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还浑沌着,搞不清楚现况,霜雪神使一冷一热的脸孔就倏地在他脑海浮现。
「阿白!」他从迷蒙中惊醒,恐慌地探向怀里。
自己似乎已经在棉被里窝了许久,滑到肚子上的小白蛇被焐得暖呼呼的。
屋里一片宁静,没有风雪、当然也没有金银财宝。外头依然下着大雪,房间里因为烧着炭火而较为温暖,不知道多久前那几乎就要冻死的情景彷佛是一场梦,在他醒来之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宁摸摸肚子上安睡着的小蛇,心里不知道有多麽的庆幸且感激,再想到万一他醒来时阿白已经……他就喉头一酸,双眼一湿,连胃都痛了起来。
「幸好你还在……」他抹抹眼睛,吸吸鼻子,把小白蛇抱出来抬到自己嘴边,在它光滑洁白的小蛇头上亲了一下。
回想起阿白告诉他第一次天劫的事,阿虎代替它受了第一个天雷之後,就没有再被雷击了,他心想,自己的考验是不是也已经过了呢?神使们应该知道他的意志有多麽坚定了,所以那两位……不会再来了吧?他们应该已经了解到,不管再来几次都是没用的。
接着,只要撑过剩下的四十九天,阿白就可以重见天日了。
「阿白,我很努力,你也要加油喔!」
忍不住又在它身上亲了好几下,这才小心地将它放回衣服内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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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原本以为经过了两位神使的考验,日子会如同以往一样平静地过下去,然而事情却没有他想的这麽简单。在那之後过了七天,两位神使的确没再出现,但接下来的问题却是从自己身上衍生出来的。
这天清晨醒来,他感觉两边胸侧有轻微的疼痛。脱去衣服一看,原来是绑着藤盒的布条勒在一个多月以来的擦伤和淤青上,使得伤口恶化,渗出脓水来。
万宁把小蛇拿出来放进衣服内,解开藤盒放到床头,然後下床去找了药粉和纱布绷带,将有伤口的地方上了药之後,盖上纱布,再用绷带缠个两三圈,得了。
隔天是冬至,万大爹万大娘和街坊邻居说要一起搓汤圆来吃,万宁理所当然地得帮忙做一些扛米、磨粉或是揉米团这类粗重的工作,流下的汗浸到绷带里,伤口更加刺痛不适,一顿折腾下来,他都要怀疑自己的汗不是累出来的而是痛出来的。
终於熬到吃汤圆的时候,万宁看着碗里的红白小汤圆心想,不知道能不能塞两颗到小白蛇嘴里让它也沾沾喜气?偷偷端了一小碗汤圆回房後,他比了比汤圆和蛇嘴的大小,发现顶多只能放一颗。他把小白蛇抱出来,打开它的小嘴巴,放了一颗白的汤圆进去,润润嘴巴之後再拿出来自己吃掉,接着红的也比照办理,最後再拿布巾沾水帮它清清嘴巴,这样就算是吃过冬至汤圆了。
睡前擦澡的时候,他小心地将布巾沾热水压在身侧的伤口上,马上痛得龇牙咧嘴。
之後几天,他便将藤盒上的布条绑在较高或较低的位置。为了怕睡眠中滚动摩擦到伤口,所以他将布条绑得更紧,却也使得原本没有伤口只是红肿发热的周边皮肤也跟着溃烂。不到十天,他的身侧从腋下到腰部都伤痕累累,一道一道,又红又紫。
虽然不是什麽重伤,但就因为只是皮肉之伤,万宁才会不以为意,导致於现在伤口面积越来越大,而且完全没有复原的迹象。因为这样,万宁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即使一开始是躺正睡的,半夜也会因为翻动身体压到伤口而醒来。
