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下+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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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微冷笑,依样也是一掌迎上去,指缝里夹了两枚乌光锃亮的细针。

      杀之后快,不死不休,这是我亲笔写在格杀令上的。

      尽管和左回风有约在先,事到临头时仍然既不能退,也不想退。

 

      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到旁边,是在双掌将交未交之际。熟悉的背影从我眼前迅速闪过,跟着砰然一声大响,两个对掌的人同时后退了几步。

      “爹,你该收手了。”左回风脸色苍白中隐隐透出黑气,神情冷峻:“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传令把埋伏在唐家堡周围的各派人马都撤回来,情势还可以挽回。”

      父子二人相向对峙,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益州在这短短一刻中受到的巨大冲击,他的目光从左回风脸上转到我身上,又一寸寸移回自己的儿子身上,整个人骤然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我不能想象左回风是怎么承受这样的眼神的。

      如果终日被同样的视线注视,金石也会化作朽木。

      半晌,一块令牌掷在左回风面前的地上,他背过身去,声音缓慢而嘶哑:“围攻时间临时更改过,不是破晓,而是三更,早已开战了一个时辰。这是你选的路,既然做得出来就不用再叫我爹,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让我看看,你还能怎么挽回。”

 

      第三十三章、乱起萧墙

 

      左益州居然没有离开峨嵋金顶。

      他的一切刚刚都颠覆在自己手中,与掷出的令牌一起落到尘埃里;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似乎确实想看看左回风如何收场。

      在我的设想中,真相一旦揭穿,至少会引起一片哗然,可是没有。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的声音,四下笼罩在奇异的寂静里,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看着他缓缓退到一边。


      无论我多么恨他,但无法否认,根深蒂固的威信不会容许太过轻易的折堕。左益州掌握武林二十年之久,江湖人也就在他所重整维护的规矩秩序中生存了这么长时间;某种程度上,贸然否定他的一切,等于否定自己。


      左回风朝他的背影默默看了一会儿,俯身拾起地上的令牌。

      将玄铁铸就的盟主令在手里惦了惦,他脸上浮起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很难说是厌倦还是不屑,寒冷彻骨。整个人明明近在眼前,一闪即逝的表情里却有种难以捉摸的遥远。


      他略一思索,把令牌送到缘持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唐家堡此刻乱起,料来轻易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唯有请方丈大师立即携此令同唐门中人走上一趟,万望大师慈悲为怀,勿要拒却。”


      记忆所及,这还是左回风第一次对旁人这样礼数周全。

      场下议论纷纷,很快有人大声道:“形势未明,怎可轻易纵虎归山,你和唐门到底有何关联,这般一力相护?”声音尖锐,我循声望去,是崆峒派掌门的堂弟房似道。素闻此人武功不高却性情辛辣,不知得罪过多少人;听他一张口就切中要害,传言应该不虚。


      左回风沉声道:“玄天秘籍外泄,左家今日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唐门既无过失,自应实时赶回,阻止血并,以免我江湖弟子无端残杀。”

      他的声音如同内力凝成一般,字字如钉,沉稳端肃,立时把低低的议论声压了下去。房似道冷哼了一声,却不再接话。

      在烈烈篝火的映照下,我看到左回风脸上的黑气已经渐渐褪去,现出反常的苍白;印堂处原本细细如丝缕的黑色却有扩散的迹象。

      很细微的变化。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知道,这是剧毒发作的征兆。

      虽然只过了六天,可方才的对掌一定牵动了他体内的风影,毒性恐怕压不住了。

      缘持对他注目片刻,脸上现出一丝不解,沉吟着看了看我,终于接过令牌:“左少庄主所言不错,岂能为了私人恩怨枉送我大好武林子弟的性命,老衲这便动身。还得相烦唐掌门引路才是。”


      后面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我点点头,一时觉得这个枯瘦老僧渐转慈和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了然,仿佛可以触及心底最深处的思绪,不禁微微一凛。

 

      既然门中遇困,的确需要赶回去了。而且在这高绝孤寒的峨嵋金顶,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我的恨意不会消失,但是从此刻起或许可以试着把它忘记。

      我记起怀里的解药,想取出来,指端却找不到熟悉的触感。

      定了定神仔细再找,其它东西都在,只有装着解药的瓶子不翼而飞。

      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落下去,在木棚里和劭琪争斗了半天时明明还在,好端端站着说了几句话后反而不见了,如果说是不慎丢失,未免太过蹊跷。

      刚才神智迷糊时,扶着我的人是唐斐。

      回过身来,唐斐就站在不远处,坦然自若。

      我淡淡地看着他,极力压住上升的火气:“解药在哪里?我知道是你拿的,现在交出来。”

      视线相交,唐斐没有丝毫退让,相反地,他眼中隐隐有种咄咄逼人的质问:“你难道准备就这么算了?”他抬起手直指着左回风:“好好想想左家做过些什么,过往种种不说,如果不是我救得快,你刚才就得死在这里!几句花言巧语就可以统统抵过,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唐斐神态里有种铁石般的坚决,他是当真的,可我也绝不是在说笑,我盯住他,一字一顿:“大局为重,交出来。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唐斐无动于衷,讽刺地笑了笑,慢慢摊开左手:“我倒看不出来,这玩意和大局有什么关系。左回风既然有情有义,就该彻底一点,否则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解药。”

      本应在他掌心里的药瓶已经成了一小堆灰白色的细碎粉末,被山风一吹,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脚边的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无从分辨。

      连瓶带药,就这样毁了。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因为唐斐在对我冷笑,唇边的嘲讽已经蔓延到了眼睛里。他上前几步,朝左回风朗声道:“姓左的,我唐门蒙你大义灭亲,拔刀相助,自当重谢。只要过了今夜,无论何时你上我门来,便算前事一笔勾销,连人带药一并奉上!”


