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床上的人忽然开口:“你不再放药,就不怕我又逃?”
“之前的一切,是我不好。只求你待到烈炎成熟,之后要去要留,便是你的自由……”
终于说出了积在心中很久的话,我带上药箱,静静地离开。
7、错
明天就是七月初九了,阿黛和我相遇在这一天……与我分离也在这一天……
脑海中浮现的是大片花海中的灿烂笑容。
后山的野茴香又是怒放之时了吧?
去那里散散心也好……
吹吹风,看看她最爱的花……
盘腿行气的时候,我这么告诉自己。
迎着紫浪翻涌的花海,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鼻间溢满馥郁的气息。
也曾是这样的午后,师兄、阿黛、我,三人在花海中立誓,要三人结伴同游,去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师兄更是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要保护我们二人。
抚上花海中的古树……
也是如此的一棵古树,阿黛和我在下面,师兄在上面。
奇他为何总爱睡在树上,那从无正经的人总是揶揄道,视野好,又安静,更不必听两个小鬼的肉麻情话,何乐而不为?
这时,阿黛的脸就会红得像天边的彩霞一般……
那时,总懊恼轻功还欠火候,不能抓住师兄泄愤,也不能带着阿黛跃上树去一览树下的无边花海。
现在……
轻松跃上树杈,就此躺下,闭上眼,任凭清风拂面……
轻功练好了,人却不在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影,树叶摩挲,鸟儿轻吟,各种声响交织成一首小曲。
迷迷糊糊中,阿黛银铃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风……你看着花环,好不好看?送你!”
“风……你家是什么样的呢?”
“风……我最喜欢你了……”
“啊……真漂亮……想不到后山竟然有这么美的野茴香……”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飘来。
眯着眼侧了一下头,立刻瞠大眼睛,阿黛!?
心开始急速跳动,阿黛,你终于回来了……
胸口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开始疼痛,不,不要在这时候发作!
我终于见到阿黛了!
强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热,撑起身体,一个男人的背影却映入眼帘……
阿黛扶着他,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
阿黛,你又要和师兄离开么?
你们又要抛下我一人么?
不!不!不是这样!
手指几乎陷进树干中,胸中一阵撕裂的痛淹没了我,眼前一片血红……
“咦?羽生?你也在这里?”
“滚!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羽生……?你……你怎么了?”
“快滚!你还待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怎么了?”
“再不走休怪我的剑无情!”
“你到底怎么了?”
“啊!!!!”
“羽生!羽生!住手啊!你快醒醒!你怎么了?”焦急而颤抖声音,是谁?
风过,撩起衣袂,扬起飞花,我这是在哪儿?
对了,我是到这里散心的,却在古树上睡着了……
为何我又会站在花丛中呢?
想是烈炎又发作了……
眼前的古树上为何满是鲜红?
低头一看,为何青衣上也溅了些许红艳?
腰间的防身的软剑也不见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渐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血迹、修篁、软剑穿过肩将他死死钉在古树上。
这……这是我做的……!?
泠然在一旁几乎吓呆了,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慌乱地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胸前、侧腹、臂上有几处剑伤,最严重的应是肩伤,但并不致命,只是失血过多,已然昏迷……
急忙掏出随身带的续命丹塞进他口中,咬牙迅速拔出刺在肩上的剑,这一拔,血涌得越发厉害,点下四周止血的穴位,血渐渐流得缓了。
撕下衣襟,扎好伤口,抱起昏迷中的人,疾步向庄里赶去,心里绞得紧紧的……
多年前也是这情形……
这一次,再不会了……
庄中,元伯元婶见状愕然,见我神色不善,也不敢多问。
火急火燎地把修篁安置在塌上,冲进药房拿来云南白药,先让他服下一粒保险子,再取下扎住伤口的布条,敷上白药粉止血。元伯早拿来热水白布候在一旁,放轻动作,小心擦去伤口四周的血迹,拿过白布包扎妥帖,又将染满鲜血的长衫替他换下,一切才算安排停当。
抚上渗着细汗的额头,一片冰凉,手中的脉象也是虚弱无力。
“羽生……小篁他没事吧……”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的泠然看我终于坐下,战战兢兢地问道。
“啊……”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怎样救回修篁上。
一边想,一边急急走进药房。
血为气母,气为血帅。
大量失血,强心提气尤为重要。
人参、附片、干姜、炙甘草——参附汤与四逆汤合方,强心之效甚佳……
当归、枸杞,杞多归少——当归补血汤,为补血方剂之首……
配好药,拜托元伯拿去煎。
再回到他身边,泠然一脸的悲伤,似乎想说什么,颤抖着唇,始终没有说出口……
“元婶,端些热水来。”
“少爷……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再吃点东西……这时候您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低头一看,仍是那件染血的青衣……
腹中虽已空空如也,却翻腾得厉害。
“也好……我去更了衣再来。”
换好衣服,略吃了几口元婶端来的饭菜,我的心仍是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元伯,药还没有煎好么?”
