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起解————未夕
未夕  发于:2010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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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越,你该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越,你今天跟谁吃饭?

  千越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可的靠在一起,宁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性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可又慢慢地说,"别灰心,以诚,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千越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宁。"

  宁可说,"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千越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可正在给以诚擦脸,以诚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可。宁可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千越想起来,除了以诚,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千越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可说,"早。"又转过来,对以诚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以诚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以刚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诚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以诚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千越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千越回到病房,他发现,以诚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以诚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千越。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43

  以诚曾经买过一份保险,那时候,他年青力壮,几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为有人上门推销保险便买了一份。那时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赔偿的钱,在他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护病房每一天的房费是三位数,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疗,那些药,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术。

  每隔三四天,护士便会来催着续医疗费。

  以诚家里很快便再也凑不出钱来,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积蓄。

  这么维持了两个月。

  千越看着自己帐户里的余额越来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东西不多,其实千越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以诚的病房里,但是宁可还是给他在以诚的分司里腾出半间屋子,收拾了张小床,被子什么的,都是全的。千越说,不用麻烦了。宁可说,半间房子也倒底算是个家。

  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以诚会睡上一个长觉,千越便在这个时段里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四星级饭店的大堂的咖啡厅里弹钢琴,做为背景音乐,报酬不高,但还算不错。很快经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过来,挣得多些,就是时间会晚一点儿,千越拒绝了。

  说来也怪,就这么奔波,千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以诚刚睡着,千越正要去饭店打工,姐姐来了。

  站在病房门口,也不进来。

  千越说,"我这就走了。"

  姐姐突然叫住了他。

  千越站住了,姐姐却又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姐姐说,"小沈,你来一下。"

  姐姐把千越叫到走廊里坐下,只把手中提包的带子捏来捏去,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脸递给千越。

  "小沈,"她说,"这是我的私房钱。我把它,交给你。贴在以诚医药费里用。你...别让人知道。"

  千越接过来,一张存折。

  他知道,这是姐姐能拿出的全部了。

  姐姐并没有起身走的意思,重又看着墙,慢慢地说,"我们家以诚,从小就听话,好带。知道心疼人。十来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做许多的事。小时 候,去中山陵玩儿,那时候,车子不好坐,我脚扭了,他硬是一路背着我走到中山门...累得嘴唇都紫了...我一直...都疼他...比儿子都亲...儿子将来也不是我的,但是 这个兄弟,是一辈子的。我总是...希望他好。"

  姐姐吸吸鼻子,"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多嘴,不告诉家里,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事?小沈,我以为,我那是为他好..."

  姐姐走了。

  千越打开手里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有一瞬间,他想叫住姐姐,把存折还给她。

  姐姐是下岗的,她有一家小小的编织店。

  千越想,她要编多少件衣服,才能自己偷偷存下这样的一笔钱?

  但是,以诚躺在病房里,他不能让他就那么停了治疗,停了药。他只有自私一点,自私这一回。以诚若是好了,再慢慢还她。

  以诚若是能好。

  千越取出一半的钱,用信封封了那存折,第二天又送回姐姐的小店,托店里的人交给姐姐。

  陈医生告诉千越,目前的以诚,最怕的,是并发症,也不能让肌肉萎缩,还有,千万不能生了褥疮。

  千越问,"陈医生,我在资料里看到,有一种空气动力床,那种床会每隔一段时间充气,迫使肌肉运动。请问国内有没有这样的床?"

  陈向东说,"那种床的费用是相当可观的。"

  千越问,"要多少钱?"

  陈向东说了一个数字,又补充道:"并且,目前国内也只有协和与上海的龙华有这种床。"

  千越想一想说,"那么,人工按摩也是可以的吧。"

  陈向东点头道:"是啊。可以,不过挺累人的活儿。"

  千越笑笑说,"陈医生可不可以教教怎么做?"

  每一天,千越都会帮以诚按摩两小时。

  以诚身上的管子较前一段时间少了许多, 以诚也瘦了许多,腿与胳膊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但还并没有有松驰萎缩得太厉害。

  按摩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有几回,正在按摩的时候,以刚来了。

  不做声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会上来换下千越。

  以诚睡着的时候,以刚与千越单独相对,多少会有一点的尴尬。

  有一天以刚突然说,"下个星期的治疗费,我给交了。"

  千越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以刚接着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挺没人性,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让以诚搬出特护床吧。负担...会轻一点。"

  千越说,"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就会撑下去。"

  以刚没答话。

  临走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千越笑一下,"你说你,"他说,"你说凭你的样貌,还有这份儿心,要是喜欢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气。"

  千越也笑起来,"过奖。"他说。

  每天下午,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以诚也醒了,千越会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总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诚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千越买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诚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跟护工与护士一起给他换上干爽的床单。

  连护士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高位截瘫的病人。

  千越说,哥,我给你再刮一刮胡子吧。

  以诚的头发在做手术时被剃光了。现在长出了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因为千越常替他刮胡子,所以虽然他的脸颊很消瘦,却常保持着光洁。

  千越在他脸上抹上泡沫,用剃须刀小心地刮。

  以诚喜欢用剃须刀多过电动的,他总说自己的胡子长得快,用电动的剃不干净。

  剃完以后,千越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脸。

  以诚看着千越。

  千越慢慢地笑起来,伸手在以诚的脸颊上抚了一下,说,"新换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欢?"