万宁不敢去看大夫,因为他怕如果大夫要脱下他的衣服看伤口,他就得把阿白拿出来,不管会不会吓到大夫,都是一个麻烦。
『我答应过阿白不告诉任何人的。』
其实他也想过,万一被发现了,就佯称这条小蛇是白公子养的大白蛇的後代,白公子离去前托付给他的。但是一天到晚抱着蛇生活也不是什麽普通的事,就算大家接受了他的说法,也不晓得会引起什麽风波。
他不能拿阿白的性命冒险。
於是他又忍着痛睡了几天,直到因为伤口感染而发起烧来,被万大爹万大娘发现。
那天万宁没有出房门吃早餐,他们到他房间探视才发现他病了,连忙请来村里最资深的大夫到家中看病。
老大夫厉害,一诊脉就知道是伤口引起的发热。脱去他的衣服之後,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藤盒,被他用布条绑在上腹的地方,接着怵目惊心的伤痕在三人面前一闪而过。
「不行!」
原本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万宁突然惊醒过来,摸索到被弃置在衣服堆里的藤盒,死死地搂在怀里,无论大夫或万家夫妻再怎麽劝说,他就是不放开。
「那,就这麽看吧!」大夫心想,他胸前的斑斓伤痕只是淤血未散,并无大碍,还是先处理身侧已经化脓的大片擦伤要紧。
「是怎麽一回事?怎麽会这样……」万大娘在一旁慌张心疼地掉泪。
最近虽然有发现万宁多穿了两件衣服,但是如果里面放了个盒子,从外型上一定是看得出来的。万家夫妻心想,他应该是晚上回房或睡觉的时候才绑着那盒子,可是为什麽呢?盒子里面是什麽东西,值得他这麽小心护着?这样的事情又有多久了?万家夫妇满心疑问,却也只能等万宁稍微清醒之後再问他。
老大夫帮他上了药,绷带则是多绕了几层,把整个上半身都缠满了。
「我还帮他上了一些去淤的药,伤口三天之内不要碰水,也不要再用布条勒着,三天後我会来拆绷带,没有再流出脓水就可以了。」老大夫这麽交代完离去了。
万宁睡了一觉之後,烧退了,人也比较清醒了。
他看着被自己紧抱在怀里的藤盒,松了一口气。打开藤盒,把里面的小蛇拿出来放到衣服里,出房门觅食。
万家夫妻见他醒了,迫不及待地想问他藤盒里的事。万大娘热了一碗杂烩粥给他吃,并且注意到儿子的胸前有一团不明显的鼓起。
「阿宁啊,你那个藤盒里,放的是什麽东西啊?」万大娘试着探问。
狼吞虎咽喝着粥的万宁哽了一下,咳了几声。
「慢点吃、慢点吃。」万大爹连忙帮他顺顺背。「我们只是问问,不会把它拿走的。」之前看儿子即使发着烧,也还挂念着那藤盒,就知道那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除了白公子以外,他还不曾看过儿子对什麽事情这麽在意的呢!
「你爹说的是。抱着睡没关系,但是不要用布条绑着。」万大娘放轻音量说。
「可是,不绑着我怕它会被我踢到床底下,而且它一定要贴着我才行的。」万宁低声地解释道。
「里面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什麽一定要贴着你呢?」
「爹、娘,对不起,我答应了人不能说的。」
虽然万宁没有说是答应谁,不过万家夫妻同时想起了那个全身白净优雅的人,如果是他拜托的,万宁一定会拼了命去做。
「好吧好吧,不说也没关系。」万大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可是大夫说有伤口的地方不能再绑了,你绑在别的地方吧?比如说大腿呀、手臂上啊……」
「怕那些地方不够暖和……」
要暖和做什麽?万家夫妻对看了一眼,同时想着:难不成万宁在孵蛋吗?
