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下+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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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身体好象已不是自己的。试着调理内息,内腑空荡荡的,我的内力似乎凭空消失了。很明显,如果唐斐六个时辰前只下了曼陀宁,那么他刚才一定又下了些化解内力的药物。


      怀里似乎也空了,不用看也知道所有的毒和药都被他收走了。

      “其它人和缘持到哪里去了?”

      没有力气,连声音也小得像蚊鸣,但唐斐显然听清楚了。他略略扬眉,显然对我最先问起这件事有些意外:“我把你这些日子用药强撑的事情说了,叫他们先走一步,我替你运气护住心脉后再追上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隐隐多了几分担忧之意:“你的身体确实撑不下去了,等事情完结了,我带你回去好好调养。”


      我闭了闭眼睛,他的口气太过平稳,反而令人不安:“事情已经解决,你还想做什么?”

      “事情已经解决?”唐斐的神色中有种古怪的嘲讽之意:“是啊,左回风比我想的还要豁得出去,你很快就要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了,当然觉得什么都好。格杀令算什么,唐门算什么,世仇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铺了一道台阶,你就迫不及待地下来了,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左回风已经主事多年,即使左益州倒了,左家的根基也不会动摇;唐门却连伤元气,几年内都不可能回复到原先的景况,加上出了一批内奸,只怕从此再难与左家相抗。”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所以我要做的很简单,趁现在把姓左的收拾掉,你今生再也休想见到他。”


      锋锐的言辞一句句灌入耳中,头还是晕,我竭力抓住每一句话的意思。唐斐的口气冷酷异常,其中不动声色的笃定却几乎令人颤抖。

      唐斐一直是这样打算的么……?是想制住我,然后等待左回风毒发身亡?可是这只会导致左家全力反扑,他不至于笨成这样。

      可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这么有把握。即使中毒,也没有人能轻易收拾左回风。

      肩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痛,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试探着问他:“唐斐,纠缠了这么久,难道你不厌烦?我只想让情况稳定下来。唐门需要休养生息,纵然有仇也不宜此刻再起波澜。左家已不会与我们为敌,你何必节外生枝,定要分个胜负。”

 


      唐斐凝视着我,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他本来坐在我旁边,此刻却突然伸出手,把我拥到身前,完全靠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

      下一刻,唐斐低低叹了口气:“悠,可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是节外生枝,我等今晚已经等了很久。即使小梦不死,无论于公于私,唐门和左家也从来没有和解的余地。我绝不会让你离开,从小梦带回你的消息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姓左的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他的口气很平静,可是眼神深处波涛起伏,隐然闪动着奇异的光彩:“你心里疑问很多对么,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默默瞅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要杀左回风的原因很简单。”唐斐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际,淡淡说道:“放眼武林,唯左家势大,此人武功智谋又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有他处处压制,唐门不可能真正称霸。我三年来一直在找左家的弱点,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可是那天接到你的信,得知雁云的一切与我无干后,我却突然发现即使不为报仇,我也绝不容他继续活在世上。”


      他顿了一下,端详着我的脸色:“悠,你现在一定在想我要用什么方法达到目的。那几天我也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想。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能一直留在金陵。于是我和青城峨嵋议和,订下比武之约,我知道你听到消息必定会回来,如果左回风想得到你,或许也会离开老巢跟过来。他原本没有弱点,但如今你就是他的弱点;只要你还向着我,他什么也做不成。”


      “我一时还想不出万无一失地置他于死地的办法,好在连上天都在帮我。那时我发现袁春扮作丫鬟混进唐门打探消息,似乎有所图谋,我于是命人打探剑南霹雳堂其它余党的动向。”


      “果然,订下比武之约后不久有密报传来,峨嵋金顶附近似有异动,那一带原来还藏着一个火器库,这干余党正在偷偷把炸药埋到金顶周围。剑南霹雳堂被我一手灭门,自然恨我入骨,所以我马上想到了他们的意图。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端看我如何利用。”他对我笑了笑,“悠,你现在是不是也想到了?”


      他在说什么?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思考,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可怕荒谬的想法……那是千万年来岿然如故的峨嵋金顶,此刻高手云集,英才济济,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些炸药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唐斐又怎么可能控制这一切。


      唐斐就在眼前,他的笑意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端倪。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

      “你难道……”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只吐出几个字就接不下去了。

      唐斐柔声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为了不让消息提前走漏,我连密报的本门弟子也只好杀了灭口。当时我练功已经出了些岔子,每天晚上还得亲自守在金顶附近观察情况,留意炸药如何填埋,引线如何铺设。好几次峨嵋派差点发觉,都是我暗地出手相助,他们才能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剑南霹雳堂虽然覆灭在先,过了今夜却必定名扬四海,也不枉了这些人辛苦一场又赔上性命。只是没想到后来袁春复仇心切,居然来行刺我,连累了小梦。”


      赔上性命……都已经被他杀了吗?

      脑中乱作一团,轰然作响,我想起了唐春的行刺,以及行刺失败后毫不犹豫的自绝。

      然后是褚隐南的冷笑:“她的本名叫做袁春,是袁致善的独生爱女。”

      前天,唐斐不顾自己伤病初愈,独自到四川分舵带回褚隐南,整整审问了一天。

      细小的线索慢慢联成一片,明晰起来。

      袁春行刺那天,我刚刚接任掌门。如果由我去峨嵋金顶赴约,唐斐或许就不会去了,所以她忍不住动手;被我制住后担心暴露身份,于是索性自尽……唐斐既然早已察觉她的身份,当然有办法不动声色地隔绝她与外间的联络,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仅余的同门已经死了。


      在我身边不知道的地方,唐斐独自布下了一个局,如此苦心孤诣、处心积虑。

      所以他总是肆无忌惮,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底牌。内奸的出现还有唐梦的去世只会令他加倍地尽心竭力。

      所以他毁了左回风的解药,让他没有逃生的机会,也使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有这一招而已。

 

      我的脸色一定糟极了,因为唐斐不再说话,拉过我的手腕开始切脉,眉心很快蹙了起来。

      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还有多少时间:“你派谁去点引线,什么时候?”

