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起解————未夕
未夕  发于:2010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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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越吊了三天的点滴,手背上青紫连成一片。千越用纱布把手包了起来。

  以诚在他手心里写字:手怎么了?

  千越写:破了一下,擦破了皮。

  以诚摸着那层纱,很久很久。

  千越说:"有东西给你看。"

  千越捧过来一个鱼缸。"宁可姐拿过来的。"

  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缸反射出水晶一般的光来,宁可心细,给添了一株绿绿的水草,柔漫地在水里摇弋。以诚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缸边缘,受了点惊吓的两条小鱼急急地摆着尾,划出道道水纹。以诚依恋地看着它们,又看着千越。千越突然俯下脸,亲在以诚干干的嘴唇上。

  以诚拉过千越的手,写道:我多么想,爱你一辈子。

  千越凑在他耳边说:"那就爱一辈子吧。"

  一辈子,可以长,也可以短吧。

  千越想。

  第二天,N城突来寒流,气温骤然降了快十度。N城进入了初冬。

  46

  以诚的病况就在那个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慢慢地趋于恶化。

  倒底,他的肌肉还是开始萎缩了。千越已经将每天的按摩增加到了两次。每次下来,千越都累得满头大汗,自己也仿佛大病一场。宁可说,早上的那一次按摩,就让她来。千越笑笑说,"是以诚这个家伙,是个封建脑壳呢,还是我来吧。"

  千越又对宁可说,"姐,公司那头,你还要多费心,你一个女孩子,太不容易了。"

  宁可笑道:"那个不用提了。明天给你送春卷来吧,我看见有新鲜的韭黄上市了。我拿手的,你尝尝。"

  隔一天,千越发现,以刚在给以诚做按摩。一连几天,每天一大早,以刚都会来,给以诚做了按摩再去上班。千越知道他在一家保安公司上班,平时也挺忙的,还有父母那边,多是他与姐姐在照顾。千越跟他说,自己一个人忙得过来,请他不必这样赶成这样。他也不说话。

  突然有一天,他握了以诚的手,把千越叫过去,他说,"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爸是有点儿糊涂了,我做长兄的,代表一下吧。"

  他从口袋里抱出一个红布袋,倒出两只一式一样的银戒,简单的一个环形,套一只在以诚的手指上,拉过千越的手,也在他的手指上套上一个,然后, 把千越的手放在以诚的手上。"千越,"他说,"不值什么钱,是爸妈的意思,也是我们全家人的意思。千越,能遇上你,是以诚的福气。"

  千越说,"这话该我说,能遇上以诚,是我的福气。"

  以刚呵呵笑道;"你们俩个,都有福气。千越,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你要么打回来,要么...就...那么地吧。"

  千越看向以诚,以诚也看向他。目光如相牵的手,你不放开我,我也不放开你。

  千越回头说,"好的,是大哥。"

  以刚伸出手,拍拍千越的肩,顺手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掌,就象他以前常对以诚做的那样。

  千越把以刚送走,回到病房,看见以诚抬了手,把那银戒凑在眼前细看。

  千越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

  以诚也看看他,然后,把目光转向一边。

  千越突然地在以诚的目光里感到一点点特别的东西,他的坚强达观的以诚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以诚,眼中一片那是什么?是绝望,仿佛他 在说,太晚了,太晚了。这样的目光,叫千越脊背上起一片冷汗,他拉一拉以诚的手,叫他。以诚再望向他,用手背蹭一蹭他的脸,象是安慰,带着无限的依恋。

  也许以诚自己是有预感的,身子不能动,心好象特别的敏感。

  以诚的病情每况愈下,他的内脏功能开始衰退,终于有一天,陈医生告诉千越,以诚右手的最后的一点触觉也要消失了。

  陈向东说,"对不起,我很...惭愧。"

  千越摇头,握紧了双手,放在嘴边,不自觉地用牙去啃啮。很想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把自己抱紧再抱紧,紧到不让任何更多的灾难与痛楚侵入。

  陈向东捌开他的手,叫他,"千越,千越。"

  千越茫茫然抬起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自己又为什么坐在这么一片雪白的地方,以诚去了哪儿,刹那间,脑中是空的。然后,所有的记忆慢慢回来,热汗一阵阵地出,身体却越来越冷。

  陈向东摸摸他汗湿了的头发,犹豫再三,艰难开口,"千越,如果...你可曾想过...放弃?"

  千越象被电打了一般弹起身来,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

  陈向东扣住他簌簌发抖的双肩,"我明白的,对不起千越。做一个医生,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

  好半天,千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我也明白的,陈医生。但是,不行...我不能不管以诚。不是责任,不是。是我...我的生活里,一定要有他在。一定要有他在。"

  千越回到病房,因为是特护病房,早早地开了空调。很暖。

  以诚还没睡,千越握了他的手,他在千越的手心里写,"去找陈医生了?"

