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槐一伤一病直到春天才好,因为救了我一命,连爹对他也照顾很多。
只是之後,那张脸的气色总是很差,舍不得他,也就更少出去晃,没多久便是考试的时候,而考完之後、放榜之前,正是悠哉享受一片春色的时间,如今让他与我同车而游,谁都不会有意见了。
「少爷。」
才刚放榜,幸而无愧父母师长榜上有名,家里都泛著欢喜之气,清槐反是更静更含蓄了。
也没想到,今夜他会突然找我,拿著许久未见的烛与烛具,清亮的光透过琉璃罩,点缀得他满身绚烂。
「什麽事呢?」我笑笑,春风慵懒薰人醉,漂亮的满月让我思考是不是该拉著他赏月去。
「我快要走了,所以,来跟您讲个故事。」
把烛台轻稳地放在桌上,拉著愣愣的我入座,他轻轻地道起那一夜的往事。
他说,他的际遇跟我替他编的谎言也差不多。
只不过是长房卖了小妾所出的双生子,两兄弟逃了虎口入了狼爪,流匪抓了他们虐待操用令行杂役,好不容易再逃却又迷了路,既不知道走多久,也不知道走多远,又伤又累。
「在那林间地,本来是等死的。」
有伤,一起吃错东西又中了毒,本来就瘦弱的两兄弟倒在林间地,不想死却也恍恍惚惚动不了。
然後,有个道士经过那边,看了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大吃一惊,连忙蹲下察看,却在看完之後唏嘘不已。
「他说他救不活我们,因为发现的太晚了。」
不是药不够只能救一个,而是两人伤太重、体太虚、毒入脏腑——他们这才知道长房卖掉他们只是不想让人死在家里,他们早是入毒久已。
可是,还是想活下来,好遗憾,什麽都还没看,就只为我们是妾的孩子?我们对家产没有兴趣……
只是想念书,逗蛐蛐儿,学人家吟诗作画,看看江河……想离开这林子,再看一次蓝天。
『……也不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老道士抓捻胡子,很是挣扎。
双生子本是同魂同命,还原回一个,便能得救。
舍其一,全其一。
但我们,是兄弟啊……
「我想算了,要死一起死。」
『哥,本来就是我分了你的命,不过早一点就让你总得咬牙照顾我……』
——还给你。
语毕,笑著往老道士的药铲上撞,划破喉咙、血流了一地,老道士吓呆了半天才开始施法。
「我只是,一直呆著……我不能拒绝,想著自己没有选择,又觉得自己好卑鄙。」
等回神,没有了道士,没有了尸体,只剩下我自己跟一个槐木烛台、一截白烛。
我哭——哭自己想死,哭自己想活,哭为什麽。
道士说半个月内点燃烛火法术才算完成,那代表我在阳间的寿命,烛与烛具昼隐夜现,说我现在半人半鬼,能多知道些平常人不会知道的事。
我怔然。「那是你的寿命?」
「所以,我要走了。」清槐笑著作揖,一片淡然。「多谢公子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很快乐。」
「不对!」伸手抓住,手里的触感是那麽不真切——残烧的烛蜡是如此之少!「你还有什麽没说!蜡…我没记错的话,原本烧得很慢的!怎麽会突然就只剩这一点?你做了什麽?」
我不知道吗?我真的不知道吗?!
清槐笑了,笑得灿烂刺眼,像北方早开的零落槐花,在初见时为之惊豔。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害羞却坚定的吻……轻柔地,贴在唇上,含羞温润的笑容。
「我不後悔,」清槐淡淡地笑,「公子总说槐木聚鬼,我想,是木长存思,而怀众鬼执念……槐木聚鬼,只为思念,我不後悔。」
烛光摇曳。
蕊心『啪』地一声。
暗无边际。
瑭杨古董店 间章之一(4-完)
「醒了吗?」
叶洛笑著,而慕容礼从视角的边界扔了个白眼。「又看到什麽?」
「喔……对了,我在作梦。」李翔睿坐起来,狂眨眼睛。
那次的事件之後,李翔睿最终还是搬去跟叶洛一起住,也因为叶洛在古董店出入,好奇心重的李翔睿也跟著经常来古董店。
偶尔就会像这样的看见古董的记忆,大多时候看著看著就睡著、被古董拖入梦境,就算连自己也知道不太好,李翔睿还是忍不住会想摸摸这些东西,在看见的时候也无法忍心脱离。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其他,不知不觉,李翔睿发现自己也习惯看见梦境,习惯在醒来的时候分不清现实。
「怎样的梦?」慕容礼问道,而他爷爷还在抽著烟斗,眉毛一跳一跳。
怎样的梦?
有个孩子在一年里从生到死,从仰慕依赖变成爱情,像一年只开一季的花无怨无悔的绽放。
不在乎风吹晴雨、是否有人欣赏,只是想拿不得已又难舍的寿命,抓住愿望——出去玩、看蓝天、读书写字学画,爱一个人,然後拿因舍而全的寿命,成全另一个人的寿命。
没能挽回的,舍了,就有可以选择的;嚐到想也没想过的爱情,於是知道活下来的那一夜不知道的事。
「一个想自私,又不是太自私的梦。」
李翔睿边说边蹲到地上开始翻找,虽然不敢置信,不过会梦到代表他摸过,而他不记得在作梦前摸过琉璃灯罩——
「兔崽子,你干嘛?」
「啊,找到了。」真的有,就是这个!
