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赶到部队医院,苏父苏母也前后脚赶到了。这个医院最空旷的地方就是广场,现在挤满了人,苏老参谋和妻子也待在这里。苏父苏母赶到,看到父母无恙都松了一大口气,然而再看看四周,却怒道:“那几个警卫员呢?”苏老参谋平和地说:“很多人需要帮助,医院人手不够,我让他们帮忙去了。我们没有事,你和淑华来看过了,也回岗位上去吧,这时正是需要你们出力的时候。”苏父迟疑了一下,应了声是,召回一个警卫员叮嘱了几句,又皱起眉头看向儿子,“你呢?”他是典型的严父,平时话都不会跟儿子多说几句,在这种时候表达关心的语气也是不耐烦的。
幸而苏绍并不介意,轻声道:“笑笑回大院了,我不放心,一会儿去看看他。”苏父愣住了:这样的生死劫难中,他不说和家人待在一起,反要去陪一个外人……苏父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震怒地扬起手来要打他。苏绍没有躲,但是神情眼神都坦然而坚定。苏父的手扬了几扬没有打下去,他知道这个儿子自小就是极有主见的,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回头。苏母连忙拉住丈夫,焦急地责备道:“阿绍……”
地面又是一阵晃动,众人都有些站立不稳,连忙互相抱成一团。苏家一家旁边一盆盆栽摔到了地上,花盆摔的粉碎。晃动停止,大家又心惊胆战地等了一会,确定不再晃了,才小心松开。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还是苏母先开口说道:“我和你爸要回岗位上了,你在这里照看爷爷奶奶。”意思是就这样将刚才那节抹去。苏绍的眼光从地面的花盆上移到母亲脸上,平静地说:“妈,你明白我的意思。”苏父这回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打了下去:“孽子!”苏绍的脸被狠狠打偏到了一边,片刻边便肿起来,口腔咬破了,嘴角也溢出些血丝。苏母心痛地叫道:“阿绍!”此时他们周围的人不少,都被这一巴掌惊呆了,看着这里。苏绍抹去唇边的血丝,神情还是很平静,没有丝毫改变的意思,只是道:“对不起,爸爸。”苏父气的手直发抖,上去要再打他,一直看着状况发生没有说话的苏老参谋制止了他,“阿绍,你清楚你这个决定的意思吗?”
苏绍对他向来很尊敬,还是很平静地道:“是的爷爷。”老参谋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这届的政绩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届可能会升任市长,中国最年轻的市长。”言外之意,他不可限量的前途就要这样丢了吗?
苏绍沉默了一会儿,组织着语言,最后说:“我原以为,那是我想要的,和笑笑分开后很舍不得,但也没有后悔过,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他比这一切都重要的多。爷爷,你知道,我从来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老参谋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叹息道:“唉,去吧,去吧。”背转了身。苏父急道:“爸!”老参谋不理会,“走吧。”苏绍恭恭敬敬地对他鞠了一躬,又对奶奶和父母各鞠一躬,转身快步离开。苏父想去追,地面又是一阵轻晃。苏老参谋并不回头,对忙过来搀扶的儿媳点头致谢,又抬头看看天,道:“阿锐,不要再管了,阿绍自小懂事,但拿定主意事是谁也改不了的,你还不知道吗?十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只是装着不相信罢了。笑笑是个好孩子,是他总比是别人好,况且,谁知道咱们这些人能不能过的了明天。”苏父站住不动了,但神情即愤怒又气馁。
苏绍回到部队大院,林笑已经不在,苏绍问了他的去向,又开车寻出来。林笑在华西医院从下午忙到晚上,一刻不停,不断有新伤员送来。苏绍找到他时已经是下午6左右,林笑看见他,又惊又喜:“你怎么不陪苏爷爷苏奶奶和伯父伯母?”通讯中断,苏绍找到他完全是凭运气,这时也是心中喜悦,微笑道:“他们有人照看。”林笑知道他们有警卫员,点了点头。林笑从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苏绍来时路上也买了不少食物,看着他吃了些,上前为他搭手。林笑这才看清他脸上的红肿,惊道:“你脸怎么了?”苏绍微笑不语,林笑便不再追问。
都江堰第一人民医院告急,电台号召出租车去帮忙,林笑与苏绍对视一眼,也开车过去,但车开出去一看,路上已经全是绿色的出租车了。都江堰是靠近震中的前沿地带,都江堰一决堤,下游成都必将一片汪洋。
开车飞快地赶到都江堰市,市区内一片漆黑,因为供电系统已经被地震震坏。都江堰的情况比林笑和苏绍预想的要糟糕更多,到处是垮塌的房屋废墟,底下不知埋了多少人,到处是受伤需要救援和失去亲人悲恸哀号的人们。林笑看着这一片惨状,心中紧紧揪成一团,不敢直视。来到第一人民医院作为临时抢救地的玉垒山广场,广场上早人满为患,一直延伸到广场外三四百米远。伤员实在太多,哭声呻吟声响成一片,不时有血淋淋的尸体被抬走,仿佛人间炼狱。林笑作为医生虽然是见惯生死,但也不敢卒睹。
伤员实在太多,医护人员都是一个同时照看三四个,还没有电,人们开着车灯和一切能照明的东西,什么物资都不充足,通讯仍然是完全中断。林笑心知这时二人中应该有人回蓉城调拨急需物资,但地面仍不断震动,危险随时都可能来到,一秒钟也不舍得和苏绍分开。苏绍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握禁他的手说:“别担心,我们去紧急救援指挥部,那里一定可以和外界联系,可以通过那里调拨急救物资。”林笑眼睛一亮。