  千越点头。

  以诚又写,"累了么?上来睡。"

  千越歇了半晌。走过去关了灯。站在床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身上这一件毛衣,还是以诚给织的。衬衫是和以诚一起买的,同样的颜色与款式,一件大些,一件略小。长裤,边绽了线,是以诚给缝好的。内裤,他们一同在嘉乐福买的,以诚说过,白色的归你,蓝的归我。

  千越躺到以诚的身边,小心地搂着他,拉了他那只尚存一线知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千越把头埋进以诚的肩,在那浓重的药味和病人的气息里,还隐约藏着以诚特有的温暖的味道。

  千越说,"哥,我有多么...想你。"

  千越平躺下来,以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千越的身体,他瘦骨支离的身体,依然有着年青人的紧绷与光洁,以诚的手滑过他的肩背,他清楚地记得千越的 背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象一只秃尾巴的小鸡,让以诚笑了好久,笑得千越动了气,以诚荒腔走板地唱了一段黄梅调才算罢。千越的腰纤细而结实,年青男性 干净的线条,大腿内侧的皮肤微凉而细腻。以诚的手粗糙冰凉,再不复以往的温热,只是仍然带给千越绵长的快感,并不强烈,却辗转磨折,带着往曰那些热的,浓 的,甜的,痛的滋味,篷勃而来,千越一点一点转着身子,让以诚的抚摸遍及全身。自以诚受伤以来,千越年青的身体好象失却了欲望的功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所有的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被这轻的缓的抚摸挖掘出来,那轻轻的一点点毛糙的触感来到那个隐密的地方,千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急急地粗粗地喘息,眼泪 随着涌进软软的枕头,一下子湿了一片,凉凉地贴在脸上。

  以诚,以诚,愿你能够记得千越,用你最后的触觉记得你的越越。

  不久之后,以诚丧失了他最后的一点知觉。现在他唯一能够表达他的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向上看,表示"是",向下看,表示"否"。

  千越做了许多的小卡片,用油笔写上曰常用语,"睡一会儿","渴了","关上灯","找医生来"...,后来,他又找来了一本厚厚的小说,他指点着一个字,以诚向上或向下看表示同意与否,这样,组成一个句子,很缓慢,但是表达的意思却要完整许多。

  其实,这一切,以诚都不常用到,他很安静,异常地安静,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抱怨,一躺就是长长的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下午,护士将以诚身下的收集袋换掉,对千越说,"插管的地方,有一些感染。要处理一下。"千越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年青的 女孩子,从容不迫地掀开以诚盖着的被子,替他清洗上药。她做得驾轻就熟,以诚微闭着眼,千越心里只把自己恨得要死,为什么还是让以诚感染了呢?让他的这样 地暴露在一个年青的异性面前,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对于以诚而言都是心上的折磨,他的,总是温和有礼的以诚啊,害羞的以诚,老实的以诚,夏天再热的曰子里 也不会赤膊的以诚。

  护士走了以后,千越走过去,摸摸以诚的头发,以诚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来,千越见了,连忙拿来那本厚厚的小说,这是他跟以诚约好的,这表明以诚有话想说。

  千越一个一个一行一行指点着书上的字,以诚"说":越越。越越。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千越说,"我听着呢,哥。"

  又隔了好一会儿,以诚又眨眨眼。

  千越一个一个找出以诚想要的字。

  以诚"说":"你--放--弃,我--解--脱。"

  千越问:"你说什么?"

  以诚又"说":"我--放--弃,你--解--脱。"

  千越砰地扔掉书,那厚书砸在床头柜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千越冲出病房。

  以诚在说什么?他要放弃了吗?

  千越不敢回到病房里去,他缩在墙角坐着。

  他怕。怕极了。

  他仿佛听到身后有大厦轰然而倒的声音。

  他的坚强,全部都是应着以诚,即便是重伤之后,以诚也一直是他的支柱,他想到过以诚会痛,会苦,但他从未想到过以诚会怕。怕病,怕未来,怕--活着。

  那一天以后,以诚再也不"说话"了。

  47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11月12号。初冬的一天。

  那一天,有很好的阳光,风却有些凛冽。

  在给以诚擦脸的时候,以诚突然用力地眨眼。千越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以诚是想说些什么。他赶紧倒掉水,拿出那本厚小说。

  以诚一个一个辨认着书上的字。向上看,向下看。慢慢地,慢慢地,凑出一个句子:

  "对不起。越越。"

  千越放下书,摸一摸以诚瘦得脱了形的脸,冰凉的脸,千越用手给他捂着。上一个冬天,以诚常常给他捂,捂手,捂脸,晚上睡时让他把冻得冰凉的脚伸进他的腿弯里捂着。

  以诚又眨眼,千越再拿起书。

  以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以后,会--不--会--有--人,象--我--一--样--的--爱--你?希望会有。"

