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八王爷从屋里出来,外面只剩赵祺川一个人,歪在椅子上打盹。
八王爷问他:“段国舅走了?”
赵祺川惊醒,连忙递给八王爷一个纸条:“千岁,段国舅临走前说,那天刘太医给尚大人开了个偏方,就写在这里面。”
八王爷瞅了他一眼,拆开纸条,看完,轻蔑地笑了一下,之后将纸条攒成团儿,扔了。
八王爷走后,赵祺川厥着腚在桂树底下找了半个时辰才找到了那张纸条,打开一看,竟然只写了两个字:居上。
午后,尚可品醒了,觉得身子轻了许多,穿着单衣走出来,看见赵祺川趴在棋盘桌上,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眉心拧成疙瘩。
尚可品蹑手蹑脚走过去,在他身后道:“赵大人跟自个儿玩儿呢。”
赵祺川吓得一哆嗦,惊道:“天……什么时候醒的?快进去……”说话将他推进屋去,掖到床上。
尚可品围着条被子,东瞧瞧西看看,问:“段国舅呢?”
“走了,八王爷来过。”赵祺川端着一碗热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尚可品唇边。
尚可品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胡乱嚼两下,咽下去,问:“八王爷说什么了么?”
“说了。”赵祺川又舀了一勺,送过来。
尚可品瞅了瞅他:“说什么了?”
赵祺川纳闷儿:“怪了,你怎么不问问段国舅说什么了?”
尚可品问:“他说什么了?”
赵祺川道:“没,什么也没说。”
尚可品夹了他一眼,又吃了一口粥:“那不得了。”
赵祺川道:“所以说怪了么,才刚你得睡那么沉,你怎么知道八王爷说了不少,段国舅一句都没说?”
尚可品微笑:“赵大人编绕口令呢。”
赵祺川又舀了一勺,送过去。
尚可品从被子里伸出手:“我自己来。”
赵祺川忙向后撤:“小祖宗……烫……”
尚可品看着粥碗皱了皱眉,又吃了几口,突然问:“对了,八王爷说什么了?”
赵祺川愣了愣,不经意道:“还不是说些个挤对段国舅的话儿。”
尚可品点点头,埋头吃粥。
将息了几日,尚可品撑着去上朝,到了王府才得知,自己病着的这些日子,八王爷人不知哪去了,好像不在京城里。
朝事一度交给陈满等几位老臣主持。老臣们互相倾轧,每商议一事必有分歧,迟迟无法决断,于是奏事就变成了开茶话会。
立冬一场雪灾史上少见。长江中下游的麦地颗粒无收,老百姓饿着肚子过冬,饿急了跑到雪地里,挖地三尺掘树根吃,谣传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吃人肉。
省府官员联名上书要求支援,这本十万火急的折子被压下一个月,八王爷至今未予理睬。
本以为老臣会对百姓负责,结果是乱上加乱,每个人都存着私心,想给自家的故里亲戚多要些钱财,于是谎报灾情,信口开河,到最后朝廷里根本不知道受灾百姓到底有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
尚可品轻闲地摇着扇子,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下点子雪,死几个人么。”
户部尚书姚书恒道:“尚大人不去体察民情也就罢了,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儿说风凉话?”
尚可品合住扇子,瞥了他一眼:“姚大人体察民情,那你说受灾的百姓到底是几万?”
户部侍郎谢思进道:“折子上不说三十万么?”
尚可品道:“三十万都是什么情况?多少老弱?多少少壮?多少病疾?人人喊着赈灾赈灾,谁去赈?赈谁去?怎么赈?”
李锡宰道:“说是呢。六七天拿不出个方案来,估计早不止三十万了。”
尚可品咂咂嘴,点着头道:“啧啧,老臣主事就是个稳。”
赵祺川捂着嘴扑哧一声笑没气儿了。
户部的人和文渊阁的人历来没有共同语言。唧唧歪歪一上午,没说出个所以然,几位大人各自生了一肚子气。唯有赵祺川面部肌肉拉伤,揉着肚肠子走了。
七、身在情长在
正当举朝纷乱之际,八王爷回来了。雪灾一事,大多数人不感兴趣,该上朝上朝,该吃肉吃肉,该蒙头睡觉蒙头睡觉。
八王爷回京第一件事,先把那本压了四十多天的折子批了,然后摘了两个人的顶戴,最后斩了一个人的项上人头。
不久,一个人神共愤的消息轰动京城。
今年长江全线谷物棉花收成一片大好。一个县的米仓着火,县官逼百姓无偿献粮充实府库,入冬后饿死三百余人。
事实胜于雄辩。南方是下雪了,根本没成灾,南方是死人了,但决不是因为下雪。
皇上不在朝,没人拿公家的事当回事,有灾就赈,有空就堵,就这样,级级谎报,层层卡油,大小官吏编织出一个弥天大谎,骗钱花。
尚可品将扇子重重一嗑,快色道:“痛快!这般劳什子,罚轻了!”