「什麽呢?」叶洛凑过来瞧瞧,又看看李翔睿。「你想要?」
想不想要啊……可是我要烛台干嘛?
「唔,有点……啊~~算了,买得起的话我要!」管他的,不要的时候再还回来就好了。
慕容礼瞟一眼就点头。
* * * * * * * *
叶洛并非总是那麽早回家,偶尔也会交代一声、消失几天去看看朋友,李翔睿带著白烛跟烛台踏进家门,整屋子的香气总让人沈静。
洗过澡後,李翔睿左思右想,把东西放在客厅茶几上,点亮一盏墙角的小灯,然後把烛安放在烛台上。
喳!
火袅袅燃起,轻轻摇晃而渐明亮,李翔睿注视火焰,想起白天的梦境。
晕白、黄白的焰光。
安静的烧,轻柔地摇晃,蜡滴如泪。
一晃。
……咦?
很安静,但有什麽东西变了。
又在作梦?还是进入梦里?
「晚安。」
抬头,越过烛焰,对面的位置上,坐著一个微笑的男人。
穿著古装。
不是梦里的少爷、老爷、那对兄弟,也不是那个老道士,从来都没见过的一个人。
不觉得怕,但也不知道该说什麽,所以李翔睿点点头算回应了。
男人笑得意味深长,没有像李翔睿以为的问他怕不怕。
「用自己的消失,换一条命;用二十年的寿命,换人渡一劫,你觉得这值得吗?」
李翔睿默默望著蜡烛,他还记得梦境的。
其实双子在那一夜就已经死了。
只不过,弟弟用完全的消逝,以灵魂和留下的尸体炼制为烛,作为续命的线,装成阎王殿里代表岁寿的长明灯还亮著,一分一寸的烧。
用槐木做为烛台,夜夜看著烛火的兄长,很清楚的知道是鬼非鬼的自己,只是还没走而已。
凡间的风,是不可能让能骗过阎王的烛火熄灭的。
但有些事却可以……身为人的时候不知道,如今半个鬼的时候,却很清楚。
生辰,际遇,死期。
那个少爷,本无法活著进京,逃了一劫,死劫未远,街上的纠纷本是该死的,又逃过。
再来入阁考试、名列一甲,乃天子门生,最初的命是撤彻底底的变了。
值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的问题。」
「喔?」
「只有想与不想……所谓的心愿,是很简单的。」简单直接到不需要去思考价值,它就是那样。
只是希望他发生、希望他存在,只看著目标,所以其他也就看不到了。
「呵呵呵……」听到答案,男人笑了好一下子。
李翔睿有一点点不高兴,又觉得这个人总是这样笑、改不过来的坏习惯……真奇怪。
「你为什麽不跟那个龙脑树精说,林若山是听了和尚的话,才不仅是一心求死。」
『施主,您可知精怪聚天地之精、化为人形、修以正道是如何不易?但望您放下执念,成全叶施主渡过此劫,如此大道在前、飞升有望。』
『人能成仙吗?真的能修成正果得道飞升?』
『能。』
『那我能吗?』如果不求今生、不求今生……『积修功德道行、在来生得到成仙的机会,悟通一切因果,忆起前尘往事……』想起最初见面的时候,想起你最初最初看到我的时候、看到上一世的我的时候,是什麽眼神……
『施主……』
『我能吗?』
『一切想念皆是空无……也许是还未尽参透天机……贫僧…只见施主的前世,不见来生。』
『原来,不能。』因为不能,所以和尚才会希望自己,别误了叶洛这身天地造化。
『阿弥陀佛……』
『大师您看得见前世,可否让我也看看?』
『这……』
『既然今生为果,我想看看因,看看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如此而已。然後,我会放弃。』
看不见来生,那就不要来生。我不要你世世寻我,也不想一世又一世无望的追逐你。
『阿弥陀佛……』
「……何必说呢?都已经过去,过去很久了。」不管说什麽,我在这里,再怎麽说,逝去的过往都无可追回,如同捞不起的水中花月。
「你不觉得,那道士得以灵魂尸体炼制长明烛,是很奇怪又不合理的吗?」
「这世上,不合理的事多了。」你在这边跟我说话,也很奇怪又不合理。
男人又笑。
「我啊,」男人说道:「很久以前跟人有个约订。」
「喔。」
「也可以说是个赌约,」轻柔的嗓音,男人飘远音调里的戏谑都消失了。「我想他万一失败了怎麽办呢?所以我跟他打了赌,真有那天,我会替他完成一个心愿。」
「……他……」跟我说这个……「他输了吗?」
「还没赌完呢,」男人呵呵轻笑,「仙人、精怪、鬼神的时间都很漫长,一个赌就会拖很久,一不小心便会牵连很多人。」
「……我最近见识到了。」单单叶洛那个恋爱白痴,就牵连了几个人啊?
