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是……哪来的哭声呢?
什麽样的事,会有这样深的情绪……却又……咬著牙,忍到骨子里宛如划破血肉,哭得那样安静。
为了念书而点上的烛白白烧了个乾净,脑子里一个字也未曾装进去,浪费的时间著实让人可惜。
骂就被骂吧。
只是,那突然出现於夜晚的哭声,却不是偶然的梦境。
一夜,又一夜。
初时细细弯弯如眉如牙如银钩的月,渐渐盛满光华。总是听到的哭声,在夜间乘风飘盪,忽大忽小一阵一阵,哭得让人心烦意乱。
但这附近似乎只有我听到。农家、樵夫,庄里的家丁、女眷、管事,也不知是没听到或没上心,听我问起每个都只当是被这几日风声扰人,弄得我心情不好。
风声,不会如此伤深入骨……风,本是无形也无心,万般心绪从迎风者而起,却与风的本质毫无干系。
揭开窗,风颲颲掀动桌上簿本,如雪似镜清透的光,照亮了整个院子,影影绰绰……
那微弱的声音又响起了,随著柔弱的风缓缓滑过,像是月光里的一部份。
也许是勇气,也许是冲动,但毕竟,在追逐声音的月光道上我有无数可以回头的机会,却终究是孤身点著风灯,远离道路、偏离猎径,没有回头。
林隙间,小小的空地,月光斑驳,晕黄灯火柔柔晃晃映在枝叶矮丛。
满身脏污、衣衫残旧的孩子倒卧在地上,很虚弱,缓缓移动的无神双眼乾净澄澈得让人吃惊。
还是在哭著,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惊讶,哭泣也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停止。
「吵死了。」
孩子止住了哭声。
「哦,不哭了?要我算算你哭了多少日子?有力气在这哭到剩一口气,干嘛不做点别的?」
孩子掀了掀嘴唇,也不晓得是没力气开口还是不开口。
「为什麽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这种地方一哭好几天?你家呢?」
这次,仍在静静流泪的孩子,静静没了声音。
「好好好,我明白了。你就是卖给人当养子偏偏二房的妾终於生了个娃,你被虐待逃出来想找原来的家人,蒙懂无知又遇上小贼骗子迷了路,在这奄奄一息遇上我。懂了没?」
孩子见我插了灯弯下腰,一双明灿灿的眼又惊讶又困惑。
「……什…麽…?」
声音有些沙哑,哭了这许多日,还能有声音也真是厉害了。
「你是想问什麽还是想问为什麽?」
没理会他的表情,我一边回答,一边用外挂包著他,把他打横抱起来,拎起插在一旁的灯。
他比我想像的轻,听见我的问题,只是盯著我瞧却没开口。
「一年半後我要参加会试,再给你夜夜哭下去,我都甭念书了。话说见死不救我也於心不安,真当我多事,等你有力气走了再自己甩袖离开,别骂我也别跟我说谢谢,我只是带你回去,真正救你照顾你的都不是我,我不过就是个小地主的小少爷。」
「…这……样说……不……好……」
勉强挤出的声音,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跑来把你捡回去,要不好早不好了。」
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抱著个孩子走在月色明灿的归途,能有这样好心肠,心想就算是个鬼也无妨了。
「睡吧,等有力气再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告诉我,留口气撑下去。」
* * * * * * * *
颤动著、轻皱、像是在梦里挣扎。
慢慢张开了眼,迷迷糊糊,於是眨了眨沈重又乾涩的眼睑,又眨了眨。
已经被清理过的小脸白得发青,在清秀斯文的感觉里又添上让人不舍的憔悴,困惑、又似乎明白的,转动著头,缓慢的看著。
