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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命,是没有权利选择自己出生自由的。所以人与人之间,生命与生命之间,本来就不存在公平。
即使是这样,一开始就背负着苦难、无法拒绝命运的我们,却仍然在挣扎中继续活着,而且害怕离开这世界。
每个人,都是被某种东西束缚着的。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自由。
因为从被生下来开始,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戴上了名为生命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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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童羿八岁,古辰轩十岁。
“童童……唱首歌给我听吧。”古辰轩躺在床上,微笑着对身旁的童羿说,“不过,小心点……不要碰到我。”
古辰轩全身的皮肤大面积溃烂,体表布满了红黑色的斑点,破损处泛着黄色的脓液。至于脸,肿胀得看不出原来轮廓。他的一侧鼻翼已经烂掉,从侧面看就是个黑洞洞的坑。
“轩哥,你吃点东西吧……我、我唱歌给你听……”童羿全身发着抖,将手中的白馒头凑到古辰轩嘴边,不成调地开始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尽管他们都没见过母亲的模样,却全心全意地相信这首歌。
孤儿院简陋的起居室里,有着光秃秃的四面水泥墙。靠墙的两边,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张破旧、一坐上去就会吱呀作响的小床。
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每张床上本来是睡三个孩子的。但在半个月前,和他们同床的程歆得病死了,所以目前只有他们两个人睡在这张床上。
这间孤儿院已经修建了有十年的时间。从三年前开始,这里的孩子开始得同一种怪病,接二连三地死去。
先是全身出现黑红色的斑点,然后是皮肤溃烂……最后,是痛苦万状,全身不停抽搐地死去。
其实,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由三年前修建在附近的一所砒霜厂所造成的化工污染。
孤儿院是民间一个天主教团体捐资所建,位于偏僻的乡村。尽管几位修女多次和那所砒霜厂交涉,却始终没有结果。
由于无法筹集到资金和人力用来迁移孤儿院的关系,能送走的孩子都送走了。而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走的,只能待在这里。
说起来,早在半年前,管事的冯嬷嬷就已经死了……
童羿的歌唱到一半,古辰轩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嘴边的馒头,他始终没有咬上半口。
将馒头放到古辰轩枕边后,童羿从床沿处慢慢站了起来,望向窗外。
窗沿处积了层薄薄的白霜。不止是窗沿,就连屋顶、外面大树上的叶子……它们的上面,都覆盖着同样的白霜。看起来……非常美丽。
但这种白霜,即使在烈日的暴晒下,也是不会化的。而且只要一下雨,它们就会变成污黑的浊水,沿附着物迫不及待地流下。
这种薄薄的白霜,是致命的毒物,是带走孤儿院孩子们生命的罪魁祸首。却为何……它还可以这般自顾自地美丽?
妈妈你在哪里……快来接我,我好怕……
童羿将自己的双手放在面前,看着布满了黑红色斑点的手背,再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放声大哭。
古辰轩仍然昏睡着。就是这样的哭声,也没能将他惊醒。
2
十年后,夏。
眼前的马路可以称得上相当平坦,但童羿所骑的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却仍然一路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声。
这次见工……又失败了。不过也难怪,一没背景二没特长三没文凭的人,想在城市里找薪水相对优渥的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吧。
看来,明天还是得去建筑工地搬钢筋。
童羿一边迎着耀目的阳光骑车,一边微微眯起眼睛。他很高,四肢结实修长,五官端正俊朗,肤色呈现出健康的麦色。他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脚上蹬一双棕色凉鞋,没穿袜子。
大约骑了四个小时的车,童羿在城市边缘一个破旧的棚户区停了下来。他推着车,在阴暗、散发着潮湿难闻气味的狭窄巷道里拐了十几个弯后,来到了家门口。
“我回来了!”童羿将车放在门口,提出车筐里放着的一袋青菜,在推开门之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欣喜地大声说。
“啊,童童。”坐在桌子旁的男人抬起头来,对着童羿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张怎样的脸。鼻子就是个深黑的洞,嘴唇残缺,白森森的牙齿时时刻刻呲在外面,眉毛和头发稀疏,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内。他这一笑,比地狱里的饿鬼还要难看。
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成堆成堆纸盒和珠串。他跟童羿说话的同时,手中还不停地在糊着纸盒。
童羿看着眼前这一幕,收起脸上欣喜,顺手拉开屋里唯一的一盏日光灯,开始抱怨:“屋里这么暗,怎么不开灯?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视力本来就不好,是不是想瞎掉?!”
