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刚进皇宫的冲动而鲁莽的少年……原来自己已经变了这么多……柳原的神经在此时缓慢而巨力的收紧了一下,从所有细枝末节传到心脏,它像是被裹在茧里的蛾,在选择去爱的那刻获得了破壳的力量。
飞出去,衔住将要灭亡的火光。随后投进关于那个皇帝的历史里,变成一段传奇,变成红尘的一部分。
太阳被云彩遮住了,柳原停在几棵木槿树旁边,这些树如今正坠着繁盛的花朵,在忽然吹起的风中妖艳的摇曳着。
……如同粗糙的,柔软的,累计飞蛾们伤感的海。
柳原转了眼来,他的脑海里又回荡出那日季秋远在迷醉中吐出的模糊不清的呢喃。
在温柔的迷醉里将自己的心脏瞬间炸的粉碎。
柳原重复的模仿着那声音,呼啸而起的风让他的发音显得破碎而悲伤——“顾安……”,他低声说。
“桑君?”顾安揉揉眼,略显疑惑的看着面前纤细而柔美的少年,他应该已经进来好一会儿了,最近事情繁多,自己明明在修改一篇乐章,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桑君怎么不叫醒我?”伸手拂开额前的乱发,顾安推开座椅站了起来。
“我已经是英君了……”柳原笑着走上前,微微用力将顾安按回座椅,自己又在旁边拽了张藤椅过来,坐在顾安的一旁。
“晋了级?”顾安由衷的笑了一下,抚掌笑道:“恭喜恭喜!”
柳原却没理会,径自将脸孔凑近顾安,“顾安……”
“什么?”
“你为什么……不让我对别人说起你呢?”柳原将目光投进顾安的眼睛里,却只看见自己虚弱的倒影。
顾安清淡的笑了,清雅的韵致仿佛水纹般荡漾开来,从见到他那刻起柳原就觉得他是极淡却极美的……就像——莲。
“还以为是什么问题,不是都说过了我因为太出名,避到宫里躲风头……早知道就不应该把真名告诉你……”顾安垂下眼,温柔的笑意仍在,可柳原依旧听出一丝慌张的味道。
“哦……”柳原也笑了一下,“顾安,我带了君山银针来,权当作你帮助我的谢礼吧。”说着将手中的茶盒放在桌上。
“真的?”顾安欣喜的将茶盒拿在手里打量,“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喝这茶?”他仍旧无害的笑着,全然未发现柳原突然黯淡的眼神。
“皇上也爱喝这个……顺便赏我的……”柳原说笑着站起身来,“我回去了……出来时间太长魏寒他们会担心的。”
“嗯……”顾安也站起身来,神色复杂的望着手中的茶盒。
“你说,皇上也爱喝这茶么?”顾安微弱的声音在柳原身后响起,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颤抖。
柳原终于浅浅笑了,他定定的看着前方素纱轻扬的殿宇,有无数美丽的女子在里面昼夜不息的练习歌舞,“是啊,怎么?”转过头,柳原摆出一张迷茫的侧脸。
“……没什么。”顾安咬咬嘴唇,“要下雨了,要不要找人送送你?”
“不用了,我会跑回去的!”柳原嬉笑着,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
笑容维持的太久,再不走,随时会崩溃的……
他们……到底是年少时的执念,还是不能忘怀的感情?
柳原慢慢的走着,心脏在胸腔里一抽一抽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雨已下的倾盆,可却提不起力量奔跑。
顾安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顾安的鼻梁挺直而秀气,顾安的嘴唇小巧却红润。
“主子,那位教你舞蹈的公子和你长的很像呢。”那是某次学舞时,晓风在自己耳边悄悄说出的话语。
如今却炸雷似的回荡在脑海里。
晓风说错了……是我长得像他才对。
柳原苦苦的笑出了声,在雨声里听上去却像呜咽……这是一场多么恶俗的闹剧,自己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柳原仰起面容,任雨水浇透自己,心中的火燃烧的太剧烈……冷,可心里却极热,我,还是不想放手啊。
怎么忍心放手,他毕竟朝自己那么温柔的笑过……
雨里隐隐传出呼唤自己的声音,柳原眯了眼努力从雨里分辨,两道身影打着伞朝自己跑来,是晓风和魏寒。
“真好,毕竟还有人关心我呢……”柳原耸耸肩,向他们走了过去。
第九章
在落英王朝屹立了百年的庞大的疆土北方,犹如双生子一样,也建立了一个以游牧为主的国家。
天山南麓,远山峻岭四季积雪皑皑,以长达千里的土崖为天然屏障,落英和这个王朝保持着互不打扰,和平共处的局面。
大君坐在他用白狐的皮织成的的帐篷里,四周肃立着他的四个儿子。
“怎么,难道我瀚海国几百万子弟,终究要守着这片草地过日子吗?”大皇子温世阳怒目瞪着他的二弟,双手紧握成拳颤抖着,看的出他正极力忍耐着挥拳出去的念头。
“大哥,落英已与我国并立多年,四年前更换了新君,更是将国家整治的富足,如今他兵强马壮,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打?!”四皇子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病态,应该已缠疾多年。
“难道我们瀚海的儿郎们都是好对付的吗?论体格,我们日日在草原上劳作,怎么是那些南蛮子比的上的,更何况我们还有精锐的骑兵,凭什么打不过他们?温格,你病了这么多年,连你的雄心和壮志都随着病没了!”大皇子眼望着他的四弟,眼神带着微微的不屑。
“大哥,你!”