用夏布新糊的窗,令室内飘盪著乾净、却朦胧的光晕。
「醒了?」
孩子听到声音先一阵呆楞,而後才茫茫然地望向声音主人,从记忆里打量拥有这声音的样貌与身形。
原本还迷蒙的眼,随著神智的清醒而透著莹亮光彩。
李翔睿先是随著孩子的表情错愕惊讶,然後才清醒过来似的想到自己究竟为什麽会在这里。
刚刚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并不是自己。孩子端详打量室内的目光穿过又经过,然後停在那坐在窗边放下书本的年轻男子身上。
与其说这是梦境,眼前的景象以及自己突兀又不被发现的状态,让李翔睿似乎明白了,这似是而非所该有的答案。
这是一个回忆的梦境。
在梦里看见的回忆,不晓得是属於店里的哪个东西。慕容礼总说要小心,虽然多少知道自己的体质以及常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好,但李翔睿却无法阻止自己那种想看的心情。
慕容礼告诉他不要去同情,叶洛则笑笑的叫他量力而为。
他也不知道这种想法心情应该叫什麽。
男人与孩子的对话从遥远而清晰,李翔睿发现意识又有了困倦消融的感觉,这是器物对梦境的影响。李翔睿心想……究竟是怎样的际遇让这上面留下这样的记忆,想看到最後……也觉得,其实早就能想到结局,并不快乐。
* * * * * * * *
「少爷,您不舒服吗?」
听到声音,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失了神。那平日安静少言的孩子端著茶碗,侍立案侧,表情担心。
其实该称之为少年……那纤细的身形总让人用错了称呼。
「没事。清槐,你在这儿站多久了才叫我?」
「……一下子。」
父亲经商在外,母亲遵循著三从四德女规女戒,区区一个捡回来的瘦弱少年自然还是我作主。
木鬼,木怀,槐。
少年不想谈,我也不是非得要知道;给他起了个名字,留在庄里当书童,他也没什麽意见,仅是温顺的点点头。
林木间的鬼魂,无法看见的思绪,聚魂囚魄的树木。
眼前的少年让我有这感觉。聚形而成的鬼魂,心里好似留了些什麽在捡起他的那个夜晚那座林里。若说榕树阴而招魂,槐木就是聚鬼的树木,树不死不朽不毁,被聚集的鬼就无法离开。
明明是极阴极阴的树,纤细的叶子,夏秋随风轻颤的黄花映著树形却是极美的。
「下次,直接叫我就好,侍候我的没一个像你这般拘谨。」看他认真又小小困惑为难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给了他与鬼木近似的名字,却无法分辨他的本质与令人兴赏的美,是来自於木还是木中鬼魂。
瑭杨古董店 间章之一(2)
「下次,直接叫我就好,侍候我的没一个像你这般拘谨。」看他认真又小小困惑为难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给了他与鬼木近似的名字,却无法分辨他的本质与令人兴赏的美,是来自於木还是木中鬼魂。
「少爷是恩人。」
清槐说的又真又安静,他那对澄净粲然的眸子令人炫花了眼,总觉得,在望著他的时候常不知不觉闪了神。
死了的槐树是极好的木料,所以人们赏著聚鬼的树,待有朝一日伐木成材……那鬼呢?
「少爷?」
「没事,」扯扯嘴角让这孩子安心,窗外豔阳方炽。「兴许是热了点,替我打扇子吧。」
是了,现下是槐树的花季。
心想著晚上来赏花,打扇的风和屋角的冰也带走暑气,念起书来是专心许多,再抬头已是风转日斜,和该扇风的扇子早不知道停多久。
「呵……」睡得真沈。
拿了件挂子给他盖上,说实话我没有兄弟姊妹,带著这孩子在身边总觉得多了份亲近。
这麽灵秀的孩子,究竟为何在林间不断哭泣呢?
