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下+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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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下峰的路在南面,北边是一片悬崖,唐门的木棚也早就塌了,左回风可以说退到了死角里。可是我记得,唐门的木棚下方还有一条至少能容十几人的坑道,如果及时藏在里面,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唐掌门可是想到了木棚地下的机关?”丘妙风缓缓道:“这条生路还是左少庄主指给本座的。本座带了两个弟子慌不择路躲到北边,正是靠了它才逃得性命。只可惜……左少庄主自己却来不及用上。”


      最后一句话无异于重重一击,听在耳中只觉得晕眩,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声音都像从天边传来般遥远:

      “为什么?”

      “……似乎看到他和左盟主起了争执,多半耽搁了时机……”

      …………

 

      耳边嗡嗡响成一片,丘妙风和缘持之后说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

      后来唐斐把我送回去,他抱住我说了什么,我也一句都记不起来。

      一个字也不想听。

      生死关头能有什么争执,左益州自认活够了而已。

      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两件事:我要离开唐门,不惜任何代价;还有,唐斐绝不会答应。

 

      病不至死的话,总是要好的。我开始静养。

      我要求回到自己的住处,唐斐默许了。现在唐门的实权又回到他手里,只有唐仪和唐昭有时能获准来看看我。

      其实即使病好了,说不定也没有用;正如我就算离开了唐门,也不知该做什么。

      我每天只是盲目地服药,接受医治,等待着某种程度上毫无意义的痊愈。

      我努力不去想左回风,现在发疯还嫌太早。

      钟冕倒不愧是医圣,潜心医理,终日钻研,一心想把我调理回健康完好的唐秋,可惜我实在不怎么争气。

      有一天他终于不以为然地对我撇了撇嘴:“世上本无一事值得烦恼,等你活到老朽这把年纪就会明白。

      我没有答话。既然离他的岁数还很遥远,为什么一定要明白。

      撇了几次嘴后,钟冕气哼哼地在怀里摸了半天,丢给我一张叠得很精致的信笺:“舞柳丫头找不到父兄,急得要死要活,托老朽带了这个给你。拿去,老朽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死不活的……”


      最后两个字讲得含糊不清,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小心地拆开信笺,里面果然是左舞柳柔中带刚的笔致,只写着一个字:忍。

 

      第三十五章、我心匪石

 

      左家终于还是传来了消息,虽然远不是我期盼的那种。我苦笑了一下,把纸条丢进火盆,看着“忍”字迅速化成了灰烬。

      舞柳如今必定不好过,然而,这个字很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她不放弃。

 

      舞柳,我也没有放弃,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左回风曾经对我说,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在内心深处,我其实不相信他会葬身火海,到现在也不相信。他那么用心地想化解仇怨,怎么会允许自己功亏一篑,让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乌有。

      丘妙风说什么都和我无关,她又不曾亲眼看见什么。

 

      钟冕不知何时开门出去了,或许是想让我独自静一静。

      我拉过外衣披在身上,费力地下了床,扶着椅子挪到窗前。

      轻轻推开半页纸窗,三月了,迎面而来的清寒的风里,已经带上了湿润细微的暖意。小小的院子外面是通往药圃的路,不时有往来的脚步渐近渐远。

      烟水色的穹苍下,寂静的山麓中,连绵的红色与灰色屋宇显得如此安详。

      这里是唐家堡没错,然而那个我漂泊在外时每天都在思念的家,再也无可寻觅。

      我在这里得到许多,而后失去更多。

      此时此刻,困守在曾经住过十多年的房间里,我只知道早年的回忆业已褪去鲜明的色彩,连追忆往昔的惆怅也被碾碎过好几次,变得无关紧要。

 

      小院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了,唐斐走了进来。

      水墨色的衣衫,淡定的神情,熟悉又陌生的容貌。

      他见我站在窗前,眼神一闪:“你不能吹风,回床上去。”

      我不去理会,只当他不存在,心里却慢慢升起一股近乎麻木的厌倦。这些日子,唐斐每天都会过来。我对他视若无物,他起初还会忿忿地拂袖而去,现在却仿佛习惯了,纠缠的时间越拖越久。


      时间长了,我也开始明白他目光里的含义。

      只是略略恍神的功夫,门开了,唐斐的动作很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抱起来,放回床上。跟着身下微沉,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漠然望着上方的床幔,不言不动。每次起冲突都会吃亏,等到他觉得无趣,自然会走的。

      过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不但没有退开,反而贴了过来,直到把头埋到我的肩上。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拥抱,其中混着某种奇异而渴切的意味。靠得太紧了,体温和呼吸都要混在一起般地密密贴合。有生以来,能够离我这样近的只有左回风而已。我咬紧嘴唇,用力挣了几下却毫无用处:“你滚开!”


