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下+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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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昏睡了两天。在醒来前一天的夜里,唐斐一声不吭地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只留下一封信,一如三年前的我。

      大小事情都落到措手不及的唐仪身上,也难怪他心急如焚。

      我只好告诉他,我们吵了一架。

 

      我知道唐斐是真的走了,他放手了。

      两天来昏迷的朦胧中,曾经有人长久而反复地吻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的吻里有血和药草的味道。

      那是唐斐对我的道别。

 

      右边衣袖里硬硬的,象有什么东西,晚上所有人都退下后,我把它抽出来。

      是一本古旧的书,左回风送来的玄天秘籍。

      我就着灯火翻了几页,入目赫然是唐斐在峨嵋金顶藉以震慑群雄的绝杀三式,最后一招“天地如故”下面仍然是陈旧随意的笔迹。

      “今朝之浮生万绪,他日之白草西风。”

      底下如今多了一行批注:“白草西风百年后,任我予携是今朝。”

      落笔挺拔凌厉,是唐斐的字迹。短短两句,把前书的苍凉雄浑之意破坏得七零八落。

      有些想笑,然而在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一滴一滴落下来,把墨迹模糊成一团。

      初春时分,房间里还摆着火盆,我最后看了一眼,就把书放进火盆里,看着玄天秘籍迅速化为了灰烬。

 

      是年四月初三,唐仪接掌唐门。

      三天后,我离开了唐家堡。

      特地选了清朗的天气上路,可是当马车走出唐门地界时,天上又是阴云密布雷声隐隐。

      我从车上下来,示意赶车的少年可以回去了。他看看天色,从车厢一角抽出一把竹伞递给我,驾车而去。

      身体还有些发虚,但毕竟可以行动自如了。我顺着还算平坦的小径一路朝东走去。

      两天前,我在唐斐屋里发现了一张来自金陵的密报,左家虽然仍然毫无动静,可是有人在金陵城门附近看到了很像左回风的人。

      日期就在钟冕离去那天。

      唐斐,到底不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唐仪希望我留下来静观待变,最终总算勉强同意放行了。

 

      还在峨嵋山中,暮春时节,山崖两边尽是树木新抽出来的青绿枝叶和星星点点的小花。

      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不多时就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越下越大,逐渐模糊了视野。

      山叠嶂,水纵横,茫茫天地间,好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可以凭依的唯有脚下曲折的路径。

      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雨天的蜀道又滑又粘,走得很慢,可是只要并非止步不前,道路总会有尽头。

      无法确定前面有什么,但我还是要一直走下去。

 

      第三十六章、尾声.归途

 

      之一

 

      雨下了三天了,还没有停。十岁的小珠坐在陋巷里的房檐下,对着连成串的雨帘抹眼泪。爹发急症病了,可是娘连跑了好几家医馆请大夫,要么请不动,要么不情不愿地过来,看诊后连连摇头,说一番令人听不懂的话,然后草草丢下一张药方就走。


      究竟是什么病,小珠不明白。可是两天下来,看见爹的脸凹了下去,一片灰沉,她怕得不敢留在屋里。

      娘垂泪说,小小的君山县哪里有好大夫,要到上百里外的岳阳去请才有希望。可是说归说,她迟迟没有动身,只是到处求人。爹不过是个得罪了县太爷的师爷,无权无钱。家里一贫如洗,就算到了岳阳,也不会有大夫愿意冒雨前来。


      如果爹就这样死了该怎么办呢?小珠边想边哭,又怕娘听见不敢哭出声来。

      抽抽噎噎半天,她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人,顿时吓得跳起来倒退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身形很单薄,脸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拿着柄竹伞站在雨中的样子不象人,倒像一缕魂魄。

      一个想法迅速闪过她的脑海,难道……是白无常来勾爹的魂了?

      “……家里可有大人在么?”

      在怕得不敢动弹的时候,对方开口说话了。

      小珠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对面的人微笑了:“家里有大人在吗?我途经此地,进去躲一会儿雨可好?”

      作为小孩子,难得听到带着请求意味的声音,而且又温和,小珠壮着胆子再看了他几眼。这个人虽然奇怪,却有双好看的眼睛,眼神沉静柔和。被他看一眼,心情象能安稳不少。


      应该……不是鬼才对……吧。

 

      对于擅自把陌生人放进来避雨,娘显然不高兴了。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之后,泪痕未干的脸上迅速乌云密布:“这位小哥,我家里有人重病不起,向东三条街就有客栈,你趁早去那边投宿,别在这屋里沾了晦气。”


      这个人听了却没有动,轻声道:“对不住,实在是走不动了,我歇一下就出去。”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黑沉沉的里屋:“在下粗通医术,既然有病人,夫人可愿让我略加看视,权表谢意?”

      小珠缩在一边,只觉得他静静的眼睛在环视四周时有种了然的意味,好象一眼就看穿了家里三餐不济没钱请大夫的窘况。

      娘满脸狐疑地再打量了他一眼,大概确认了不是歹人,也就没有坚持赶人,把他让进屋里。

      他好象确实很疲倦,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摇晃晃。小珠看见他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滩水迹,不禁有些奇怪。雨又不大,她想象不出来一个撑着伞的人要走多久才会狼狈成这样。


      可是这个狼狈的人确实有点本事,他替爹号了一会儿脉,扒开眼皮看了看,就从怀里拿出两根金色的针在灯上烧了烧,直接从胸前刺了进去,跟着又在背后重重一掌拍下去。


      爹只剩一口气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重手,小珠想要尖叫,可不知为何没叫出声来,施针的人脸上平和的表情让她有了某种可依靠的感觉。

