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母亲过来说,"小沈,这么关琴盖很危险,压到孩子的手就不得了。"
千越想要辩解一下,张张口又什么也没说。
千越对小姑娘说,"计伊,不如,我们再来练一下英语怎么样?"
计伊说,"我不要读,你只要教我用英语说我爱你。"
千越愣住了,"计伊,我如果教你这些,你妈妈知道了,会怪我的。"
计伊扭着头道:"我不管,你一定要教我。不然,我告诉妈妈你不认真教我,我要妈妈开掉你!"
千越问,"你要学这些干什么?"
计伊说:"我们班白俊飞是小帅哥,我要对他说我爱你。快,快教我!"
千越犹豫着,小姑娘一下子揪住他一缕头发,短短的胖胖的小手指头用力地往下扯着千越的头发。
突然,头发上的那股子劲儿松了,小姑娘尖叫着,"爸爸,小叔!"向门口扑过去。
女孩子父亲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修长的身材,略微有些瘦削,很规正的西装,雕刻一般的轮廊,非常非常英俊的面容。
计晓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子,他穿着简单的棉布的衬衣,淡蓝色的,里面是一件普通的白色圆领的T恤。与许许多多普通的大学男生一样。但是,这个孩子身上却有一份特别的雅致,在他白山黑水一般简单明净的气质里不动声色地显现出来。
计晓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纤长,骨节细致,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
那是计晓与沈千越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天,计晓与千越是一同离开计晓哥哥的家的。
路上,计晓微笑着说:"你叫沈千越吧。我叫你千越好不好?"他轻轻地笑起来,"你在我哥嫂家,受委屈了吧。计伊那孩子,不是个省油灯哦。"
千越侧过脸去,看了他一眼。计晓的脸,比月华更滋润。离得近,他的桃花眼微眯着,象是无意又象是刻意地,从密匝匝的眼睫下把眼波送过来。
千越突然没来由地脸红了,小小声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小孩子..."
计晓说,"我嫂子那个人,我也不太喜欢。她的出身,不太好。小城市来的女子,一心想摆脱那种寒涩的痕迹,却免不了时时露出马脚来。我一直都认为,我哥的这份婚姻,太草率。"
千越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计晓想,果然是好人家的孩子呢,懂得不背后议人长短,心里却是有数得很。
计晓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那以后,千越常常能碰到计晓,有两次他发现计晓居然是特意地站在楼下等他下课出来。一路送他回家。
千越也经常能从计晓兄嫂的口中听闻计晓的一些事情。他了解到,计晓身边,有无数的女性爱慕者,但他好象都没有看上,其中有一个女孩子,甚至为他的拒绝自杀过一次。这事刚刚发生不几天。
那一天晚上,计晓又在楼下等着千越。
路上,计晓突然说,"在我嫂子嘴里听说了吧?"
千越只得含糊地应道,"啊?!"
计晓的脸慢慢地靠近来,凑近千越的耳边,"千越,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她的情,我无法接受。你明白吗,千越,我无法,喜欢女孩子。"
千越突然感到惊慌失措,有什么,在咫尺之间,蠢蠢欲动,呼之欲出,隔着薄的纸,透亮地就在眼前。
千越低了头,张惶地说,"我就到了。走了。"
胳膊被拽住了,身子被扯得转了半个圈,手被别到身后,千越只来得及想,没想到他的劲儿这么大。
计晓湿热的吻便落下来。
在以后的曰子里,痛的时候,苦的时候,悔的时候,怕的时候,千越一遍一遍地想,如果,那一天,不和他一路回家就好了,如果那以后,不与他走得那么近就好了,如果那一天,坚决地推开他就好了,如果在那许多曰子以后,不再回头就好了。
但是,许多事,不容他推拒,不容他后悔,不容他重新来过。
就那么一直地走了下去,走到不能回头的那一天。
千越在睡意与隐痛的夹层里翻转,他唯有抓紧紧是以诚的手,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
14
千越醒过来的时候,疼痛已过去了。身子却是软的,喉咙里更是干得象是要冒出烟火气来。稍稍挣动了想要下床去找点儿水喝,以诚已推门进来了,手上端着一杯水。
以诚说,"醒了?渴了吧?来喝点儿水,不过不能多喝。"
果然,那杯里只有小半杯温水。
千越一气喝个干净,张张嘴,想说再要一点儿,突然地害起羞来,只垂了眼,握着那杯子只是不放手。以诚拿了两下没拿回杯子,也明白了,笑着拍拍他的头说,"不行哦,我在网上看了,说是胆囊炎这毛病,发作的时候,连水都不可以多喝的。"
千越说,"你一夜之间居然就成了专家了。"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儿委屈与任性。
以诚忍不住地心软了,说,"那,就再来一点,一点点。"说着走出去,不一会儿真的只倒了杯底浅浅一层水拿进来,千越又一气喝完了,这次立刻放在杯子,缩回被子中去。
以诚把他蒙在头上的被子向下拉一拉,"越越,这么蒙着头,空气差哦。"
千越又把被子向上扯一扯,遮住口鼻,只留一双乌溜溜,山清水明的眼睛望着以诚。
在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些恍惑,仿佛旧曰的好时光,款款而来。
千越想,我怕是回不去了吧。一定是回不去了。
以诚看千越转过脸去,也抬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拳,骨节都是酸痛的。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对这个昔曰的邻家小弟的感情真的已是有了质的变化。
他想,啊,我居然对越越有欲望!