肖烬暗暗点头:“濯纨这个人有手段。”
“那是。”尚可品乐而忘形地晃悠两下,发现有人在瞅自己,是赵祺川。
李锡宰半晌无语,忽然间轻轻摇着头道:“更厉害的是,他料准陈满那些人没举措,可怕,太可怕了。”
尚可品笑道:“八王爷要是反了,我看没治的。”
此话一出,几个人齐刷刷望着他。尚可品不得劲儿地笑了两下,站起来走了。
尚可品回到学士府,看见门外停着一架金雕珠帘的马车。
尚可品下半截身子差点脱臼,刚要转身,便听见八王爷的声音:
“尚大人想学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么?”
尚可品冰棍般定住,回头一看,八王爷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正笑得春风得意。
尚可品咽了口唾沫,僵尸似的走过去,道:“千岁来是想要微臣侍枕么?”
八王爷愣了愣,微笑道:“我是来看你病好了没有,别无他意。”
尚可品道:“微臣的病已无大碍,多谢千岁关心,千岁还有别的事么?”
八王爷微笑道:“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主动邀欢,来,随本王去房里共享春宵。”说着强拉尚可品去卧房。
尚可品哆嗦道:“微臣……并无此意……”
八王爷将他按在床上一阵狂吻,然后身子压了上去。
这一次,尚可品在一阵撕裂的疼痛之后居然略有快感。
八王爷温声说:“玉儿,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喜欢,哪怕是龙椅我都可以给你。”
尚可品只是默默注视着他,身子红得与腊肉无异。
八王爷走时,天色将明,外面飞着雪花。
八王爷捻起尚可品的袍襟试厚薄。
尚可品却步,低头一拜:“千岁走好。”
八王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许久,道:“你若说不要我走,我就不走。”
尚可品久不答话。
八王爷道:“别人心里装没装我,我一看就知道,可在你身上就行不通,真怪。”
八王爷笑着晃晃脑袋,上了金鞍马车。
春节将至,早朝奏事的人少了,多数都在谈论发年俸的事。
各级官员的俸禄早有定制,从正一品至从九品,年俸分十八个等次。
新帝践祚以后,年俸只以钱的形式发放。可是物价上涨飞快,现在一贯钱买不来一石米,顶多买三四斗,俸禄打了折扣,朝廷官员们怨声一片,特别是一到年根儿,朝廷官员集体闹情绪。
用户部姚大人的话说,有所生必有所养,这年月谁还没点子副业。
搞副业坏名声,有人宁肯喝西北风也不愿意,例如,尚可品这种人。
李锡宰说他:“人活到你这个年纪,谁没养过几房小?你可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领那几吊破钱,乐得猴七儿似的。”
尚可品但笑不语。
赵祺川说:“搞副业不是人人都能的,他压根儿就没长那个脑袋。”
肖烬撇撇嘴:“才怪……”
尚可品看看他,笑道:“肖大人话里有话,今儿人来得齐,不妨敞开说。”
肖烬摆摆手:“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尚可品笑了,笑得很诡秘。
散会后,赵祺川私下里问他:“肖烬看见什么了?”
尚可品挥挥爪子:“没什么~没什么~两个千年老乌龟,三根百年人参娃而已。”
赵祺川吃了竹竿子似的,支在地上,半天才出气儿:“那不是发了……”
尚可品没理他,兀自走了。回到学士府,门口停了一架马车,打远一看就是八王爷的,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可是身上太冷,大过年,街旁店铺全停业,佼兴看见一家小药铺开着,把朝服翻穿着.钻了进去。
掌柜热情之至,大冷天来个人不容易,又是嘘寒又是问暖,最后免不了问那句:“您要点什么?”
尚可品道:“千年灵芝有没有?”
掌柜愣了一下:“没,没货……”
尚可品又问:“极品雪蛤呢?”
掌柜又一愣:“没货……”
尚可品又问:“那你这儿有什么?”
掌柜上下打量他,见他身上没件像样的衣服,料定他是来捣乱的,眼皮一翻:“不知道。”
尚可品浅笑:“卖货的居然不知道有什么货,有意思。”
掌柜道:“你也该暖和过来了吧?”
尚可品笑了笑:“凑合,凑合。”
掌柜道:“我这儿有当归,你要不要?”
尚可品笑道:“想要,没带钱。”
掌柜气肿了。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玉儿,买什么来了?”
