却始终自愿放弃,这是愚蠢。两军对垒,却姑息养奸,不愿被冠上『杀害亲叔叔』之名,这不是慈悲,而是懦弱。
可是,如果惠帝听到这些评论的话,大概还是会依然故我吧!毕竟,他并不否认这些事实。
只是,如果有机会让他重来,他依然会选择当个软弱的明惠帝。
而这正是惠帝之所以为惠帝的原因。
「齐尚书,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惠帝看了看齐泰瑟缩的样子,竟泛起一抹笑意。这足以迷倒众生的微笑却让齐泰的背脊整个凉了起来。面对惠帝,他始终战战兢兢,危疑不安。因为有参与暗杀惠帝行动的也包括了他,以及--一位深受惠帝信任与倚重的近臣……
万一东窗事发,他连保命的自信都没用,更别说要保持现今高高在上的地位了。
「臣遵旨!」齐泰深深一鞠躬,遮住自己冒著冷汗的僵硬脸庞。
另外也稍稍变脸的是站在惠帝身边不远处的一名臣下,他身上有别於群臣的服装更突显出其身份的与众不同和崇高。
「既然事情已定,今天就此退朝吧。」惠帝绣金的袖子一挥,优雅地步下了龙椅,沉重的步伐却无人察觉。 [墨]
15
从惠帝踏进房间那一刻起,风便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异。紧拧著眉的沉思模样更引起了风的关切,使得他稀奇地主动发问。
「皇上,发生了什麽事吗?」
惠帝有点吃惊地仰望眼神流露出担忧的风,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没事的,只是一些政务上的小麻烦。」连瞎子也看得出来惠帝所言不实,风更加担心地欺近,脸上藏不住心事是惠帝的一大弱点,而这更逃不过风锐利敏感的法眼。只是一点小事的话,惠帝就不会如此记挂在心上了!
「你没说真话。」本来想直接地说『你骗人』的,但风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两人如何的熟悉,这种基本的礼仪还是得遵守,而这正是他无时无刻提醒自己身份的好方法。
惠帝为难地低下头,这些事应归属於国家机密了,可是在稍一犹豫之後,惠帝还是决定以实相告。
「你觉得讨厌战争的朕不配当皇帝吗?」以如此直接的一句问话作为开场白,连风也为之一愣。没有思考很久,风就给了他一个确切的回答--一个只有他敢说出口的回答:「你并不是不配,而是不适合。」
惠帝闻言先是一呆,然後却不禁仰天大笑。
「好一句不适合!朕的确是不适合!」现在混乱的世局需要的不是像他一样的仁君,而是能君临天下,果决勇猛的雄武霸主!像他这样的人,确实是不适合啊!
尔後,惠帝将他对燕王一事的看法钜细靡遗地予以相告,而风从头到尾都只是默默地聆听,并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直到惠帝说完为止。
「你觉得朕是在委曲求全吗?」惠帝又是一个问题丢给他。
「我只能说百姓会喜欢这样的委曲求全。」风毫不避讳地直视著惠帝,深深地、仔细地注视著那双清澄明澈的眼睛,两人的瞳孔映照出彼此的影子,而他们彷佛也沉迷在对方眼中的自己,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谢谢。」依然缠绕著对方的视线,惠帝呐呐地开口,说出了一句不合身份的客套话。
风的呼吸突然紊乱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两人暧昧的亲密似的。
隐隐飘动在两人之间的亲密气氛使风惊觉自己的僭越,他带点鲁莽地一步跨开,冲淡两人不寻常的亲腻。
惠帝掩不住脸上的失望,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似的垂下头,假咳一声藉以掩饰那份不自在。
「抱歉。」为自己的放肆道歉,也为自己的情不自禁道歉,然而,风却不为喜欢的心情道歉。因为这是他目前生存的意义与理由。不再逃避,不再迷惘,但这份爱风已决定深藏心中,终其一生地默默守著这秘密。
为什麽要道歉!惠帝难抑其蜂拥而上的怒气,做错事才需要道歉,难道他认为自己做错了--还是这只是个错误的偶然?