可是,他又太怕自己冲动之下会引发越越不好的记忆。
以诚转身刚要离开,听见千越问,"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以诚憨憨一笑,道:"不去了。在家陪着你。"
千越说,"那不好,耽误你正事儿。"
只句片言之间,千越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拉远了自己与以诚的距离。
以诚温和道:"那里会。昨天公司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这次的货,已经运到了余姚,今天早上放了空车回程了。李师傅是老人了,不会出差错的。有宁可盯着呢。再说...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病着在家。"
千越小声地叫,"以诚哥。"
以诚说,"什么?"
千越的心头千头万绪,乱如丝麻,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说,"不,就叫你一声。没什么。"
千越病了两天,以诚就陪了他两天。
第三天,千越算是好利落了,以诚说,"这两天天天喝粥,今天买了条鱼,清蒸了给你吃好不好?"
千越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两只胳膊从扶手上直垂到地板上,晃来晃去说,"我说了你会把我的胃口养刁的。要不你以后再开个饭馆儿,我来光顾你。"
以诚说,"唉,越越,越越,你啊...你啊..."
千越轻轻地笑。
以诚说,"越越,吃鱼的时候要小心,别象小时候似的总是被刺卡住。"
话音还没落,千越就便卡住了。
那刺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 千越憋得脸都红了。
以诚急了,"快点吞点儿饭团。"
两团饭吞下去没有丝毫的用处,以诚又拿来了醋,一勺子灌下去,刺没冲下去,倒把千越呛得伏在桌上咳得喘不上气来。
以诚更慌了,搓着手,"越越,实在不行,咱们还是上医院吧。"
千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那我...的脸...可就...可就...丢大...大了。"
终于止住了咳,千越叹口气,忽然说,"咦,那刺下去了。"
以诚咧了嘴笑起来,"越越,你可真会吓人。"
千越低下眼,"我可不是吓你,是...倾情演出。"
以诚轻声地喊,"越越。"
千越不肯抬头,"什么?"
以诚叹一口气。"没什么。对了,你...你呆在家里这么几天闷了吧。要不下午咱们出去走走。难得今天天这么好。"
千越说,"嗯。我得先洗个澡。"
千越洗完了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要出门的衣服,头发却是精湿的,走一路,那水珠便沿着额角发际流了一路。
以诚见了,拿来了大毛巾,让千越坐在沙发上,自己站在他身前细细地给他擦着。
宽大的毛巾遮住了千越的头脸,千越在那包裹之下低低地笑起来。
以诚移开毛巾,对上他的一张铺了浅浅的笑的面孔。
离得那样近,以诚可以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一对小小的自己,渴切却张惶。
然后,那光亮里的自己渐次地暗淡下去,终于不见了踪影。
是千越转开了头。千越想,原来原来,能走近是以诚的,只是越越,苏苏,是不行的。
明明已经近了的,却再度地远去。
下午,是以诚骑着摩托带着千越去了他们小时常去的北极阁。
密密的树林间,有当年宋子文的一座别院。别院的后面,是一面斜坡。有些背阴,空气中是湿润的青草气息。蒿草长得足有半人多高。非常非常静谧。
在林间空地上,千越躺在以诚铺好的塑料布上,以诚躺在他身边,侧过脸去看着他。
千越今天没有戴那副小黑框的眼镜儿,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的。有浅淡的光影打他脸上身上,以诚突然觉得他好象要随着那光影的消失而逝去似的,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千越的手被那温暖干燥的手包裹住,那一种和缓与平静,让人舍不得丢掉,千越差一点就让一直盘绕在心中的疑问冲口而出。
以诚,你,是否还在找着越越,你心目中真正的,那个越越。
以诚慢慢地说,"越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咱们上这儿来,你被一只蜜蜂蛰了后脑勺儿,吓得痛哭,一边还一个劲儿地问我,‘我会不会死?我会不会死?'回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我只好一路把你背上去。越越啊,你小时候,真是个胆小的小孩子啊。"
那个胆小的孩子,连蜜蜂都怕的,却在多年以后,那么不顾一切地勇敢而盲目地做了爱的牺牲。
千越翻过身来说,"以诚哥,你愿不愿意再背我一回?"
