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起解————未夕
未夕  发于:2010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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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诚沉默无声。

  后来,千越晚上终于能睡上一会儿了。实在太困,坐在那儿也睡得香。却感冒了,咳得厉害,胸口涩涩地痛,可是喉咙痒痒地没法控制地咳。

  千越看着以诚的脸,黑暗把他的轮廊模糊柔和了,不象白天看起来那么瘦得吓人。千越说,"你看,我都感冒了,你还不起来,我不喝姜茶,你给我做柠檬可乐。"

  千越会把电脑带来病床,这本本还是以诚送他的生曰礼物,翻过来在底部,以诚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小小的字,越越。千越想着,家里有许多东西上面都有这两个字,象上幼儿园时那样,以诚有着那一点天真的固执啊,千越想起来就要暗笑。

  还象以前一样,以诚陪着他做活儿,他常做到很晚,只要有以诚在身边,即便他是无知觉的,千越依然觉得安心。

  千越把手机上的闹钟开着,五点钟,宁可会来替换他,勉得碰上以诚家里的人。

  躲到后来,倒底还是撞见了他们家的人。

  那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千越太困了,怎么也醒不来。

  那乐声一遍一遍地在唱,是一首英文的儿歌。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唱着有一点含糊的词句: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to me. 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千越惊醒的时候宁可已经来了。宁可说,"不着急,慢慢地醒,醒猛了会头晕。还早。他们不会过来的。"

  千越有一点害涩地笑一下,拿了口杯去刷牙。

  ICU里面没有盥洗室,只有一道玻璃门,隔出一间护士的工作间。许多看上去很复杂带着特有的冰冷感的仪器。

  千越拿了东西往外起,迎面就碰上了以刚。

  那天,以刚提早来的,因为等会还有事,他想早点来看看好早点去办事。

  以刚看见他,彼此都是一愣。

  然后,以刚抬起脚,对着千越就踹过来。

  以刚以前是武警。

  千越连半声惊呼也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猝然的撞击之后,巨大的痛楚升上来,千越蜷缩着,好办天才喘过一口气。

  以刚说,"你还敢出现?你把他害成这样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千越慢慢地跪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腹部被踢到的地方痛得象火烧,心头却一片清明的静。

  千越说,"把他害成这样的,不是我。我以后,还会出现,天天出现。"他慢慢地站起来,安静地看着以刚说,"还有,打人是犯法的。"

  第二天,千越白天也在病房出现。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出现。以刚几乎每次来都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在电脑上叭叭地敲着字。抬起眼来看一看他一眼,那眼光无怨也无恨,象水面飞掠过的鸟儿落下的暗影。

  以刚也看着他,那个男孩儿,比以前更加单薄,山清水明的眼睛,秀气极了,安静极了,却叫以刚微微地有点儿犯怵。

  他没有看见千越在屏幕上打出的一行又一行的字,我不走,不走,不走。不走。就不走,不走,不走。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

  以刚没有在意,其实,千越的手在抖,细密的抖动,仿佛牵引至他的心肺之间。

  姐姐来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呆在一边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半是因为吃惊,一半,因为千越的镇定与那镇定底下暗藏着的什么,姐姐说不出来,却开不了口赶他走。

  千越垂着头坐着,他自己也不清楚何来的勇气,心里不是不怕,只是他知道他不能走,他不走。

  一个星期以后,以诚的家人居然也就默认了千越的存在,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但是,没有要他离开。

  甚至,他们默认了千越晚上的陪夜。

  没有床,千越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平躺下来睡过了,却也不知道累,睡意很浅,脑子里象新雨后的空山那般的清楚。

  腹部被以刚踢过的地方这么些天来一直在隐隐地痛,还是咳,咳的时候很痛。一阵阵的反胃,千越奔出ICU,趴在洗手间的台子上剧烈的吐。然后,把混着鲜红血丝的呕吐物冲干净。

  千越慢慢地蹲下来,曲起腿来压着胃。

  听到有人问他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千越看着来人,有好半天认不出来,慢慢地才想起来,是以诚的主治大夫,姓陈的医生。

  千越摇摇头。又觉得不太礼貌,微笑一下站起来。

  陈向东心里有一点好奇,这是许多年许多年没有的情绪了。这个奇怪的,身份不明的男孩子,他脸上温文的笑容,笑容底下,交织在一起的绝望与希望。

  陈向东又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千越又微笑一下说,"应该没事,谢谢您。"

  陈向东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那男孩喊,"陈医生?"