刚才风眼中所流泻的感情全然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惠帝难过地别过身,不明的窒闷充塞在他的胸臆之中,让他好不难受。
此时,惠帝竟闪过一个想法:不再见风会不会好一点?虽不知晓那异样的感觉为何,但惠帝能确定的是那都发生在与风相处之时,那麽原因应该就出在风的身上……可是,不见风的话,他又会产生另一种的痛苦,不是满腔的郁闷,而是像针扎似的刺痛!
唉,为何年纪轻轻的朕会患上如此严重的病症?连御医都找不出病因,看来朕……已没多久可活了……啊,又痛起来了!
看著惠帝捂住胸口的背影,风欲言又止……
* * *
福来心情雀跃得几乎要飞上天,今个儿真是个好日子!好日子!
收到燕王传来的密函,里面说明了行动之日--就在今夜!
盼了又盼啊!福来平日深藏不露的表情此时也不禁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诡异得让在一旁伺候的小山子直哆嗦!
「公公!今天有啥喜事啊?」话才出口,福来的脸立刻一沉,吓得小山子忙不迭跪下叩头。
「是小山子多嘴!」小山子啪啪地掌起嘴来。
福来放松了脸部肌肉,清了清喉咙道:「算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饶过你罢!」
「谢公公!」小山子惊魂甫定地又是一阵叩头。
「小山子!」福来那抹笑意又再次浮上,他招手示意小山子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今日戌时。召集所有的自己人行动!」
小山子猛地吞了吞口水,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大,却不敢哼声,只轻轻地颔首。 [墨]
16
今夜将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风伫立在窗前,听著黑暗中无言的骚动,动锐的直觉让他产生一股不安。
习於杀戮的血液似乎也有所感应,慢慢沸腾了起来。
忽地,远处闪过一点火光,虽瞬眼即逝,但风却恍然大悟地心一震,拔足冲出房间……
皇上的寝宫此刻呈现一片空前的混乱,厮杀叫喊的声音毫无顾忌地震撼著宫中的所有人--但主角惠帝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的叛军很显然是冲著惠帝而来,但惠帝只是茫然地坐在金黄亮丽的龙床上,呆呆地看著成了血战场地的寝宫,看著挺身保护他的侍卫,然後热血溅到他的脸、他的身上、他的心……灼得他好痛!烫得他无法言语!
他好累,就让叛军杀了朕吧!不要再有人为朕而死了!
终於,站在惠帝一方的人马已被消灭殆尽,惠帝半抬无生气的眼眸,看清了持刀迫近的人--锦衣卫队长左琦!
呵呵!惠帝忘我地狂笑,果然!出问题的是他最信任的人!放眼看去,尽是常侍在旁的人、全是他真心以待的人!果然!讲什麽仁义道德的皇帝不能生存啊!
左琦一步步地趋近惠帝,眼中充满了财富权力在即到手的兴奋。
惠帝垂下修长的睫毛,内心彷佛已经涷结成冰。他不恨现在为叛军守在门口的宦官,不恨此刻刀剑相向的左琦,只恨自己做不了心狠手辣的『明君』、恨自己成不了值得托付的皇帝,而造成今日血流成河的局面!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气势迫人的叔叔啊!这个皇位果真是你比较适合啊!
「皇上,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软弱无能吧!」左琦的剑抵在惠帝的颈下,怪笑声回盪不已。然而惠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惧意,更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只默默地垂著眼,像是入定的大僧。
看不到惠帝露出预料中的惊慌求饶,左琦心里升起隐隐的怒意与不甘,於是他虎口稍一使力,在惠帝赛雪的脖子印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惠帝依然不吭声,而且闭上了眼,一副极欲寻死的模样。这让左琦更加的恼怒,决定要慢慢地折磨他。
正当左琦想要进一步以剑划破惠帝美艳出尘的脸蛋时,一阵带有腥味的劲风旋入,闪电般取下左琦持剑的右臂……
一时间,众人只能呆若木鸡地看著左琦疯狂地嘶叫,但难听的叫声并没有持断很久,因为他随即就被割断了喉咙。
所有的事像变戏法一般的神奇,在众人所作反应前,一阵浓烟倏地窜起,待其渐渐消退时,呆坐在床的惠帝已消失无踪。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