「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万宁平常是很温和的孩子,今天的脾气却特别硬。万大爹万大娘拗不过他,只好再三提醒他,不要再将布条绑在有伤口的地方,至少休息个几天。
万宁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後自己跑到厨房去煎药来吃,心想煮药的火也可以顺便暖暖小白蛇。
到了晚上,万宁试着照父亲的话,把藤盒绑在大腿上。躺下不到一刻钟,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把藤盒里的小蛇拿出来,温度竟然比平常低了许多,吓得他连忙将它揣进怀里不停地摩擦。
一时半会儿也许没关系,可是他难以想像如果过了一个晚上,小蛇是不是还会安好?所以手臂也就不用试了,尤其手臂太细根本绑不住。想绑在脖子上又不小心勒死自己,最後他还是决定绑在自己胸前,大不了别勒太紧。
皮肉之伤是抵不过失去阿白的痛苦的。
虽然心里想着不要绑太紧,但是他又想,小蛇和他之间已经有布垫和藤盒的阻隔,如果再让藤盒和他的身体之间有距离,小蛇获得的温度不知道够不够,於是便又忍不住绑得紧了一点。
三天之後,老大夫来拆绷带。万大爹和万大娘带着大夫来到万宁的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正摸不着头脑时,衙役阿崇上门了。
「万叔万婶,阿宁说暂时想到山上去住一个月,让您二老别担心,等冬天过了他就回来了。」
「山上?!」万家夫妇大吃一惊。「那怎麽可以?现在天这麽冷,还在下雪,在山上过夜会冻死的!」
「您别担心,」阿崇连忙安慰。「阿宁说他把衣服棉被火炉全带上了,冷的时候就砍柴来烧,肚子饿了就摘野菜抓山味来吃,不会有事的。」
万家夫妻仔细一看,房间里的确少了许多御寒的工具,连带一些日常用品也不见了。再到厨房去,发现厨房也少了几个锅碗瓢盆等厨具。
「万叔万婶,阿宁也不是没在山上住过,而且他住的是之前白公子住的那间小庙,里头乾净又温暖,您二位甭担心的。我也会每隔三五天上山看看他,给他送些东西,不会怎麽样的。」阿崇努力地给万家夫妇打强心针。
一听阿宁是住在白公子住过的地方,夫妇俩就稍微安心了点儿。看来万宁突然跑去山上住,一定是跟白公子有关的。若不是白公子已经回来了,就是他想在那里等白公子回来吧!可是一去去一个月也太久了,而且……
万大娘数了数日子。
「不对啊!一个月後就是除夕了,他不回来吃团圆饭怎麽行呢?」
「这个……」对啊!当初阿宁告诉他的时候他怎麽没想到呢?「阿宁可能一时也没想到,我过几天上山时顺便问问他。」
「还有,伤口怎麽办呢?」看老大夫还站在旁边,万大爹这才想起他们到万宁房间的原意。「明知道大夫今天会过来的,怎麽不晚两天上山?」
「喔,阿宁说伤口已经好大半了,他有带了些药粉备用,不打紧的。」阿崇在心里为自己的睁眼说瞎话向神明忏悔了一番。
今天凌晨,好友万宁又背又提地拿了一堆东西到他家说他要到山里住时,阿崇也吓了一大跳,但是万宁虽然表情有点痛苦,意志却很坚决。基於多年好友的情谊,万宁又苦苦哀求,他只好答应帮他告知万爹万娘,还顺便帮他把东西搬到了山上,不然以他走一步停两步、身上似乎有伤疾的样子,大概走不到半山腰就倒了吧!
帮他把东西扛到了之前白公子住的小庙,阿崇也觉得比较放心了。虽然小庙积了些灰尘,不过门窗都还俱在,一些桌椅毯子烛台什麽的也有,清一清整理一下,倒也能住人。
看阿宁动作缓慢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阿崇帮他整理好带来的东西後,终於忍不住问了。『你是怎麽啦?生病?受伤?』
『身上有擦伤,有点痛。』
他们俩相识十几年,说话一向直来直往,万宁也不会瞒他什麽。
『有点痛你会这样?』以万宁的忍受程度来说,应该已经非常不舒服了吧。『有伤干啥不待家里,这麽冷的天来住山上?』
『就是有伤才要跑山里来住啊,我不想让爹娘他们担心,又不能住你那儿……』
『怎不能住我那儿了?我那儿不能住人啊!』阿崇哇哇嚷着。
『不是啦!』他紧张地连忙否认,抬头看到阿崇嘴角的笑意,才知道他是开玩笑的。『住你那儿的话,第一个对嫂子过意不去,第二个我爹娘他们还是会找来啊……』
『话说你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啊?』阿崇堆好了一个柴堆,然後往他身边一坐。
『皮肉伤,不要紧,只是一直没法儿好。』