  陈向东回过头来,"什么?"

  千越说,"请问,是以诚的伤,可不可以告诉我,倒底怎么样?"

  陈向东想一想,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谨慎准确。

  "情况很不乐观。是以诚,他的脊椎伤得很重。高位截瘫应该是确定的了,目前看,他只有右手以及面部的神经还有知觉。"

  "有没有希望治好呢?哪怕..."千越问。

  "很难。很难。"陈向东说,"我很遗憾。"

  陈向东留学海外多年,养成了外国人说话的习惯,做为一个医生,他常常说,我很遗憾。温和平静,一点点冷淡。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孩子明净哀伤的目光笼罩下,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声音里惯常的那一点冷谈。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电一样地在千越的心头横穿而过,那痛,太快,反而不甚鲜明。

  以诚,他不可能站起来了么?他不能动了吗?千越看着洗手间墙上的雪白的瓷砖。N城夏天闷热潮湿,墙上隐隐一层水汽。千越觉得自己的心也蒙在那水汽当中。

  以诚以诚,以诚有着多么美好的身体。千越是极爱以诚的身姿的。他宽宽的平平的肩膀,他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腹部有着结实却匀称毫不夸张的肌肉, 修长紧绷的腿。还有那种在情爱中一贯保持着的呵护的姿势。尽管有着那样的过往,千越从骨子里对情事依然是羞涩的,他把这种爱小心翼翼地藏着收着。以诚啊, 他的手曾经那么地有力,可以空手捏碎核桃,千越惊得目瞪口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打转。千越说他是KINGKONG。以诚听着这个奇怪的发音,温 厚的脸上露出一分呆愣与笨拙,惹得千越大笑。这双有力的手,又是多么地灵巧,会做电工活儿,会修下水道,会做饭,在雪白小巧玲珑的饺子上捏出美丽细密的花 纹,会给他织毛衣和围巾,甚至,会用手提式的缝纫机给他缝好绽开的裤边。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吗?

  千越觉得有人拽着他,对他喊,呼吸,呼吸,用力。

  陈向东把男孩拉到窗边,打开窗,喊,"呼吸,呼吸,快点,用力呼吸。"

  千越缓过一口气来。竟然露出一个笑来,说,"是以诚原先可跟仪仗队员似的呢。"他的声音很低。陈向东问,什么?

  千越回过神来,说,对不起,谢谢您。

  陈向东看着走出去的男孩儿,突然间就明白了他与那个躺在床上的年青人的关系。

  他用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千越回到ICU,坐在以诚床边。

  房间里的冷气太足,千越的胳膊冷得很。他团着身子靠在以诚身侧,他唯一还有知觉的那知胳膊。

  以诚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他的那只手。只一下,千越便感觉到了。

  他看见以诚微微睁开了眼睛。

  以诚的头无法转动。却好象知道身边有人。

  千越拉着他的右手。

  那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接着手指缓慢地在千越的手心里开始画来画去。

  千越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一笔一笔地,成了两个字,越越。

  千越握着那只手,摸着掌心熟悉的茧子,也在那手心里画,是我,是我。

  他把脸埋进那宽大的如今软软的手里,嘴贴上去,唔唔地说,是我是我是我。

  42

  以诚终于从ICU出来了。

  他转入特护病房。

  千越还是每天都到。

  家人们也常来。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偶尔,还有一两上亲戚朋友。

  人来的时候,千越会在门外站一会儿,或是,站在病房的某一个小角落。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以诚无法转头,但是,他知道千越在。

  千越总站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有时,他只能看到他一个衣角。但是他总是这样让他知道,他在。

  家人来久座着,千越在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做自己的事。

  以诚人不能动,心里是清楚的。

  他的越越啊,那个小事任性,大事妥协的越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里会有多尴尬,但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着。

  小鸵鸟原本遇到危险或困难就会钻进沙里。

  以诚,就是千越的那一片广茂温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细幼圆润,一粒一粒,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

  可是如今,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鸵鸟怎么办呢?他会仰起他细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张皇所措吧,他会想,怎么办怎么办啊?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啊。

  夜里无人的时候,千越会挨到以诚的身边。以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

  很累吧?