  以诚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千越细瘦的脖颈,因为突然这么瘦下来,转头之间,那里会浮出鲜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千越温热的脉脉的心跳。

  千越也看着他。

  他们一直那么亲近,可是,真的很少这么近这么近,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想,就只看着。

  凑得那么近地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净,映着一个小小的千越。

  这个从来就不是那么坚强的,却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孩子。

  千越说,"累了,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以诚用右手拍一拍床。

  千越小心地避开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边慢慢地躺下来。

  以诚的手握住他的,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千越的指尖有一点点起皱。

  就这么在窄窄的床边儿上,千越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陈向东进了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年青男子头挨着头,两个人都睡着了。那个沈千越,睡着了看起来好象更小一点,头发比他刚见到他时长 了,落在额上,好象让他有些痒,他伸手挠一下。陈向东在国外多年,这样的关系,他看得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一对,让他 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后,陈向东走出去想透一透气。N城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快十月了,还是维持着三十二度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风。

  医院一角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人。靠着椅子背,好象很累的样子,背影单薄得象一抹烟。

  陈向东走过去,看清那是千越,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干嘛坐在这里喂蚊子?"

  千越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今天我去鸡鸣寺了。陈医生你知道鸡鸣寺吧?"

  陈向东说,"自然知道。我可是地道的N城人。"

  他听见千越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真的吗?他说,我以为您是北方人。您的口音没有一点儿N城腔呢。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和以诚的家就住那儿附 近,常跑上去玩儿,那时候,那里刚重修过,殿堂里夏天凉快极了,全是新鲜的油漆味儿。 我说,原来菩萨都是木头做的,再涂上漆。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说的话大不敬呢?今天我去拜菩萨,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有没有用?"

  千越想起,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过寺里了,还记得那时候才十一二岁,好奇心重,偷偷跑到尼姑们住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的,被以诚一把揪出来拉着跑。

  那么多年以后,佛像色泽依然鲜明,记忆中的味道早已消散,只有浓重的香火味儿。

  但是莲台依旧澄净,佛祖依旧慈祥从容,端坐其上,俯视芸芸众生。

  您可曾看透人的万千心事?

  您可能普渡人的重重苦厄?

  千越在佛前深深深深深深地拜下去。

  他对佛说:

  求你,如果你是灵验的,如果你真的可以助人渡一切苦厄,请你把是以诚还给我吧。

  哪怕他坐着轮椅一辈子,只要他还可以哪怕是坐着,哪怕是不能走,只要他能起来,好好地活着。

  陈向东说,"我是做医生的,不相信神鬼之说,但是,我还是相信有奇迹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千越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非常明净,他说,"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千越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在过道里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非常熟悉的身影。

  千越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里,心还急跳个不住。

  他在以诚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以诚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44

  千越站定了,看着面前的男人。

  修长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很多的记忆慢慢浮上来。一瞬间,千越有点儿恍惚。

  男人也站定了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非常礼貌而疏远的笑。

  "千越,"男人说,"真的是你。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千越也想微笑一下,脸却涩得很,他说:"是我。昨天,我也看到您了,没敢认。"

  他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人,多年不见之后,却对他说,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有点儿象。

  千越低下头。

  "您这次回来是学术交流吗?"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千越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年青,他今年该是五十四了吧,岁月在他身上,仿佛不留痕迹。他是这样地风淡云轻,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自己,或是,想到过自己。

  那中年男子和声说:"我过来看看这里的陆院长,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陆伯伯,还记得吗?小时候,他给你割的扁桃体。"

  哦是,很多年前,那个小手术,他很怕,陪着他的是以诚,他省下零用钱给他买了冰激淋,好几根儿,说是开了扁桃体可以多吃一些冰。那时候品种并不多,记得那种叫做"白雪公主",很甜,很重的奶油味儿。

  千越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了。

  千越说,是的,我记得他。

  父亲轻声说,"本来,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的。你,换了电话,而且,住的地方也搬了。"

  千越说,"是。"

  父亲说,"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好吗?"

  千越说,"我很好。我的...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

  父亲说:I'm sorry.

  千越笑起来,"不过他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说,"那就好。"

  突然而来的一片空白,横更在两人这间,无形却鲜明。

  一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千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少年,与父亲为数甚少的交谈中,诚惶诚恐。

  千越问,"您...现在...有孩子吗?"

  父亲明显地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千越会问起这个。

  不过半刻功夫,他便从容地答道:"是,有一个小女儿。"

  千越说,"哦。几岁呢?"

  父亲说:"刚刚四岁半。这次...也带她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城市。"

  千越笑着说,"可以带她去夫子庙。很多好吃的。可惜还没过年,看不到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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