      唐斐望望天际:“破晓动手,我早已命人押着褚隐南守在那里。峨嵋金顶出事,围攻唐家堡的人自然无心恋战,不用令牌也足以解围。”他的目光里突然掺入了某种冷酷的寒意:“我交代过了,要姓褚的亲手点燃引线。”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东边的夜空正逐渐透出浅淡的颜色。

      天将破晓。

      心里像有火在焚烧,我咬紧了牙关。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唐斐改变主意。上一次我威胁要自绝经脉,于是这一次他封住了我的内力。上一次有唐梦来解围,现在唐梦已经不在人世。

      惶急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反过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你有办法停下来,你身上带着联络用的烟火对么,现在还来得及!”

      唐斐一动不动,任凭我拼命箍住不放。隔了一会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指轻轻地一个一个从手腕上掰下来,声音平静:“悠,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可以欺到我头上,我决定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半途收手。我特地要你陪我一起看着,中原武林灭了雁云宫,今天终于报应回来,你该觉得高兴才是。”


      用力过猛之下,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不能停止,左回风还在上面。

      缓了口气,勉强又拉住他的衣袖,把涌上来的腥甜咽回去:“唐斐,罢手吧,我求你。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求你吗?我求求你,只要你肯罢手,我什么都答应。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那是几千条人命……”


      唐斐冷笑了,慢慢把衣袖一分一分从我手中抽出来:“炸药又不是我埋的,唐门子弟也会在乎人命?几千条人命里若是没有左回风,你会求我么?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他低下头,沈冷的眼瞳里像有两簇细细的火苗在烧,一字字道:“左回风算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和你一起长大的人是我!无论你离开多久,走得多远,终究得回来,谁敢招惹你就得死!”


      我望着唐斐,他望着我,他在说什么?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知道即使这样求他也没有用,还有,东方正在绽出鱼肚般的白色。

      也许他在骗我,根本不会有爆炸。左益州为了袭击我,命人在唐门木棚下面挖出了那么深的地道,难道会什么也注意不到?也许唐斐的人遇上了麻烦,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直到肩头一痛,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只听见唐斐冷冷道:“霹雳堂的埋伏岂是挖个洞就能识穿的,你我不妨赌上一赌,如果左回风能逃出生天,我就任你离开唐门。”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惊雷般的巨响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成一片,中间几乎没有空隙,远山层层叠叠的宏大回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聚成声音的洪流,滚滚而下。深蓝色的天空在瞬间映成了深殷如血的红色,还有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峨嵋的郁郁山峰正在爆炸声中辗转动摇。我和唐斐所坐的地方不是山洞,只是山壁略略凹陷让出的一块空隙。细小的土石从眼前簌簌而落,转眼积起厚厚一层。

      这就是业已不复存在的剑南霹雳堂留给世间的最后报复,地狱般的毁坏。他们想要报复的仇敌,正在我身边从容观赏。

 

      在巨大得足以湮没一切的轰鸣声中,很奇特地,我听见了自己空洞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无始无终地延续。

      我还活着,可是我活得如此徒劳。

      佛云一弹指间九百生灭,不知多少生命在头顶的爆炸声中瞬间化作了齑粉。

      我突然有些羡慕,为什么他们从生到死如此容易,为什么我总得苦苦煎熬。

      我总是以为自己即将走到蓝天之下,可是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只有深渊。

      那个永远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左回风,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忍受打雷的声音。

      那种声音会让我回忆起破灭般的空虚感,仿佛连自己都已不复存在。

 

      第三十四章、草木春秋

 

      关于当时的情况,武林史中的记载十分简略:

 

      霹雳堂余部匿火器于峨嵋金顶,庚申年元月十六破晓发难,延绵三刻方止。见者皆称其来势疾若雷霆,避无可避。

      是日金顶涂炭,血漫峨嵋;生还者,百中无一。

      后三日峨嵋落雨,流至山脚皆成赤色。

      武林之劫数,百年来莫过于此。

 

      同夜,白道十数帮派奉盟主令攻打唐门,适逢唐仪留守,率门众坚守力拒,互有伤亡。至破晓时分,金顶变故陡起,群雄混乱而退,唐家堡之围遂解。

      唐门血洗在先,霹雳堂此举旨在复仇;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中造化,诚可叹也。

 

      数家擅长火器的帮派共同确认,此次炸药埋设确为霹雳堂独门手法。然而霹雳堂余党踪迹不见,查无可查,附近唯一找到的是原霹雳堂弃徒、现任天盟分舵舵主褚隐南的尸身。从各种迹象判断,他是自杀。于是围绕着他的身世、死亡乃至前因后果出现了种种臆测,最终不了了之。


      对于时隔二十年再度开始蠢蠢欲动的江湖来说,这场变故无异于晴天霹雳,就像一柄握在无双剑客手中的利刃般,尖锐而突如其来地割裂了一个时代。

      适逢其会的大小帮派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创伤或者冲击,大都不得不重新整顿。所有的喧嚣都在片刻间回归寂静,武林开始了暗流汹涌的新一轮排位与制衡。当多年后争执再度浮出水面时,为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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