      如此不留余地的手法,不留情面的羞辱。

      可是当初若非左回风托权宁将秘籍带给我,他此刻只能呆在唐家堡,倚赖旁人保护,绝无可能在这里耀武扬威。

      怒到了极点,我冷笑道:“好功夫,好口才。唐斐,恭喜你今夜树敌无数,当真以为我没有解药就救不了人么?”

      唐斐没有答话,但他毫不动摇的眼神清楚地告诉我:他不会允许我顺顺当当地出手。

      左回风反而神色从容,闻言不过随意一晒:“也罢,一言为定。想不到自家起火,唐门诸位不急着回去,还有心情另启事端。”

      没有讥诮之意,与其说讽刺,不如说是提醒。我微微一怔,难道他在催我赶快离开?

      想当场为左回风解毒的话,必须先制服唐斐。我的本能告诉我,这件事很棘手。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为了左回风和唐斐打起来,好不容易挽回来的局面会再一次失控。唐斐知道这点,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时候左回风转过头,对我微笑了一下。

      很浅很淡,冷漠中掺了几许柔和,这是我所熟悉的笑意,我没有找到任何责备乃至焦急慌乱的意思,好象即使毒发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在催我离开,毋庸置疑。

      舍不得移开目光,可是我无法与他对视。

      左回风或许是想让我放心,可他一定不会明白,此时此刻,这种平淡普通的微笑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风影是极霸道的至毒,一旦发作,剜心蚀骨,每隔一个时辰疼痛就增加几分。中毒者纵然意志坚强不肯自行了断,一般也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活活痛死。

      那是连绵不绝永无休止的疼痛,左回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情势如此,究竟要如何去做,才算是正确的。

      我望着他,隐隐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再坚持一下,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很快……就会过去吗?

 

      唐斐执意阻挠,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是他注定不会成功,因为他毁去的药瓶里装的并不是解药。

      真正的解药不在我身上,更不在唐门。在那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我在施毒的同时把解药一并封到了左回风身上。一旦毒性发作,药性就会立即因为气血逆流被引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药力潜伏日久,运行起来会有些慢,他至少要痛上一个时辰。

      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他没有解药。

      至于被唐斐揉成粉末的药丸,其实是我后来为了引导药力发挥兼止痛专门调制的,可是现在没有了……

      左回风不知道这些,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以为我觉察不出毒性已经提前发作,还要我先回去解围。

      他是真的准备不动声色地死撑下去的。

      而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独自留下,尖锐的疼痛瞬间划过心头,不断蔓延扩散。

      指甲不知不觉刺入了掌心,我垂下眼睛又抬起,终于从容地转过身,对缘持抱拳道:“方丈大师,请!”

 

      仅容两人并行的山路曲折漆黑,一行九人匆匆而下,峨嵋金顶迅速被留在头顶,越来越远。我陪着缘持走在中段,让唐斐在最前面掌灯开路。

      若是以前我不会留意这些,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唐斐,也不愿意背对着他。

      唐斐就像在荒野里流浪的狼,伤痕累累。无论怎样全心相待,他永远伺机而动,等待我露出破绽。他虽然不想我死,可是也绝不放过。

      只有我被他的几滴泪水弄懵,吃了无数次亏还傻傻地继续当他是自己人。

      不能不提防在心,我要赶回去,尽快把事情办完。

      奇怪的是前面的几个人越走越快,快得简直有些离谱,倒似比我还要急……

      也许是今晚太过劳累,头脑有些迟钝,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他们加快了速度,而是我自己越走越慢,渐渐竟有些跟不上。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在缓慢却毫不停滞地变得麻木,内息也提不上来。好象体内什么地方破裂了一般,气力如同决堤的水一般不断流走。


      我努力加快脚步,只觉得汗水正在顺着前额不住流下来。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些天来强行用药到了极限?可是从药理上看,应该至少还能支撑一两天才对。

      呼吸和心跳都乱成一团,幸好,现在是夜晚,别人看不清我的脸色。

      缘持似乎察觉到了异状,他脚步不停,伸出一掌搭在我右手上。一股内力顿时从掌心涌了进来,中正平和,绵绵汩汩,脚步立时轻了不少。

      我不敢开口说话,唯有点头以示感谢。

      然而不过略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天旋地转,蜿蜒的山路扭曲成了怪异的线条,急速地迎面扑来,在眼前化成了无边的漆黑。

      恍惚中,努力伸出手想扶住什么,然而碰触到的一切都从指隙中流水般漏走,手中只剩下虚空。最后听到的是几声已经很遥远的惊呼。

 

      浅淡的香气从遥远虚无的黑暗中丝丝缕缕飘来,一点点把飞散的意识勾回原地,拼凑成形。左回风、唐斐、唐家堡……

      当我费力地张开眼睛时,眼前只有唐斐,他扶着我靠在山壁上。

      夜色依然漆黑如窒,一盏风灯放在地上不远处,黯淡的光晕在山风中微微摇动。

      见我醒过来,他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再吸一点,药力还没有完全解开。”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瓶。

      我知道这种香气,是曼陀宁的解药。曼陀宁是间隔六个时辰发作的慢性迷药,从时间看,应该是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就中了暗算。

      那么仍然是唐斐,比武开始前只有他帮我理了理发带。

      加上三年前和初六,这是他第三次偷袭我,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

      灯光斜斜地映着唐斐的脸,他的表情相当冷静自若。仅仅看了他一眼,我的心已经完全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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