      我的声音里满是厌恶,唐斐必定察觉了,因为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仍然不肯松手。

      瞬间,近乎狂乱的怒火伴随着屈辱的感觉直冲到头顶。

      何必要忍,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我竭力挣扎起来,我不要被他碰到。

      还是不行,他的肩膀压得很紧。于是我偏过头,竭尽全力死死地咬了下去,立刻满口充满了腥甜的液体。

      唐斐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或许是太过突然,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的心里好象在燃烧,一口不解恨,换了一个地方,再度用力咬了下去。

      很疼么?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痛不痛,因为我自己已经疼痛得快要疯狂,快要死去。

 

      大概吃痛不过,唐斐终于松开了手,他退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侧过身坐了起来。

      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我喘息半响才勉强撑起身体。

      唐斐坐着不动,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咬得不轻,他的肩膀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渐渐扩大汇在一起的两片血迹。

      良久,他终于轻声问道:“悠,你是真的决意恨我,不再理我?”声音里仍然带着一贯的冷漠,然而,朝我凝视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寂寥疲倦之意。

      这本是根本不必问的问题,可他不但问了,而且很认真。

      心里有些轻微地发紧,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或许是唐斐最后一次试图与我言归于好,最后一次试图向我索取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些方面,他的耐心向来不算好。如果被拒绝了,他会怎样做?我不能确定,但也不想骗他。现在的他甚至不值得被我欺骗。

      他想要的,总是我恰恰给不了的。

      我平静地告诉他:“不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绝不原谅你。”

      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有一刹那,他眼中滑过了一抹近乎于空虚的黯然,但是等到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时,又恢复了惯有的神色。

      房门闷闷地响了一声,他走了。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都没有见过唐斐。可是据钟冕说,他每天都会派人来询问我复原的情况。唐仪也带着几个地位较高的弟子又来看过我两次,他提到唐斐把门中各项事务处理得很妥帖,只是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言下之意颇为担忧。


      我和左回风之间的事情,唐仪心里多少明白一些,但是他知道唐斐的所作所为吗?我看不出来。

      知道与否、参与与否,都是一样的,对唐仪来说最重要的是唐门,不是唐悠也不是唐斐,他何尝不是曾经想置左回风于死地。

      要摆脱眼下的状态,只能靠自己。

      日子居然变得很宁静,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配合,尽快地复原。

      虽然缓慢,我还是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左回风还是杳无音讯,即使有什么消息,我也无从得知。

      我尽量不去想他,然而相识半年,他留下了太深的痕迹。

      我渐渐开始失眠,每天都在夜半无缘无故地惊醒,然后反反复复地回忆起左回风陪伴在旁边的夜晚,想起他固执地环过来的手臂,以及温暖舒展的气息。

      思念如潮涌来,将我湮没其中,再也无法入睡。

      也只有这些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不至于麻木。

 

      当我痊愈到可以独自在小院里散步的程度时,钟冕宣布他已经尽足了人事,要告辞了:“老朽医不了心病,再者素来自在惯了,此地规矩森严,不合吾意。”

      如果不是左舞柳拜托,唐斐即使派人去请,他大概也不会来。依照唐门的传统,对他这样医道高明的国手一向敬重,可是这回大概是防着我,所有相关药物、工具都被管得滴水不漏,钟老先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习惯了他每天耳提面命,难免有些不舍。然而唐门不是善地,早日离开也好。

      于是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钟大夫,就请你在你动身之前帮我一个忙。”

      和唐斐之间的层层牵扯,总要有个了结才行。

 

      钟冕离开的第二天一切如故,风平浪静。

      第三天入夜时分,当我端起临睡前最后一碗药时,察觉出了里面的异味。是那种令人几个时辰内不能使用内力的化功散。

      眼见端药的丫鬟目不转睛地等着我喝下去,我淡淡冷笑了一下,一饮而尽。

      山雨欲来。

      丫鬟例行地掖好了被角和帐角准备退出去时,唐斐来了,带着一个药箱。他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一个端着簇新的铜盆,另一个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开水,小心翼翼在屋角摆好。在退出去前,其中一人挑了挑桌上的油灯,似乎加了两根灯芯,屋里顿时亮了不止一倍。


      唐斐的神情有些不同往常,眼神看似淡定清明,却交织着某种奇异的光彩,似乎很愉悦,又似乎有几分伤感。

      他自顾自地坐下,顺手拖过窗侧的长几,把药箱摆在上面。

      我坐起身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全身上下都不自觉地绷紧了。直觉告诉我,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唐斐从容不迫,对我冷冷的打量似乎毫无感觉:“悠,钟冕辞别时说你虽然身体还虚,所幸已无性命之忧,我来把脉看看。”说着扯过我的左手。

      我用力抽回手,淡淡道:“用不着,只要不必见到你,我就很好。”

      唐斐皱了皱眉,反手回扣,捞住了我的手腕:“我有话要说,愿不愿意都得听完,你打不过也争不赢,何必徒劳如此。”他手上跟着加了一分力道:“悠,你此刻根本用不出内力,明白我的意思么?”


      很平淡的口气,和当日金顶炸毁前夕一样笃定。我不再动弹,任由他仔细地切脉。

      印象中,唐斐从没有这么认真过。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微微舒了口气:“钟冕确是高手,看来是没有问题了。”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没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你有话不妨直说。”

      唐斐定定地凝视着我,渐渐地,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温柔眷恋的意味,柔和宁定,深切而弥远。仿佛透过我,他可以看到憧憬的一切。

      “我只是想问问,你在外面漂泊的三年中,有没有想起过我?”

      打算从叙旧开始吗?真是难得。我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是的,我总是想起他,刻骨铭心。所以一次又一次回到唐门,直到牵挂消磨殆尽,情义两皆虚空。然后他却好意思问,你可曾想起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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