“没有……我只是觉得不需要,这样就可以……”男人如同做错事被抓的孩子,低下头嗫嚅着。
“古辰轩,你给我好好解释。”童羿显然是生气了,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男人瘦削的肩膀,“什么叫这样就可以……你想想,我们到这个城市来是为了什么?!你这样糟蹋自己,那么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童童……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十年前,我们都从那次中毒事件中得救。但是,我的脸却变了这样……
顶着这张恐怖的脸,哪怕是最底层的工作,也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愿意聘用。从抵达这个城市到现在,只从这间幽暗的房间里,走出去过一次。而那次,我的脸吓哭了四个小孩。
你说,总有一天会赚到足够的钱,帮我恢复原貌。但是,我却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所以至少,不想拖累你。
“童童,对不起……我下次、下次不会了……”尽管心中有千言万语,拙于表达的古辰轩却只能低着头,以一贯的老实态度认错。
“笨、笨蛋……谁让你说对不起了!你心里,永远都觉得欠着我,对不起我吗?!”童羿忽然抓住古辰轩的手,将他从凳子上拖了起来,一把扔在床上后,欺身压了上去,开始温柔地吻那张残缺的脸。
只是被童羿的手指轻轻触碰肌肤,古辰轩便难耐地呻吟出声,下身随即坚硬涨热起来。
“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因为我爱你、我需要你……明白吗?”童羿平时清亮的声音,此时听来黯哑低沉,说不出的性感。
童羿微微濡湿的唇瓣,如雨点般不停地落在古辰轩的锁骨、胸前、小腹……十足的前戏过后,便是极温柔、照顾到身下人感受的进入。
只要被童童轻轻凝视,就感觉说不出的幸福;只要被童童拥入怀中,便觉得即使下一秒是世界末日,也无所谓……
爱着他,疯狂地、用整个生命地爱着他!不,他就是整个生命,整个世界!
不过,这种爱越强烈……心中的不安感也就随之越强烈。
童童只是怜悯自己,给自己一个可以安心的理由,才这样做的吧……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那样温柔体贴而又冷静。
记得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看到过童童偷偷藏起一张女明星的海报。童童,应该是喜欢女人的。
想想也是,谁会真的爱上一个丑陋无比的男人?
但是……不敢问,不敢往下想,不敢求证。怕知道真相后的自己,会失去这片唯一的天空。
激情过后,童羿伏在古辰轩赤裸的身体上,微微地喘着气。古辰轩的眼晴半盍着,看上去微微有些失神。
自始至终,古辰轩的手都紧紧攀在童羿麦色的结实脊背上,没有放开过。
3
整个施工现场没有一丝绿荫的遮挡,到处是尘土飞扬,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在这里工作的人,就连对话也得互相大吼,否则就无法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童羿戴着安全帽,穿着球鞋,戴着双蹭满铁锈的线手套,扛着一块钢梁朝吊机旁走去。他身上每一块线条优美匀称的肌肉都因为负重而紧绷着,麦色的皮肤泛着被汗水浸出的光泽。
在这个工地,童羿已经工作了三个半月,说好一月工资四百元。但是,除了头半个月拿到了两百元的工资,到现在为止,他再没拿到一分钱。
当时招聘他们的包工头一直说资金周转困难,让他们再等等。对拖欠工资这种事情,童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再说,建筑行业里,政府拖欠施工机构钱款,施工机构拖欠工人钱款,长达半年都是常有的事情。他唯一可以做的,只能是和别人一样,忍气吞声地等。
将肩头上的钢梁在吊机旁码好后,童羿直起身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下料工老覃慌慌张张地跑进工地,大声对正在做活的工人们喊:“包工头跑了!包工头跑了!!”
童羿连忙和其他工人一起放下手中的活,上前围住了老覃。只见老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昨天,那小子带着我们三个月的工钱——整整二十万,跑了!说什么资金周转困难,他妈的全是假话!”
机器不再转动,酷热的阳光直直照射在狼籍一片的工地,空气中漂浮飞扬着令人窒息的薄薄尘土。霎时间,这里如死般寂静。
寂静过后,便是工人们口不择言的大骂,从包工头的孙子一直问候到了祖宗十八代。
“那我们……怎么办?”骂了半晌,有人讷讷地提出这个问题。
“……还能怎么办,先找找工头,找不到就认了呗。”又有人苦笑,“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种地……死不了人的。”
是的,他们还有家可以回去……我和辰轩,却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一季的房租眼看就要到期了,水电费、生活费……每一样都可以活活逼死人。
辰轩靠着做手工活,是攒了一些钱……但是,当初说要保护他,赚钱为他整容的人是我。如果我还要用他的钱维持生活的话,我……
童羿的双拳渐渐捏紧。他蓦然转身,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喧闹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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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进去,我要见你们经理!”