“够了!”许久不发一言的大君环视了一圈他的儿子,不怒而威的气势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抹去。
“清明,你怎么想?”大君的目光锁定在始终保持静默的第三子,他是整个草原公认的将领,也是自己最聪慧的儿子。
温清明俊逸的脸始终保持着淡定的神色,低头沉吟了片刻,张口却说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几日天气不大好呢。”
他走过去掀开帐篷宽大的门帘,远处宽广的草地和天空的交界处在落日的氤氲下变成一片浓重的红色,被厚重的毛毡阻挡的风迅速穿过大厅,扬起了众人身上皮裘上柔软的细毛。
“父王”,温清明放下门帘,走到宽广的帐篷中央,向帝王微微的鞠下身子,“如今我们所统率的各大部族因为缺少粮食各自暗地里征战,南方的千里良田肥沃而富足,可我们攻占了过去又能怎样呢?这里的人民世世代代以草原为生,难道让他们离开广阔的天空和牛羊,迁移过去向那里的人民学习耕种吗?人民是不会放弃祖宗遗留下来的生活的。”
“那么,我们就要长久的盘踞在这里任凭天气好坏来决定我们的牛羊和粮食的数量吗?”大君微皱了眉,他不是没有想过,攻占到落英去,坐在那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体验一下君临天下的快意。
“不,落英的人们养尊处优了多年,已经习惯了安乐平和的日子,我不认为他们的皇帝是一个有能力带领千万雄兵的人——我们可以凭借悍勇的兵士在战争中征服他们,吞并他们北方富足的城市,让他们臣服于我们,每年进贡他们所拥有的各种珍宝和美丽的女子。”温清明微微笑着,面目上是一片的冷傲。
“……如果三哥自愿带兵的话,弟弟也无话可说。”四王子突然插嘴,苍白的面孔上此时却带着一片崇拜的神色。
“哼,凭你的黑骑兵,就真的有自信打得过落英的数万大军吗?落英的将领毕竟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二王子温郎日不屑的斜着嘴唇,狭长的眼睛露出一片阴冷的光来。
“哥哥并不相信我吗?弟弟还以为格鲁姆那一战已经为哥哥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温清明面色不变,眼光却随之一冷。
温郎日铁青了脸,去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自己所统率的两个部族因为抢夺牛羊而打了起来,自己的军队也被扣押起来,却被温清明带领铁骑两日连破了两部,将被软禁的自己救了出来——这一点,自己确实欠了他一笔人情。
他叹了一口起,转过头不再言语。
“好!”大君忽然站了起来,“就这么决定了,由清明做统帅,现在就开始准备,下个月十五,即向落英进军!”他因为岁月而逐渐增加的皱纹此时舒展开来,依稀露出了往日里无限狂傲的模样,“清明,父亲等待你的好消息。”
温清明笑着与父亲对望,俊朗的眉目里洋溢着自信,“孩儿绝不会辜负父亲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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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宫传》里说:‘臧宫、马武之徒,抚鸣剑而抵掌,志驰于伊吾之北矣!’意思是向往在边塞建树功勋,当真很有男儿志气呢!”柳原半倚在季秋远的臂弯里,将书抵在额头上,含糊的咕咕哝哝。
“怎么?原儿也想建立一番功业吗?”季秋远握了握柳原细瘦的肩膀,微微皱了眉,怎么好像又瘦了?
“想倒是想……可是我没学过武……”柳原扭过头,声调低了下来“……我连马都不会骑。”
季秋远失笑,真小气,怎么还记着那件事,“原儿,等你烧退了,我就带你去学骑马。”他将柳原稍稍向上抱了抱,轻柔的嗓音里半含担忧,“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下了雨还往外跑,昨天晚上你浑身烧的滚烫,我差点被你吓死……”
柳原急忙伸出手掩住眼前的人抱怨个不停的唇瓣,“别瞎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说着又严肃的面朝着窗外举起手,“刚刚他说的都不算数!”一边狠狠的呸了三声。
季秋远看着怀里的人又可爱又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的冒出一股温暖而满足的感情,在这个时候他尚未意识到那仿佛要涨破自己的感情是什么,很久之后他明白了,却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
柳原重又将头埋进季秋远温暖的怀抱里,忽然不想再分辨刚才他温柔的真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生长出了许多自己也不明白的复杂情绪,在每一个夜晚和白天里毫不留情的撕扯着自己,自己几乎想掩盖掉所有的已知和现实,就认命的在这样不明不暗,不清不楚的的时光里反复行走。
假使不小心停了下来,也依旧以为自己处于最明朗的笑容里。
已经分不清,那些甜蜜是爱,还是伤口。
可昨天顾安的表情清清楚楚的映在脑海里,柳原咬着嘴唇低下头,“秋远……如果哪一天你发现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会怪我吗?”