向紧急救援指挥部走去,还没走到林笑的手机便叮叮叮收到了好几条短信,都是父母亲友询问平安的,林笑用群发回了个平安,又看手机,居然有信号了。大喜告知苏绍这个消息,苏绍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铃声便也响起来。接起来是苏明河,苏明河激动的声音传来,头一句话就是:“哥你们怎么样?”苏绍冷静地说:“我们很好,爷爷奶奶和爸妈也没事。”“那就好,”苏明河屏息听着他回答,声音带出一丝颤抖,“我正在赶回去,这半天我不停打你们电话,都没有信号……”苏绍立刻道:“不要马上回来,这里还没有信号。这里灾情很严重,你赶快让往这里调拨急救药品、食物、蜡烛还有衣服帐篷,这里什么都缺。救人如救火。”苏明河也很快冷静下来了,道:“我明白了,我会帮忙。——笑笑也还在成都吧,他怎样?”苏绍看了林笑一眼,道:“他很好,现在他就在我身边。”苏明河讶异道:“哥……”苏绍把电话递给林笑,林笑接过电话,道:“明明,你联系百草慈善基金的方靖奇,让他组织志愿者朝这里来,这里到处都需要医务人员,告诉他多准备防疫药材,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苏明河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呼吸停顿了一瞬,这时也肃然道:“我明白了。”
回到玉垒山广场,林笑立刻投入抢救工作中,苏绍虽不懂医,但也尽可能地帮忙打下手。地面还不时震动,急救车不断将伤员运回成都,但有更多的伤员源源不断地被抬来。什么都急缺,林笑带来的急救箱里的东西已经用完了,只能凭针灸暂时减轻一下病人的痛苦。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凌晨一点多温度陡降,竟然下起雨来。
45.天亮了,早晨好!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不断有成都市民自发组织运送来棉被、衣物、大雨伞等物资,但是还远远不够。最重的伤病人员优先送往成都治疗,四面都是让人揪心的救护车和警笛声音。空军部队在市内几个受损最严重的地点挖掘抢救,灯火通明,不断有血淋淋的伤员被送到这里。林笑和苏绍已经把开来的车让出来了,让几个重伤员进去躲雨,他一刻也不停歇地为人做紧急救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紧抿,脸色异常苍白。苏绍知道他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但并不劝他休息,只是尽可能地帮忙。
这一夜分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好像永远也过不去,每一秒都有一条条生命在绝望地消失,白天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又有一场强烈的震动,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还有没有下一场更强烈的震动?下一次是否还会幸免?这场地震好像永远也不会停,难道老天爷要就此毁灭整个世界么?
绝望的情绪在漫延,但不屈服与希望的情绪也更加高涨。
这一夜,成灌高速上的物资车与急救车川流不息。
这一夜,部队徒步进汶川。
这一夜,不断有人自愿加入去一线的人们。
另一个城市里,成都人民交通广播那个勇敢的女主播孙静的声音已经明显嘶哑,还在不断的鼓舞着人们:“我们已经历了地震后的十二个小时,我们马上就等到天亮。天亮了,早晨好!……”
凌晨六点多的时候,林笑勉强在临时搭置的防雨篷布里睡了一小会,两个小时不到就继续起来投入工作。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一个母亲痛哭流涕地跑过来,说自己被压在废墟下的儿子被挖出来了,但一双腿还压着,抽不出来也搬不开,求医生去看看怎么办。林笑和苏绍来到她指引的地点,只见是一幢五层高的楼房,第一层已经完全陷入地下了,左边还垮塌了一小半,墙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裂缝。那位母亲的儿子就在这垮塌的一边压着,是她用双手生生扒出来的,因为怕用工具会再引起塌方。林笑看见她的手指尖早磨的全是血了,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
被压在废墟里的是个一二十岁的青年,被压住的地方紫涨乌黑,人已经出不了声,只能偶尔睁开眼看看了。林笑只看一眼就确定,“腿已经没救了,只能截肢。”小腿已经坏死,而且骨头也碎了。那位母亲的眼泪瞬间又留下来,“那,医生……”林笑歉疚地看着她:“我不是外科医生,而且没有工具。”又道,“你得快点找人给他截肢,不然命都保不住了。”那位母亲抹着眼泪:“这时节去哪找啥子外科医生哦,医生,你就好人做到底,帮帮忙吧!”林笑很为难:“我真的什么工具都没有,贸然动手,只大出血就能致命。”那位母亲还要再求,苏绍阻止她:“离这里不远有个小学受灾严重,有支部队在挖掘抢救,那里一定有医疗小分队,他们一定能救的了。”那位母亲如奉纶音,立刻向那里奔去。
林笑拉拉苏绍,道:“我们也去。”苏绍点头,正要走时却隐约听到一声微弱的呼救,与林笑一起回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似乎是从陷入地下的一楼传出的,苏绍小心地走近垮塌房屋的一角,正在这个时候脚下又猛然晃动起来,尚未垮塌的一半楼房忽然垮塌下来!