「为了完成这个游戏,偶尔,我们也会分神寄宿在特别的器物上,埋个伏笔,总好过满盘皆输。」
李翔睿眨眨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我只是个无聊的仙人,但你迟早会有想问的事,」自称仙人的男子噙著笑意,笑得又深又无法理解。「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那……那我为什麽会看得见又梦见?」还是觉得很奇怪。
「你原本就看得见,你只是开始『知道』自己能这样看而已。」
画面剧烈的扭曲,感觉晕眩,感觉整个空间在震盪。
咔喳!
李翔睿努力睁大双眼。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
对面没有人,蜡烛烧到一半,龙脑的香气渐渐又浓烈起来。
转头,叶洛正静静的望著他。
「又作梦了?」叶洛走过来,轻抚上李翔睿的脸颊,端详的表情很不放心,但没多问。
「不知道,大概吧。」还是很不习惯……李翔睿尽可能客气的拨开叶洛的手,他不习惯这样接受太多的好意,即使他知道刚才的事最好跟叶洛讨论。
留著烛台。
瑭杨古董店 2 苏合(1)
慕容礼面前放著一个螺钿掐丝剔金方盒,深沈的颜色底下看得见木料隐约的纹路,盒下的小立脚雕饰了兽口上托的造型。
李翔睿走进店里的时候从菸味知道死老头不在,看慕容礼坐在盒子前以为他又要研究盒子,走近了才知道,慕容礼腿上堆了一叠资料,而他正拿放大镜看著的也不是盒子,而是手上的一小块木头。
「喂、小礼子,你看什麽啊?」
「呿、你才上面没脑下面没头,」连瞪都懒得瞪,慕容礼很仔细地转动手上的木块,用指尖很小心的磨挲。「我在看香木。」
果然熟了之後,美感会消失啊……明明之前讲话客气到会起鸡皮疙瘩的……
在这里待了半年,李翔睿早就知道慕容礼只有在弄古董的时候是『工作模式』,讲话会变得比较不客气;其他时间是营业模式或社交模式,一整个就很客气虚伪。
「唔,香木啊……」香木我只认识檀香还有叶洛……总觉得最近台湾很红的什麽桧木樟木,对慕容礼来说都不算。「所以这是什麽香木?」
「苏合香木。」
「……对不起我孤陋寡闻。」
慕容礼叹息地放下放大镜,把香木小心的用纸包好,放回他面前的盒子里。在开启的那瞬间,馥郁如春的清逸香气在室内漫开,明明很淡却觉得浓郁,不同於龙脑香的清神,绵软飘远的香气很轻暖。
缱绻高雅。
「感觉……」
「嗯?」
「像看著树上的花,看得见、闻得到,却永远得不到。」不管怎麽伸手,不管香气如何温柔缠绵,都有距离。
李翔睿边脱外套边在慕容礼身边坐下,把盒子拿到自己面前,打开一条缝嗅闻香气,觉得苏合的香味混上木盒的味道,还挺有趣的。
「……干嘛?」正在边享受香气边研究盒子,没想到慕容礼会拍拍他的头。
「没事。」再怎样不客气,慕容礼是个天怒人怨的美男子这件事都不会改变,声音还是很好听,把资料放在桌上的动作也还是优美到欠揍。「苏合香木,出现的时间比檀香沈香晚一些,但也很早。」
「……沈香檀香有多早?」
「周朝左右的时候,。」
喔,那真得很早,老祖宗烧了不少树啊。
「苏合香呢?」
「秦末汉初的时候,可从诗赋等等纪录里看到苏合香出现,那时候的苏合香已经从稀有珍贵,变成可以流行的贵重品——此後苏合香就一直是香方里常见的用料。」
慕容礼边说边不断用手指顺扇过页边,让厚厚一叠资料发出相当无聊的声音。
「太平御览记载,汉朝班固的时候,是以杂彩七百锭或素布三百锭的价格,与月氐商人交易苏合香。」
——有没有这麽焦躁这麽无聊?
「——喂,我说,慕容礼,」
「嗯?」
「你这里是古董店不是杂货店吧?买香干嘛买到你这里?应该找专业的来吧?」再怎麽说,要找香应该是去找香铺吧?
慕容礼正在想该如何解释的时候,叶洛回来了;一踏进店里便显露出惊讶的表情,四处闻了几下,才笑著往他们走近。
「我闻到苏合的味道,好久没闻到了,哪儿弄来的?」
李翔睿回头就看见叶洛伸手越过他肩膀,拿起桌上的盒子凑在盒边轻轻呼吸,然後露出开心怀念的笑容。
「真的是苏合。」
「叶洛,你也知道苏合香?」
难道只有我不知道!?我我——我不知道很理所当然吧?多告诉我一点资料啊!
叶洛感到些微疑惑,旋即了然的笑开。
「怎麽说呢,苏合好歹是种树,而我又在人类的社会游历过这麽久,不可能不知道苏合香。况且自从苏合木绝迹,有几种类似的香材均冠以苏合之名——苏合、龙脑、沈、檀、麝香,都是往昔调香中最常用到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