“怎么?原儿有事情瞒着我?”季秋远挑起他美丽的眉毛,原儿又在瞎想了。
“我是说,万一……”柳原的脸色苍白了一下,他听魏寒说过皇上已经找了一个人两年,动用了大批的人手,却一直没有消息。没有勇气去问所找的那个人的名字,柳原自欺欺人的闭了闭眼睛。
“秋远……别离开我。”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却只发出微弱的乞求的声音。
季秋远愣了愣,不……离开,吗?
“原儿,我不会离开你的。”将怀里细瘦的身体用力揉进自己的身体,季秋远满足于这样单纯而安心的拥抱。
他的体温。
他的叹息。
欺骗。
遥远遥远之外的真相。
柳原闭紧了眼,努力不让眼泪滑落下来。
季秋远端肃着表情坐在大殿之上,手上把弄着一小卷绢纸,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忽然轻笑了一下。
“众位爱卿,朕今早收到了一封线报,是由飞鹰从千里土崖以北传来的。”
大殿中的群臣都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们一向爱吊人胃口的君王又在玩什么把戏。
“下月十五,瀚海将攻我落英。”平稳的声调一字一顿的想起,在大殿引起一阵一阵的回声——群臣们交头接耳,努力消化这突然而来的惊人消息。
“未开化的贱民,竟敢觊觎我落英的国土!”有不屑的语句隐约从殿下传来。
“我们不能轻敌啊……据说瀚海的三王子领兵如神,悍勇至极,手下还有训练有素的黑骑兵,着实不能小觑……”沉稳的大臣们纷纷反驳。
季秋远看着殿下群臣们忐忑的态度,单手支起了形状秀气的下巴……三王子,温清明么?
看来这一次,会很好玩呢……
“众位爱卿可有什么提议?”
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一片寂静里,一名将领站了出来。
“臣愿竭尽全力,领兵将北蛮驱出关外!”那将军声音低沉,一张脸上尽是军人的磨砺与坚韧。
何桓……军法纯熟,领兵有方,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皇上,微臣也自请为皇上分忧!”一个儒士模样的人也随后走了出来,静静立在何桓身旁。他是近日新封的左骑将军林宜之,行兵诡谲,大小战役从未失手。
“好!朕即日起封何桓为平北主帅,林将军为副帅……即刻启程前往土崖乾城关,力退敌兵!”季秋远欣慰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先派他们去量衡一下对方的实力……如果必须,自己倒真的很想御驾亲征呢……
他呵呵的笑了两声,极美的容颜犹如动人的画卷,竟然映照出强大的气势。
很久很久以后,这场历史上最恢宏而惊心动魄的战役依旧流传于小巷茶馆里的各种演义里。但从说书人口沫横飞的讲述中众人能领会到的却只是其中的小半雄伟。
却依然一代一代的震撼着人们的心脏。
《落英 历代帝转》上有这样一段记载:“七月十五,天大热,瀚海雄兵攻我乾城,雄将何桓奋力迎战……八月,帝出于京都,御驾亲征。”
第十章
一勾牙月从云中穿过,柳原没有掌灯,借着朦胧的月光登到景华殿的观星台上。
微风穿过他披散的长发,将他的额前的头发向后吹去。柳原站在高处,看见身下各处宫宇的明亮烛光,和宫墙外千万家的灯火。
更远处,分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地方,自己能不能够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呢?他伸出双手,张开五指,将头尽力的仰起,天空在自己面前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有风穿过指缝,像是穿过翅膀的缝隙。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力。
下午有静嫔呈上家乡的小吃,柳原因为正发着热没有胃口,就顺手赏了进内堂打扫的小太监。
虽然是在这样繁复嘈杂的地方,面对一碟美食,那小太监依然开心的向他谢了恩。柳原记得那一刻他的笑容就像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也的确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然而一盏茶后,那孩子就成为了一具尸体,被无声无息的抬了出去。晓风极力阻止着柳原去看,然而他还是瞥见了一眼,那个孩子的双眼大大的睁着,有血液从眼角里流了出来。
撒落一地的糕点中的一块刚刚只被小心的咬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