瑭杨古董店————Arales
Arales  发于:2010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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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吗?呦、走神,想我不成?」

订货的笺条握紧又放下、收回柜子里,苏弘尧笑著摇头,替进门的张康夫倒了杯水。

「怎麽会这时候过来?今天不是该往西、回障所去?」

「唉,出了件倒楣事儿,」

若不问职责,西域督护以下副校尉、丞一人;司马、侯、千人各两人,这些都算肥缺,一句『诸国有乱,得发兵征讨。』是多大的权力,即使督护本身不太贪,也不会穷到哪里。

「押送的贡品被盗了一部份,其他金银玉器还容易补上追回,香品却比较困难……听说要随便抓几个替死鬼,就算凑不齐也有个交代。」

「还缺哪些?」苏弘尧知道作为贡品的香材仅有少量几种会是极品,这是他从香商们口中听来的,不然沿路若遭官员索要窃占,缺损的部分难以补上。

若只缺货路,还能帮个忙……每隔几年,总会听说发生这档事儿。

「薰陆香、安息香、郁金香、野悉密香、伽蓝木、苏合香。」

「现在并非野悉密的花期……但这香做起来容易,徵调再精致应可堪用……」

「听说若能等上两个月,前面三种应该也凑得齐。」

「……差不多。」两个月倒有点多……应是商人们不甘心配合得太便宜吧?

「但就是剩下两种,难以办到。」

「伽蓝难得,不出点血,商人也拿不到。」

「那这苏合呢?」

苏弘尧静静望著张康夫,在垂眸的时候轻轻咽下叹息。

「你想要哪样的苏合?」

闻言,张康夫拿出两个合掌大小的漆匣,一个是木胎上生漆、中夹乌漆,螺钿掐丝剔金,匣底的小立脚兽口上托如盘护;另一个重量极轻、约莫是麻胚底,光亮浓厚的朱砂红,除了颜色,两个匣子一模一样。

张康夫打开乌漆匣、推到苏弘尧面前,飘出一股子软幽香气;苏弘尧定定眼,拿起留在匣中的木角,凑近端详、仔细嗅闻,又拿起刀削了丁点在试香的云母片上、盖上松石盏,放在火上隔碳薰烧,片刻之後方揭盏试香,再把灰末捻在指尖匀搓。

「如何?」

张康夫问道,嗅香的苏弘尧恍若未闻,只是伸手揭开红漆匣子……里面亦是空的。

「……装满盒子的苏合?」

「是。」

「两盒都是?」

「…不好办吗?」

苏弘尧无声一叹。

「……在山下的屋里等些日子,我会想办法。」

「多谢你,」张康夫欲言又止,显得过意不去。「真的不行,至少一块,有总比没有好。」

苏弘尧笑笑,拉过人吻了上去,柔软的吻渐次深入,如饮酒般地陶然欲醉,却不似往日夜里的纵情、仅是温存。

一时,不想说话。

所以吻著、笑著、收起匣子,把张康夫送出门外,看两位客人带回野菜猎物,望著月上中天、对月饮酒,子时刚过,身边默默多了个意外的人。

「李兄弟呢?」

「睡了。」

苏弘尧看慕容礼拿罈酒在他对面的坐下、拍开泥封,打进酒壶、满上杯子。

「您睡不著?」

「夜深人静,说话方便。」慕容礼如此答道,啜起酒。

「您不是个多事的人。」

「但他心软。」

但他心软。

一句话便是所有的理由,苏弘尧望著天落不下泪。

瑭杨古董店 2 苏合(8)

但他心软。

一句话便是所有的理由,苏弘尧望著天落不下泪。

即使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张康夫也从不曾这样把他惦记。

不是无情爱,只是放得不一样。

「您想说什麽呢?」

「你那个香……」慕容礼仰头一口饮尽,又替自己倒一杯。「你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不知。」後来翻看笔记、跟以前父亲一辈的长辈联络生意,才知道那些不俱显名的香方,全都有著不上台面的用途;也约有半数是胡人传入再加以改良的方子,若问其真名,自然不知。

「它叫结愿香,人有因果、生死、轮回;可以成仙成佛,也可能入地狱永不超生,这香的本意是愿结三生三世良善果,最後愿结良缘的反而多,所以它也叫……」

「……结缘香。」没想到这是结缘香……这不是有名却稀有的贡香吗?怎麽……

「那一开始就是改过的结缘香,」慕容礼笑笑,而苏弘尧似乎不奇怪对方为什麽知道。「虽然做的事都一样,但这样比较好听;对某些人来说,愿望也是真的,有些事并没有改变。」

觅得良人,永结同心。

「呵呵呵呵……」

苏弘尧只是笑,低低、轻轻,沈在沙里、盪入夜色、在炭薪之间;慕容礼拿出白日所见的一双匣子,搁在桌上、打开,那缕香幽幽束紧了香商的笑声。

「他应该知道那块苏合很重要,即使如此,他的说法是——至少一块。」

「那又如何呢?」苏弘尧喝酒,对话中提示似毫不介意。

「他不爱你,甚至别有算计。」

「也许不爱吧,但是,这哪那麽容易算清楚?」苏弘尧眼里有月、有屋,冷冷山风吹来熟悉的声音,他总觉得人心就像山外的世界,不管是否能一眼看清,都永远看不到尽头。「他对我,救了一条命,是家人、是情人;我对他,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情人,大概忘了他是我的恩人。」

最开始的时候,想问什麽呢?为什麽对我好?