      然后爹身体一动,猛地朝床下吐出几口黑色的东西,居然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小珠一面朝爹扑过去,一面崇拜地看着刚才还觉得象白无常的神医。神医从容地把金色的针收起来:“没有大碍了,这是痰厥之症。大概突然受了些气,火气太旺又吹风受凉才会突然发作,养几天就好了。”


      娘扶着爹,高兴得泪光闪闪语无伦次,称呼也马上改了:“恩公真是国手!不知恩公贵姓,如何称呼?也好为您立块长生牌位。”想了想又说:“恩公既然累了,不如今夜就在寒舍歇息一晚,等天晴了再动身赶路吧。”


      对方看了爹一眼,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姓唐,不敢当恩公二字,留宿一晚便足感盛情。”

 

      神医的话没有错,爹吐出了黑黑的东西之后,当晚就神智清醒,能说能吃;到了第二天早上,虽然整个人还是乏,精神已经好得像没有生过病。

      可是……神医自己也会生病吗?

      小珠坐在床前的小矮凳上,把手巾浸在凉水里拧干,放在他的额头上。

      井水凉沁沁的,然而病人烧得额头滚烫,一块手巾没多久就捂热了。

      娘进来看过几次,端来一碗草药,很烦恼的样子。也难怪娘烦恼,他喝不下药,送到唇边的话会顺着脸流下来,家里也没钱请其它大夫。

      爹来看望的次数比娘多很多,一会儿一次,很奇怪,每次都盯着他的脸象在想什么。

      这不,爹又进来了,还是看着他的脸,抱着脑袋坐在一边。小珠终于忍不住问:“爹,你在想什么?”

      爹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坐了一阵,猛然站起身来朝屋外大声喊道:“小珠的娘,我三天前从衙门里拿回来的暗访文书到哪里去了?”

      娘走进来,用埋怨的语气低声说:“叫什么,人还睡着呢。我看那个公文纸结实,拿去垫桌脚了。”

      爹冲了出去,隔壁马上传来桌子移动的哐当声,纸张展开的悉索声;跟着,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走回来,仔细地对着看。

      小珠伸长了脖子,纸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公子,长发及腰,整齐地束在身后,眉目间有股清雅的气韵。

      恩,真是很漂亮的人。相比之下,面前的病人脸庞消瘦憔悴不堪,就没那么好看了。

      但是看久了,还真是越看越象……

      人像下面有两个字。娘是书香门第出身,闲来会教小珠识几个字,她认出那两个字是:唐秋。

 

      晚上,小珠听见爹和娘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只是通风报信就有一千两黄金,左家庄悬赏的,绝不会抵赖,这样的钱不赚是傻子。”

      “有钱虽然好,把救命恩人送出去换钱,你晚上能睡得着觉?”

      “说了是寻找故友,必须毫发无伤,把他送去只有好处,不然病在这里没钱治,万一死了怎么办?”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你好歹等到人醒了,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娘的声音弱了下去。

      “真是妇人之见,我跟你说,左家庄连官府的力都能借,那是多大的能耐。据说还用了别的路子在查访。南七北六十三个省,多少人都在偷偷找这个人,能藏得住多久?他自己走到咱们家病倒,就是老天送来的赏金,拱手相让那叫折福!”爹的声音很兴奋。


      “可是……”

      “别可是了,有了钱,谁还能给我气受。咱们到时就搬到京城去,你不为自己,就不想将来替小珠找门好亲事?”

      ………………

 

      小珠悄悄披了件衣服爬起来,溜进隔壁的小房间,用力摇床上睡着的人:“姓唐的哥哥,你醒醒,醒醒……”

      怎么摇都双目紧闭没有反应,她急了,用指甲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下。这一次,他睫毛颤动了两下,忽然反手扣住了小珠的手腕,紧紧拉着不放。

      小珠挣了两下,发现对方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冷冰冰地挣之不脱。四周黑沉沉一片,她开始害怕了,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叫爹娘来救命时,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呓语,手跟着松开,软软地滑了下去。

      小珠明白是叫不醒他了,只好蹑手蹑脚走回去。

      这一夜她没有睡好。当时的呓语低而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好象是个名字。

      究竟在叫谁呢?那个声音里面包含的东西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早上醒来时,爹已经出门去了,到了下午,一辆马车停在巷口,几个县衙里的衙役把人轻手轻脚地抬上去,就这样带走了。

      县衙离家不算远,小珠跑过去看,从下午到傍晚,进进出出的人虽不多,县里几个大夫倒都带着药僮来了。

      第二天等到爹起身去了衙门里,她仍然去看。傍晚时分,门口又驶进了一辆马车,车厢外表朴素简洁,拉车的却都是毛色乌亮四蹄雪白的骏马。跟在车旁的人虽风尘仆仆,但个个衣着齐整腰间佩剑。


      过了一会儿,爹从县衙里出来,看见她急忙拉住:“回去告诉娘一声,爹要到岳阳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是要去领赏吧?小珠看着兴奋得满脸放光的爹,一声不吭。

      她还小,但是不笨。对于救命恩人会被送到哪里,怎样对待,爹其实半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钱。

      不多时,马车从正门驶出,平平稳稳地向城门去了,爹也骑了一匹马走在后面。

 

      小珠知道,那个昨天被爹送走的人,就在马车上面。她跟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想哭,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只记得那个人浑身湿透撑着伞站在雨里的样子。

      后来给爹看过病后,她偷偷拉了拉娘的衣角,对娘说,可以把爹的衣服借给他换一下。声音非常小,绝不可能被听见,可是他就在这时转过头对她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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