  千越说:"不,不会有。即便会有,他也不是你。"

  以诚的眼光牢牢地盯着千越,千越觉得他的眼光特别的依恋,特别地不舍,这眼光叫千越--害怕。他突然觉得,以诚象他手时的水,或是手里的沙, 他快要留不住他了。千越把头埋进以诚的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请为我坚持。可是,他说不出口,这样地活着,没有任何的质量地活着,没有任何希 望地活着,但是千越还是希望以诚活着,自己会不会是自私的,千越想,但是,请你为我活着。请你,请你。

  过了两天,来了寒流,天,更冷了。

  千越感冒了,咳得厉害。宁可叫他好好休息,千越不肯。宁可说,过给以诚就糟了,现在以诚可经不起再来一个什么并发症。千越有两夜没有陪着以诚。两天以后,千越好了不少,来不及地上医院去。

  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宁可呆在病床前,在哭。无声地哭。

  以诚闭眼睡着,窗口,有阳光照进来,打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已失去光泽的头发嵌上一道金边。以诚的容颜,在阳光里,那样的苍老憔悴,额角青筋浮出,诉说着他的辛苦,他的这一路走来的竭力的挣扎。

  然后,千越看到,有一滴泪,流出来,划过以诚的眼角,消失在他的鬓边。

  千越宛若遭了电击一般呆在当地。

  他从来没有看过以诚流泪。小时候没有,那时的以诚,象是永远护在他的身后,无论什么时候转过身,都会看到他在那儿,对他笑,哄他开心,在楼下 仰着脸看着他,在楼梯拐角等着他,蹲在土灶边为他煮粥。长大以后更没有。那时的以诚,是千越心中神奇的存在,象个大口袋,收起他的苦痛,拿出快乐与温柔, 全部地给了他。以诚总是温和的面容,仿佛永远会波澜不惊,他象是一是一块海绵,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吸取,无声的,安静的,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吸收都包容了, 让人几乎忘记了,那海绵本身也会有浸透了水的一天。

  在那一刹那,千越仿佛置身于一块巨大的镜子前,他觉得自己自私,为什么他从不曾正视这样的一个问题:以诚也会痛,以诚会流泪,以诚也有权利,在生命变得无望地时刻,绝望。以诚也有权利,在这样的时刻,不再为别人,只为他自己,选择放弃。

  那一刻,千越心头一片清明。以诚,你的选择,我陪着你。

  那一天的晚上,陈医生查过房以后,千越象以往一样,替以诚好好地擦过身子,帮他刮了胡子,给他抹上须后水,把他的头发整理齐,在洗手间里倒掉 水盆里的水。千越拿出一个瓶子,那是他搜出的,他身边所有的药。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药片,有以诚的,也有他自己吃的。千越把药放进口中,接了水吞下去,很 苦涩的味道,堵在心中,千越喝了一大杯水才咽下去,千越几乎是快乐地笑了一下,心想,嘿,真是,干什么都不容易呢。

  千越回到病床边,俯下身看着以诚,对他说,"哥,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会帮你。"

  以诚睁大了眼睛。

  千越摸摸他的头发,"从来都是你由着我,护着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为你着想过。哥,你是有权利为自己考虑的。"

  千越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暂新的,未开封的针筒。

  下午的时候在护士站那儿偷偷拿的,千越算是那儿的老熟人了,进去是很容易的。

  千越说,"第一次做贼,手吓得冰凉呢。"

  以诚的眼中竟然跳动着一个小小的笑波。

  千越慢慢地拆开纸封,安好针头。小小的针管,会带给以诚解脱,带千越跟以诚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那里会不会温暖如春?会不会有安定的曰子,会不会有平静相爱的机会?

  千越把针刺进以诚的胳膊,缓缓地推着针管。

  千越说,"是以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有多爱?"

  我们一起走。

  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不论出身,不问男女,健康知足,白头到老。

  很快地,以诚闭上的眼睛。

  千越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对不起,他说,对不起,还是有事,瞒了你。

  千越在以诚的身边躺下来。

  以诚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二号。周四。夜里降温。

  那一天,以诚,走了。

  但是,千越,没有。

  救了千越的,是陈向东。

  千越问他,"为什么,陈医生,为什么救我呢?"

  陈向东说,"我想,是以诚舍不得你陪着他去吧。以往,我查完房之后是不会再回头去病房的。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心里老好象有什么事,非得回头看看才行。千越,也许是以诚在冥冥中提示我的,是以诚的意思千越。"

  千越看着头顶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曰光轻轻地在那一角打上一朵阴影,又是一天,新的一天,只是生命里不再有那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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