尚可品脑袋一懵,飞快回头,果然应了那句话,叫做瘟神难送。
八王爷进来,掸掸肩头的雪。
尚可品隐隐一哆嗦,发现八王爷的睫毛长极了,跟雪挂似的,出人意料的好看。
掌柜见八王爷穿戴不是一般的高贵,未敢冒进。
尚可品半开玩笑道:“我来买风凉粉。”
八王爷道:“那是什么?”
掌柜屁颠儿兼报复,接话说:“就是痔疮膏子。”
八王爷怔了怔,看看尚可品。
尚可品脸上虽红,嘴里豁出去不要脸了:“没错,来二斤。”
掌柜道:“对不住,我们这儿不卖下面用的。”
尚可品眨巴眨巴眼,噎得没话说。
八王爷手搭在尚可品肩上,严色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掌柜笑道:“读书人有几个不长痔疮的,这点常识都没有~”
八王爷脸色骤变。
掌柜的不明个中蹊跷,一再絮叨:“痔疮这东西别看不起眼儿,犯起来疼没命的多了去~”
八王爷幡然悔悟,双手攥住拳,眼睛盯着地面。
尚可品道:“既然没有,我到别家去买。”说罢转身出门,一路上未见八王爷跟来。
回到家中,发现平白添了许多新家具和年货,皆是八王爷弄来的。
三五佳节,霜天如水,素月当午。一品大学士府里,景廖人独立。
高墙外稀稀疏疏的爆竹、断断续续的管弦,更添高墙内的凄索。一桌子好菜没动筷,烧酒在壶里凉透了。
正月十五团圆夜。
尚可品以为八王爷会来,坐着金雕马车,披着罗绮香风,眉目恣意,侃侃而笑。
家丁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没有回头,听见家丁说:“大人,宵禁了。”
尚可品点点头,走到桌旁,坐下:“把饭菜拿去热热。”
不多时,饭菜重新端上来,尚可品却已醉得不省人事。
八、此去经年久
出了正月,朝廷开始正常运转。
大人们各个脑满肠肥、一步三摇地来到缤花宝邸,各个心惊肉跳、面面相觑地离开。
短短个月时间,一起倾动朝野的大案悄然而生。
叛国罪人濯纨密谋造反,已被刑部捉拿归案。缤花宝邸四面贴上了封条。举城老幼奔走相告。
段箫云手持黄卷,疾步若飞,在月华门里迎面撞上了步履蹒跚的尚可品。
“玉儿,哪里去?”
尚可品道:“听说皇上回来了?”
段箫云一把抓住他:“听我的,别去。”
“我要去,别拦我!”尚可品挣脱。
段箫云跑去用力抱住他的腰,指着黄卷道:“你去能说什么?这是叛国,叛国!”
尚可品拼命撕解:“我去看看皇上胖了瘦了。”
此时,赵祺川从御书房匆匆出来,看见尚可品又加紧几步:“尚大人,皇上传你。”
段箫云一撒手,尚可品几步跑了进去。
御书房中,皇上正襟危坐,面沉似水。
龙书案旁,一边站着张太师,一边站着公孙艳。
尚可品走进来,跪下:“皇上找微臣。”
皇上问:“你来得这么快?”
尚可品道:“微臣有事启奏。”
皇上道:“正好,朕听听你怎么自圆其说。”
尚可品愣了愣,道:“谋反一事事出突然,微臣提醒皇上处理此事时万要三思慎重。”
皇上面呈不悦之色:“朕想听的不是这些。朕听说自朕走后,尚大人曾散布濯纨必反的谣言,现在濯纨真的反了,这两件事难道是巧合么?”
尚可品看了看张太师,又看了看公孙艳,回想了一下,道:“皇上给微臣解释的机会,微臣甚为感动。但不知皇上是在哪听的,微臣的原话不是那么说的。”
“哦?”皇上疑惑地看看张太师,对尚可品道:“那你说说,你原话怎么说的。”
此时,张太师站出来,道:“皇上,口说无凭,请皇上莫要在本人口里求证。”
皇上向张太师掸掸手,对尚可品道:“只管讲来。”
尚可品道:“谢皇上。微臣是这么说的,当时朝廷接到一本折子,谎报灾情,诓物要钱,八王爷亲下长江一带考证,使得真相大白,民心大快……”
皇上听到此处,眉尖微蹙。
张太师道:“尚可品,你还敢给叛国贼子歌功颂德,该当何罪!”
躲在门外的段箫云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尚大人与此案无关。”
皇上闭目沉吟半晌,道:“你们都去罢。”
段箫云赶紧把尚可品拖走了。
出了月华门,段箫云一路数落尚可品:“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在给他说话,别人躲都怕躲不及,就你顶浪头上,真不要命了?皇上还给你个说话的机会,皇上直接把你交刑部,你就完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