我没问,总觉得问人家伤心事不够厚道,也觉得这不是个来设计下套的绊子;眼前安安静静的少年,迟早会像最初的哭声般消失在眼前,这般预感莫名的强烈又不曾改变。
为什麽呢?好好一个人又不是烟做的,不会风一送便见不著影,不可能。
伸手摸著,入手温度凉凉的、慢慢才被熨出几分热意。睡了一下午的孩子惺忪转醒,接著受惊似地弹起身子,磕著椅子发出好大一声响,我看了都觉得疼。
「…呜……少爷,对不起……我睡著了……」
「哈哈,你呀,」忍不住摇头,「哪里撞到?」
孩子尽是摇头,缩成一团,我也只好算了。
「下去准备吧,要用晚餐了,顺便告诉厨房今晚不用准备宵夜,备一份下酒菜。」
「……咦?」含泪的眼睛困惑地望著,真是可爱的模样。「您今晚不念书了吗?」
「管那麽多。」
待亥时初,在後院一隅布了桌椅。本该点著风灯轻摇,清槐却置烛台取光、罩上琉璃罩,映得一片绮丽灿烂。
「这什麽时候买的?」
烛台不是家里原有的东西,烛火清亮的光芒也少见,这等品地的物件若是购进,我应该会记得的。
清槐听我问上便是一愣。
「……这原是小人身边的物件,後来身体好了,去林间寻回来的。」
「这样,」我点头,「那怎麽拿出来?你很珍惜吧?」
「……少爷是恩人。」清槐又垂下眼,「这烛清亮耐烧,些许风来也不怕熄灭,在外头用正好。」
不只是正好,槐树的花陆续地开著,衬著烛里飘出的隐约香氛,这夜景是当得上婉转风流、情致万千。月影虫鸣,如此景致让人更觉舒爽了几分。
「清槐,瞧,槐树开花了呐。」
顺著我的话抬头,那张小脸心思又不知飞哪去、怔怔地望著。
然那侧影不见惬意,唯有凄凉。
忽又浮现林间的那晚,与刻下无泪的模样何其彷佛。
* * * * * * * *
中秋一过,启程上京一事便再不能耽搁。先是搭船、再转陆路,两个仆从加马夫管事,路程虽远却也不致刻苦。每每从车中眺望,虽觉胸中满腔抱负,也不禁自省是否真能在高中之後为民为国……这一片霜凉刻苦,像我这样的公子哥儿,真能做得顺应情理吗?
也许是自负了,八字没一撇呢。
「少爷?」
「嗯?」我自思量发笑,清槐倒因此吓了一跳?「怎麽?」
「夜深,还是早点休息较好……都怪我上次落了东西,晚了一天的路。」
「说来还要谢谢你,」我笑了起来,清槐来了大半年,还是很客气生份,「若非因你晚了一天路,现下说不准也没机会赶路了。」
就一天路外的地方,有逃回来的人说遇见了流匪,又杀又抢;即使不该幸灾乐祸,但总会庆幸不是自己,也因为这样,才有机会跟上别的队伍、加顾镖师,走别的路绕过。
清槐表情难过地让我忍不住摸摸他。
「那我换个东西谢你,」我真诚的这麽说。「多谢你尽心服侍我,连珍视的烛与烛具都带上替我夜夜点著。说来你不欠我什麽、亦非家中长工,哪天要走了、有什麽困难,记得说一声,我会帮忙的。」
「救命的恩情哪是这点小事能偿还,」清槐赧然的低头,显得为难惶恐。「是少爷人太好了。」
「我有多好?」笑得心都是满的,忍不住想逗他。
「…就……」清槐傻愣愣地,咬唇歪头想不出好答案,拖了好半晌。「…很好很好。」
哈哈大笑。
「清槐,能救到你,真好;哪天你愿意跟我说说往事,就更好了,老觉得你都憋在心里哭……哪天,说说吧,你知道我从没当你是仆人。」
「……嗯。」
清槐笑著、点头,只要提起那夜,他总是露出藏也藏不住的伤心。
琉璃罩里的烛烧了一半,蕊心『啪』地发出细响,重重摇晃。
* * * * * * * *
终於,在下雪前进了京。
父亲早在京城产业里候著,专门给我读书暂居的小院更是备置妥当;进了京,各处拜会、四处交游论文品评更不可少,每天都忙。