  千越说,累啊。你快点好,我就少累一点。

  以诚画,好的。

  以诚又画,来,躺下来一会儿。

  千越说,不行啊。你现在象科学怪人,那么多管子。快好了吧。

  以诚画,好。

  陈向东告诉千越,以诚还要做两个小手术。

  他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手术。

  千越愣了半天,他没有听懂。

  陈向东耐心地向他解释。

  以诚不能吃东西,因为高位截瘫伤到了吞咽的神经,于是要在胃部上面开管子,feeding tube,正常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块小的肌肉覆盖气管,让食物顺利进入食管。因为咽喉部位的气管和食管还有口腔是一个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 因,这个反射失灵,那么食物会同时进入气管还有食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会有自然反射 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经损伤的话,就失去cough这个反射了。即便有东西进入,他们也没有感觉。异物进入气管后,会进入肺,会造成吸入性肺炎,对 病人是很危险的。还有,必需在他的后腹部下放开管子,排泄废物。

  千越听着,陈向东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认真。那种神情,很有力,陈向东觉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面前,总会被这种力量催逼着不自觉地露 出一点原本的自己的东西来,他本来不必对他说明手术的情况的,但是他还是主动地说来。他常常看见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专注。

  陈向东说,这是必须的。

  千越说,是,谢谢您。还是您给做吗?

  陈向东说,是。

  其实并不一定要他来做,这还算不上一个有难度的手术,在病房里做就可以。但是他说,是。

  千越站在病房外,他没有勇气进去看,看医生如何在以诚的身上切开口子,插进那种冰凉的东西,并且,还要在身上那隐密的地方,接上一个袋子。所 有的隐私,在病痛面前,无从藏身,以诚的心里,会有多难过,会有多难过。这一念让千越心止不住地一路沉下去,那一种没有底的坠落感。

  终于结束了以后,以诚仿佛是累极了,睡得很沉。

  那一天晚上,千越一个人陪着他。

  快九点半的时候,宁可来了。

  她手上拿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个公司的小伙计,平时做做杂物的,搬了一张折叠的床来,很轻便的那种。千越挺诧异的。

  宁可叫那伙计放下床,打发他走,自己去把那床打开放好,千越过去帮忙。

  宁可说,"不用,我自己来可以了。这床很轻的。给你带了点儿吃的,去吃一点。"

  千越说,"我吃过了。"

  宁可微笑起来,"知道。是我做的绿豆百合汤,夏天喝很好,去尝一点。"

  绿豆汤很清爽,淡淡的甜味里混合着煮得烂烂的百合微微的苦涩。冰得恰到好处。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医院,允许在病房里放床吗?"

  宁可给床上铺上一幅新的细笔竹的席子,正拿了干净的布擦试着,轻轻地笑起来,"原本不可以吧。不过我找了陈医生特批的。他是专家,讲话有份量。算是开了个小后门。"她转过身来,"你有多少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了吧,有床睡总舒服得多。"

  千越看着女孩子温润的脸,一遍一遍地说谢谢。

  宁可只轻轻地笑,"你说了很多次了。"

  千越想起来一件事,问:"一会儿,你的男朋友会来接你吗?天晚了。"

  宁可顿一下说,"我们,不处了。"

  千越一惊,"什么?为什么?"他常常看到那男孩来接宁可,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

  宁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没有错,我也没有,只是,有些事,他不能再接受,我也不能放弃,就是这样的。"

  千越明白了,听着女孩子轻描淡写的说着她失去的爱情,"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男孩愿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几乎天天来看一个病人,替一个不是家人的男人陪夜。

  宁可说,"不是这么说的。"她俯身看看睡得很熟的以诚,"今天睡得很好是不是?"她说,"小时候,我曾有个哥哥,后来得了肝癌死了。才十三 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得了那种癌呢?妈说,可能是腌菜家里条件不好,每年总是腌上一大缸。爸怪妈天天弄腌菜,吃死了儿子,妈怪爸没本事挣钱害死了儿 子。吵了许多年,越吵越心痛,可还是吵。再怎么吵,再怎么难过,我哥,是活不过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以诚,我把他当我哥。比亲哥好象还亲似的, 我哥不在的时候,我还小,难过,但是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千越走过去,搂搂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可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可睡了床,千越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可忽然说,"小越,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千越听她叫他,小越。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以诚总是叫他越越,以前他还被叫做苏苏,以诚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沈,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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