『怎麽会没法儿好?按时敷药多休息不就好了?』阿崇理所当然地说。
『唉,你别问了,总之我一个月後就回去了。』
了解好友的脾气,阿崇最後也只能说句『我会再来看你』就离开了。
当兄弟就是要信任对方,讲义气。於是阿崇下山後就来到万家,天花乱坠、避重就轻地告知了万宁要住在山上的事情。
万家夫妻听着阿崇的安慰,也就不再那麽担心,直向阿崇道谢,还要他往後上山看万宁之前来这里一下,想托付伤药粉和一些食物让他带上去。
阿崇又说了几句要他们两老放心之类的话,就回府衙上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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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动作迟缓地搬来一些乾草平均铺在地上,再把庙里面所有找得到的布块巾子一层一层盖在乾草上,上个月刚买的御寒披风也打开成随时可以穿上的样子铺上,最後把厚重的大棉被放上去,就成了简易的床。藤盒放在床头,柴篮和里面的斧头、锅具、小炉子等等杂物放在远离柴堆的床边。
一切整顿得差不多之後,万宁在床铺上坐了下来,发呆。
因为这几天他依然把藤盒绑在身上睡,所以伤口并没有结痂,但有了药物及绷带的辅助,已经没有像之前那麽夸张,不过经过今天早上的一番折腾,他隐约觉得似乎不太舒服,考虑着是不是先睡一觉。
早上和阿崇在他家附近吃了饱饱的早点,现在还不太饿,加上大面积的擦伤隐隐作痛,他现在也没什麽胃口。万宁在小火炉里升起了火,丢了一两根柴进去,然後回到床铺上,把阿白放回藤盒里,绑在身上比较不痛的地方,便躺下睡了。
再醒来时天早就黑了,幸好炉里的炭火还没灭。万宁把小白蛇拿出来放进衣服内袋,拿出早上买的乾粮啃着。他从火炉里挑出一根烧了一半、较细的木头,在旁边的地上画了三十个记号,然後划掉了第一个。
「还剩二十九天。」
虽然称不上是不知不觉,不过阿白的天劫也已经过了两个月。神使们没有再来找他麻烦,这大大增加了万宁的信心,接下来就只是帮阿白保持温暖而已。保暖的工作他做了两个月,已经很习惯也很熟练了,只要伤口不要再恶化……不、就算伤口恶化了,他也会努力不懈地继续做下去的。
於是接下来的时间,万宁又开始过着规律而悠闲的日子。他白天外出砍些柴火备用,有多馀的时间才去寻找食物。但是因为天气很冷的关系,不容易找到吃的,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把找到的一些野果、野菜和薯类食物放进锅子里和水煮成汤来吃。另外,阿崇每五天左右就会带着万家夫妇托付的食物上山来看他,所以日子也还过得去。
每隔三四天,万宁会烧一锅热水来擦澡,擦完之後上好药粉,再用新的绷带缠起来,但那些擦伤还是时好时坏,没有痊愈的迹象。白天有在做事情的时候还能刻意忽略,不过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疼痛的感觉就变得极为明显,他总得忍耐好一阵子才能睡着。他总是安慰自己:『这种皮肉伤算不了什麽,痛着痛着就会习惯的』,然後再煞有其事地告诉自己:『嗯,好像真的有比较不痛。』
从冬至到今天已经过了十几天,估测这几天应该就是小寒了。一直到腊月中旬的大寒为止,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山上的温度更低,因此入夜的时候,保暖的工作变得更加艰辛也更加重要。有的时候即使在小火炉升了火,万宁也还是冷得发颤,这时他便会在离床铺较远的地方,用这几天砍来或捡来的木柴枯枝升起一个火堆,把庙里弄得暖和点。
这一天,外头的雪比以往都大,将三步以外的视线全部遮盖住,根本无法出去。乾粮还有一些,他便打消了出去找食物的意图。把乾粮吃完,心想反正不能出去,不如乾脆睡一整天节省体力来保暖,躺下之後却又因为太过寒冷而睡不着,於是他起身将火堆和小火炉的火烧得更旺一点。
也许是天气太冷的关系,他的伤口反而没有前几天那麽痛了。听说寒冷会麻痹人的感觉,看起来好像是真的。能将河水结冰的温度,似乎让伤口结痂的速度也变快了。不过俗语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伤口不痛了,他却得每天早晚承受那彷佛会冻死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