忙著鼓起勇气拿自己的文章递帖请大人们指教,忙著被新交的朋友拖出去赏梅赏雪赏景,煮酒论诗话风流……说简单点,就是被拖去玩。
很多的文会诗会,其实是很无聊的。
名义上清槐是我的贴身小厮,我在外头悠晃他就得跟著,往往冻著一张脸打哆嗦,看得让人舍不得;於是那些空有文会诗会之名的邀请,也就越来越不爱去,有清槐陪著专心念书作文,比之喝酒挥霍要有趣得多。
「少爷,时候到了,该出发了。」
「嗯。」
从书里抬头起身,清槐俐落地替我披上藏青大氅、打伞,飞雪绵绵掩至廊下、落在伞上,清槐水青袄袍的衣角染上点点斑白。
「进来点,少爷我没那麽娇贵,」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令我忍不住抖开大氅裹著他拉近点,「你染了寒、病了,我才真的烦恼。」
清槐连忙跳开,红了一双耳朵,这次倒是拿著伞站近些,谁也没让沾到雪,把我送上了车。
「到棠华园。」
听到他吩咐,车子动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外头、坐在车夫吴老的旁边,但我不能要他进来。
爹会生气、老吴会不赞同、清槐不会答应,只因为身份不同。
真想……真想任性一下,就要他进来。
瑭杨古董店 间章之一(3)
真想……真想任性一下,就要他进来。
「停车!!停!!」
重摔一下任谁都会生气,是谁这麽莫名其妙!?
「林公子!!」
清槐惊呼,我不大高兴地揭帘而出,林守正看得讨厌的脸走来,毫无愧色地打躬作揖恶心至极。
「秦兄,多日不见,这般冲撞尊驾实在不好意思。」
「还有羞耻心就让开。」看这家伙走过来便让开了道,我转身就想上车。
「秦兄、秦兄,大家兄弟一场啊!」
「放开!谁是你兄弟!?」满京城的读书人都知道这家伙不过是个草包无赖,刚开始讲几句还可以,没多久不要脸的猥琐性便纸包不住火。「早在石府诗会便公开说过跟你断绝往来——当天还有很多人表态跟你再无瓜隔,放开!」
清槐老吴上前来拉,怎想到这无赖的力气还不小,拉拉扯扯就拉不开。
「哎~秦兄,你家大业大心肠好,怎麽会跟我这种人过不去呢?要接济我还需要什麽面子吗?不过就是点小钱,我快饿死了啊!」
哼!
忍不住一脚踹上去,掀了人气不过又补上两脚——接济?!
「接济?满城的人都知道你林守正不是个东西,好好一个考生有辱斯文,又嫖又赌挨家挨户借钱赖帐,凭什麽我秦家钱多就得给你?同样姓林,林淳风有骨气多,我还正想帮他呢,你?哼!走!」
不料,走没几步林守正又扑上来!
「给我钱!!什麽都好——呵呵!您身上就算是衣服帽饰发簪大氅都值钱!给我!!凭什麽你好吃好住那麽有钱!!给个东西让我当难吗?!看不起——我连狗都不如?就当赏条狗啊!」
林守正疯了似地上来抢,我现在才注意到他一身酒气,然後闪白的光让我吓呆了眼——
刀子。
痛——
天旋地转,不是被刀子伤到,整个人被大力一撞、跌向车旁,雪百的街上远远的围著人、满城喧哗,粉雪铺就如绢的地上点著镏红的花、水青的衣角,黑发蜿蜒如爪,抛了刀子的人怔怔地跪在地上抖。
是了——林守正要抢我胸前的羊脂玉、拿刀子要抢要割鍊子,撞开我的人是——
「清槐!!老吴!去叫大夫!!快帮忙叫大夫!!」
压著伤口、血流如注,远远地传来官差的声音、很多很多人的声音、大夫和自家仆人的声音,眼里,清槐的脸渐渐跟雪一样白。
* * * * * * * *
大难不死……幸好,大难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