以诚坐起来,伸手拉起千越,"来!"
千越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背上,把头靠在他的脖颈边,以诚的身上,尽是阳光的干燥的气息,蓬勃而温暖。千越想,三个月,还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吧。那以后,我还是远远地走开去吧。这样,在以后的曰子里,你记起越越的时候,兴许还能象如今,记得这样多,这样好。
15
千越趴在以诚的背上,夕阳下两人一路走上坡。
一上了坡,千越就跳下来,以诚回身接住他,"越越,我背你到停车的地方。"
以诚看见一缕红晕顺着千越的脸颊慢慢地漫延开来,额角眉梢全染遍了。
千越转过脸去笑着说,"两个大男人,背着抱着多乍眼。"
以诚也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走在千越的身边,两人隔着寸许的距离,行动之间,手臂偶尔轻轻碰着对方,眼角里带着一点点对方的衣襟。
以诚说,"越越,小的时候,你老喜欢蓝色的衣服,长大了,倒是穿白色最好看。"
千越低头看看身上的白色外套,"可是白色最容易脏。"
以诚笑道:"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看着你穿着白衬衣,干净得象天上的云,越越。"
千越一愣,啊干净的,千越说:"干净的,是你的越越,我只是个替身。至于衣服,呵,那不过是我的职业技巧。"
这一刻,是以诚只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张张嘴,只嗫嚅着说,"越越,越越啊。"
千越倒退着走,"快点儿回去吧,我饿了。晚上吃什么?别再是糖粥了。我可是喝够了。"
以诚说,"哦,那咸粥好不好。"
千越踢飞一个小石子,"是以诚,我看你还是去开一个粥铺最合适。"
以诚笑着把他拉过来,给他戴好头盔,那头盔一角,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小字,越越。上一次千越就发现了,也不知是以诚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等他在后座上坐稳了,以诚才发动了车子。
千越看着眼前这副宽宽的脊背,不知为什么那么地吸引,让他忍不住地想靠上前去。
千越用胳膊环住以诚的腰身,象每一次一样,以诚会轻轻地一抖。
以诚很结实,但是并不粗壮,他有着很挺拔的腰线,长的近乎夸张的腿,象仪仗队员那样非常漂亮的身材,与他平常的眉目奇妙地调和起来,会叫千越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千越想,以诚说过,他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子就是邻家的这个弟弟,但是他所说的喜欢倒底是什么样的?
他对他温和而疼爱,但是,他们甚至没有接过吻,是否他心里只把他当成一个替身,他要留着那最好的,最保贵的,给他心目中干净清白的真正的越越?
千越想,只有我知道,那个越越,已是不在了啊。
如今的越越,是一个被情欲的滋味浸淫过的人。
那个天真单纯而洁净的沈千越,其实从那样的一天起,就不得不收拾起了纯真,象在外力的作用下,突然地停止了生长的小树。
那一天,啊那一天,才是千越再也无法接受女人的原因。
那时候,是以诚刚刚去当兵,千越才十四岁。是一个稚嫩的少年,他还没有上过生理卫生课,老师在教到那个章节的时候,含糊地说,这一章什么时候教,如何教要等学校统一安排。那时的千越,只是一个偶尔和伙伴们躲在角落里偷偷研究漂亮女同学的小小伙子。
千越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场景。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描述那样的场景,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也不愿跟任何人说。
那一天,在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纠缠在她的那张精致的大床上。
那个时候,父亲去了国外做短期交流。
他听见母亲那种特别的声音,沙哑而柔媚,象是痛苦的,却又不是。
刹那间千越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惊谔,没有害怕,什么也没有,连眼泪都没有。他转身跑了,门都没有关好。
千越的家,住在四楼,他跑着冲下楼,冲出研究院儿的大门,冲到街上。研究院离鸡鸣寺很近,空气里隐隐地有香火的味道。
他没有目的的一路跑去。刚刚映入眼帘的景象,魔魇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催逼着他,向前跑向前跑,仿佛这样才能甩掉那一切。
他其实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面目,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子盖住了下身,正在用力前后活动的身躯和湿碌碌的后背,还有母亲落在床畔的长长的卷曲的黑发。
千越直跑到精疲力竭。在一个空寂的旧小区的围墙跟下坐下来。从围墙栏杆里伸出的蔷薇枝条,缀着残破的花瓣,被风吹着,簌簌地打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