“好了,少爷,这就端来了。”
“我来喂他吧……”
将药一一灌下,现在,就看他自己了……
默默地坐在他身边,用热巾擦去他额间不断冒出的冷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你千万不要出事……”
“羽生……”怯怯地一声提醒我泠然的存在。
“对不起,今天吓到你了。”
“小篁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伤……他没事吧……”
“还不能肯定……”
“羽生……”
“对不起,泠然我现在心里很乱。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么?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一声叹息,几乎低不可闻……
入夜,昏迷中的人呼吸似乎平顺了些,只是这细白的手仍是冰凉的。
凝神感受手下微弱跳动的脉搏,心中默念:
你一定能恢复过来的……
一定……
8、离
日出日落,两个晨昏,在灌药,把脉与守候中匆匆流过。
元伯元婶不断地劝我回房歇息,“少爷,您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在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累吗?我不知道……
只是固执地想守在他身边,
只是想亲眼看到他醒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连日里汤药不断,塌上的人冷汗不再渗出,呼吸已然平稳,体温业已回复,却单单不见醒来。
已经第五天了,你为何还不醒来呢?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投射在他苍白的面上,清俊平静的睡颜,让人移不开视线,于是,就在我的注视下,昏迷了五天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朦胧中,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的看看四周,待看到我时,那不明所以的眼神开始渐渐清明,最终定格在冰冷。
“泠然怎么样了……”说话的声音仍是很虚弱,无力中透着担心。
“她没事,你终于醒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篁!你终于醒了!真担心死我了!”元婶正好端药进来,惊喜万分。
看着元婶一脸的痛惜,他微微地笑了。
“你等着,我去叫泠然过来,她可一直挂念着你呢!”
元婶急急忙忙地走了,留下我和他,一室的静默。
“小篁,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泠然一进来,眼泪就忍不住了。
“我没事……你……没受伤吧……”
“没有……对不起……你为了我……”
我,始作俑者,看着眼前的两人,内疚,酸涩,一齐涌上心头,静静地起身离去,身后泠然正对修篁说:“羽生也好担心你,他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你整整五天……”
一出门,刚好遇上元伯急匆匆地来看修篁。
“元伯,修篁的药还是按时给他服下。我要回去休息一下……”
“好的,好的,少爷您快去休息吧,都几天没合眼了。”
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朦胧中,眼前一会儿是师兄死前的样子,一会儿是修篁被钉在古树上,一会儿又是青黛离去时伤心欲绝的泪颜……反反复复,不断浮现。
醒来时,已近黄昏。
穿好衣服正准备去看看修篁的情况,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羽生……”
“泠然?进来吧……”
“羽生,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吗?”
“……我们到外面去吧……”
“什么事,说吧。”
“羽生……我想回去了……”
“为什么?”
“我……我很内疚……为了保护我,小篁才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这件事与你无关,完全是我的错。”
“羽生,你总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
“这么说,我的感觉是对的……”泠然有些悲伤,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你总是在压抑某些东西,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你让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另外一个人,我……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弟弟,很想关心你……很想走进你的生活,可是你总是在拒绝……我……我从你那里得不到回应……我……”她抬起眼,望进我的眼睛,似乎想寻找什么。
而我的眼中,俨然是青黛离开时的情景。
良久,她失望地低下头,下决心般地说道:“修篁已经醒了,我就放心了。再留在这里,我怕又发生那天的事……而且,你心里并没有我……毕竟,我只是一个替代品……答应我好么……?”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不错,我总是在她身上寻找青黛的影子,在我眼中,她并不是泠然,她,只是上天赐给我的又一个青黛……
我的心里,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就算是现在,我更加关心的也是修篁的伤,而不是她的离去……
“好吧……你想什么时候启程?我差人送你。”
“我想明天就走。”
“好吧……”
清晨,细雨纷纷。
泠然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看我站在院中,凤眼中噙满泪水。
“一路走好。”
“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小篁还没有醒,代我向他辞行,好吗?”
“嗯。保重……”
“你也要保重……还有小篁、元婶也是……”
站在大门前,注视着远去的马车,我知道泠然与我从此分道扬镳,不再有交集。
误将她认作青黛……
硬将她留下……
是她为归云庄重新带来了笑容……
是她令修篁恢复了生气……
我由衷地感谢她……
大家都以为她会是将来的庄主夫人……
我,也以为自己会娶她……
元伯说,我又一次与自己的幸福失之交臂……
真是这样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端着药碗轻轻推开房门,床上的人已经醒来,见进来的是我,便扭开头去。
将他扶起靠在床头,一勺勺将药喂完,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只听到屋檐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
“泠然今早回家了,她要我带她向你辞行,要你多多保重。”
一直没有看我的眸子黯然,“她还会回来么?”
“不会了。”
闻言,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
曾经天真明快的眼波化作如今的深邃淡漠,我甚至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如何。
良久,他合上眼,淡道:“你总是这样,只知道将过去抓住不放,却不懂得把握眼前的幸福。”
我无言以对,只是拉过他的腕,仔细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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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处于恢复期的他,由于这次重创,伤口的愈后很不好。
肩伤发炎引起的高烧,持续不退,方子换了几个却收效甚微,他仍是在高热中备受煎熬。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束手无策,只能整夜整夜的在他身边,用井水为他擦身降温。
高烧,令他时昏时醒,神智模糊,时常谵言……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天,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热渐渐地退了下来,急促的脉搏开始渐渐平稳,他还是撑了过来。
连日的高烧耗尽了他的体力,病情稳定下来后他开始陷入昏迷,可是我清楚,再次醒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是夜,我仍像往日一样为他用温水擦身,换下日间汗水湿透的衣物,待一切完毕,将他放回床上时,却对上了一双幽幽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