房屋崩塌的巨大声响中,林笑惊骇地尖叫,苏绍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身体便已经把他扑倒,滚向一个尚未崩塌的墙角。砖瓦墙体铺天盖地砸来,苏绍本能地翻了个身将那个熟悉的身体护在身下。下一刻,倾倒的四层楼房废墟已经将两个人存在过的痕迹盖的严严实实。
还没跑到地方的母亲拔步回转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疯狂地尖叫,她扒了一夜才扒出来儿子再次被埋在了废墟下!一个从玉垒山广场刚赶到这里的政府人员打扮的三十岁上下男子也惊骇地叫。
黑暗的地下,林笑并未像自己想像的一样被砸成肉泥,虽然被四层楼房的废墟埋在地下,他们最后一刻滚向的墙角却并未塌掉,支撑起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并且由于苏绍翻身护住了他,他甚至都没有被任何东西砸到。等到房屋崩塌声完全消失,林笑回过神来,动了一下手脚,才敢确定自己无恙。然后发现苏绍软软地伏在他身上不动。林笑的心又猛然提起来,问道:“阿绍?……阿绍!?”苏绍动了一下,轻声道:“你这个傻瓜……楼都塌了,你还敢冲过来。”林笑的心略略放下些,“你受伤了吗?”“没有……”苏绍慢慢起身,林笑也坐起来,苏绍与他拥抱着靠在墙角,空间实在太狭小。苏绍低声道:“这回要是被砸到,我们两个就是真正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林笑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恩,佯怒道:“你还开玩笑!”苏绍将头靠在林笑肩上,脸埋在林笑颈间,轻笑。他的呼吸呵在林笑的脖子上,痒痒的,林笑将他抱在怀里,感觉到他从未有过的虚弱,不禁又心慌起来:“阿绍,你真的没事?你伤到了哪里?”伸手在他身上摸。
苏绍勉强制止他,“我真的没事……只是背上被砸了一下,有些痛,过一会儿就好了。”林笑心中一沉,去摸他的背。背上被砸,还不如四肢被砸呢,极有可能受内伤,还有脊椎,出一点问题后半辈子都有的罪受了。
从上到下摸了一遍,骨头没事,伸手去把苏绍的脉,只觉脉搏细弱,可能是……内脏轻微出血了。
这在平时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现在他们被困在四层楼房的废墟下。林笑的心又沉了下去。不说有没有人救援,谁知道挖开这座四层高的楼房需要多少时间!而且外面下着大雨,挖的时候还不能引起塌方,不能挖到人,加倍艰难。
但是对苏绍却道:“内脏受到了些震动,你别动,歇一会。”苏绍轻微地点了下头,不再说话。安静了一会儿,林笑感觉到苏绍的体温在渐渐升高,显然是开始发烧了,心中担忧,却道:“阿绍,我好冷,你怎么还是这样暖?”苏绍其实明白自己的状况,脑子已经有些混沉,却还是配合地轻笑了一声,说:“那你就抱紧点。”林笑果然依言抱的更紧些,舔了舔嘴唇,又说:“早上你让我吃东西的时候,我真后悔没多吃点,现在又饿了。”苏绍知道他是怕自己睡过去,说:“我口袋里还有一包牛肉干。”“咦?”林笑意外,还真有吃的。“现在先不吃,吃了我怕会渴,再等等。”谁知道还会在这里困多久。
林笑拿出手机,毫无意外地没有信号。
林笑将两个人的手机关上一个,以节省电量。关机的蓝光映的苏绍的头发乌黑柔软,林笑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
地下的黑暗如此厚重,如此寂静,像世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又像是地狱十八层中仅剩的两个生灵。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苏绍回答林笑的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林笑也感觉到角落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而头顶还没有任何挖掘废墟的声音。林笑知道获救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最后用手机拨了一个119,在苏绍的耳边道:“阿绍,我这才知道我原来这么爱你。”
苏绍本来已经昏昏沉沉,这时微微一震,睁开眼向林笑看来。其实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林笑的轮廓。林笑轻声道:“咱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但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呢。”苏绍微笑起来,最后道:“我也不后悔。”林笑顿了顿,道:“只是有些对不起爸爸妈妈,幸好我还有哥哥。”苏绍道:“我也有弟弟。”林笑轻轻亲在苏绍唇上。
死亡面前,他才知道他心中最重的是谁。
46.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