高耸的门厅墙面,由大理石砌成。而在那墙面上,挂着块墨色鎏金的长牌子——盛金工程建筑有限公司。
童羿他们做的那个项目,是由政府机关竞标给盛金,再由盛金分包给几个包工头。如今他能找到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吵什么吵!财务已经把钱拨给你们包工头了,和你们签合同的不是我们公司,我们没有任何责任!”门口的两名保安推搡着满身灰土汗水的童羿,脸上全是不屑和鄙视,“想见我们经理?下辈子吧!”
“你们……唔……”童羿刚想挣扎着闯进去,却被其中一个保安狠狠打了记耳光。他顿时觉得左侧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流下道细细的血线。
“滚吧,别现眼了!公司今天有外宾要来,少在这儿给我们捣乱!”
保安们一把将童羿推下台阶。水磨石的台阶不高,五六级的样子,却也能让他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面。
看这种情形,是不可能要到钱了。
童羿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慢慢擦去嘴角的血渍,垂着头朝自己停在附近的那辆破旧自行车走去。
怎么办……今后,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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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来。童羿将手叉在裤袋里,在繁华都市的街道上慢慢行走。周围的五光十色,更映衬出他的肮脏落魄。
不敢回去……不敢回去面对那么相信自己的辰轩。
在一家服装精品店前,他停下了脚步。那里的一整面长墙都是由玻璃橱窗拼成,里面极有格调地铺陈着精致华美的服装和饰品。
童羿不是在看里面的饰品,而是在看自己映在橱窗上的影子,一个满脸愁容的男人。
是的,不能再有这种表情……这件事情不能让辰轩知道。等见到辰轩的时候,我一定要笑……
想到这里,童羿对着橱窗中自己的影子勾了勾唇角。
这时,一只保养得极白嫩丰厚,戴着硕大钻戒的手轻轻拍了拍童羿的肩膀:“喂,年青人,是不是在为钱发愁?”
童羿转过身子,看到的是个白白胖胖,和颜悦色,穿着花格衬衫的中年人。中年人看着他,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我这里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要不要试试?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按日给工钱,如何?”
是骗子吗……但是,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东西给别人骗了。再说如今走投无路,就是明知是陷井,也得往下跳。
“愿意,当然愿意!”童羿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并开始拙嘴笨舌地讨好起眼前这个中年人,“大叔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叫我葛叔就好。至于别的,你想在我这里做就别问太多。”葛叔倒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童羿害怕失去这份天上掉下来的工作,连忙闭上嘴,不再多说半句。他跑到一旁推上自己的自行车,跟着葛叔便走。
其实,他本来就不擅长讨好别人,这样反而觉得轻松许多。
葛叔带着他经过几个街道拐角,来到一座门面看上去极奢华的酒吧前,酒吧的招牌是用各色霓虹绕成的两个字——红吧。
童羿小心翼翼地随着葛叔进入这他从没有来过的场所,连步子都怕迈错了。葛叔跟前台打过招呼后,就来到他面前,将他带入酒吧地下的一间类似于高级宾馆房间,装修精致的屋子里。
屋子里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最醒目的是摆在中间那张超大SIZE的床。虽说不知道屋顶上那巨大的黑色铁勾,床头上那根银色铁链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它们明显破坏了整体装修的唯美气氛。
“你先洗个澡。”葛叔手把手教会了童羿怎么用热水器后,便抬腿朝门外走去,“等会客人来了,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十二点后出来拿钱。”
门在童羿面前砰然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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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二点半。
童羿走出了地下的那个房间,来到葛叔面前,从那双白嫩肥厚的手中接过一张折叠过的五十元钞票。
他的脚步蹒跚得厉害,T恤衫下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全是青紫色伤痕。接过钞票后,童羿垂着头不发一言,也不看葛叔一眼,一瘸一拐地朝自己停在酒吧门外的自行车走去。
“喂,老板,他也太可怜了吧,伤成这样居然还要骑车回去。”一个穿着褛空无袖上衫的妖艳男人,看着童羿远去后,凑到葛叔旁边笑,“那个客人因为太过变态,根本就没人愿意接……你收了那客人一千块,才给他五十。好歹多给他个打车的钱,也算你有良心。”
“什么样的人值什么价,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懂行情。再说,做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良心。”葛叔摸了把妖艳男人的脸,歪着嘴笑,“看着吧,这小子明天肯定还会来。他缺钱,不会错的。”
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都已经稀稀疏疏,只有路灯依然忠于职守地亮着,但酒吧内却依然调笑吆喝不绝于耳。
对一部分人来说,城市的夜生活,还没到结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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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辰轩做好了饭菜等著童羿回来,但一直等到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墙上那个旧挂锺的时针指向了凌晨四点,童羿还是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