「…没有他就不会有这块苏合,本来就该给他。」况且他也对全村有恩、又与村中往来这麽多年,若以村民之礼待之……只要能说服大家,自也有他的一份。

「给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弘尧一愣,心底刹时有个声音疯狂呐喊,抬手压住跳到令人疼痛的心口,似乎用手便把一切多馀的声音抹去,苏弘尧苍白的脸依然平静。

「不给他,梦也不会醒。」看著他用那样的快乐对著自己笑已是最美的梦,更何况,一切担忧未必都是真的……也许,是爱的、想留下的,只是自己不明了。

「若是执著,往後你跟他,生生世世将不断重复这样的孽缘、无法摆脱,这样好吗?」

「我不能只强求一世吗?」生生世世——如果不能圆满,强求一生便已足够。

有声叹息,宛如灯上晃动的火焰,描绘希望与绝望。

「……能。」

「先生果然是位高人,可否教我?」

「倘若来生顿悟,此为法一;若得足以扰乱命数的机缘亦可,此为法二;第三种方法,只要你今生能跳出轮回……」

「能吗?让我得道成仙?让我功德圆满上西天极乐?」苏弘尧自嘲地笑道,今生,这些不可能。「还是说让我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叹。「都不是。」

「那是?」

「……人可以舍弃来生,只要在死前打心底的这麽想,便可将一切还诸天地。人本自天地而来,能由心得道、超凡入圣,自也能将一切还诸本原而超然物外——无忧喜、爱憎、惊惧、生死。」

……彻底的死。

「……这样啊。」

「回头是岸。」

「多谢指教。慕容公子,」苏弘尧笑得温顺,起身、盖上匣子、纳入怀中,不知为何,觉得那些让人惊惧徬徨的想法,都不重要了。「很多事,即使能知道也做不到。否则,你我又是为何在这里,对月饮酒?」

叹息,苏弘尧也很想对自己叹息。

次日,张康夫没有上山,苏弘尧则是去村长家作说客,老村长皱眉头、召集村里其他的人,又过了几天才著苏弘尧把张康夫带来。虽是同意这要求,但礼不可废,即使简单也要挑好日子。

张康夫依礼采取苏合,但不用如成人礼那般待上三天,苏弘尧陪著他采取,但处理香也需要时间,於是张康夫又回到山下小屋等待。

李翔睿在这段期间则充分见识到古人处理香材有多繁琐。

本以为苏合这种香木只要乾燥就好,或者,像檀香沈香那样自然乾燥腐朽、产生香结便可使用,但苏弘尧先是拿各种药材把苏合包起来、不冒烟的蒸了三天,阴乾三天,又把整块的苏合埋到充满药材香灰的香土里继续阴乾,时不时翻动一下,又过七天,苏弘尧把自己原有的那块苏合香木也埋进去。整日望著处理香材的地方,苏弘尧一次也没下山看过,张康夫也一次都没有上山。

一个月後,两块苏合轻碰便会发出空脆之声,其声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握在手上隐隐有些滑腻,重量反而增加。嗅闻乾木香气不若生木时张扬,但烧起来更香;即使又蒸又埋,那味道依然纯净浓郁,没有沾染上其他。

在李翔睿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苏弘尧将两块香木用黄色厚麻纸包裹、置入匣中,再以红边黑巾包好两个匣子,便下山了。

「真的不阻止他吗?」李翔睿最近比较少作梦,反而常毫无自觉的睡上半天。

「我试过了。」

李翔睿听到之後趴在桌子上叹气。

「那我们现在怎麽办?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翔,这里是梦境,黄粱梦的时间足以经历一生。」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跟大家一起老死?」就算在现实中这只是转瞬梦境,但在梦里我依然要经历十倍以上的时间!黄粱梦醒卢生可是顿悟了啊!

「不,这说明我们该走了。」

「走?」走什麽啊?!「可是盒子不就是——」不就是刚才拿下山的那个?

你不是要靠梦境去查盒子的下落吗?

瑭杨古董店 2 苏合(9)

你不是要靠梦境去查盒子的下落吗?

慕容礼只是神秘的笑著,不一会儿苏弘尧回来,瞧屋里的两人气氛诡异,也有点不知所措,但至少看得出这两位客人在等他。

「两位在等我?何事?」

「我们该走了,毕竟,这麽叨扰下去不是办法。」

苏弘尧一愣,看著眼前平淡到底的慕容礼跟一脸歉疚的李翔睿,自以为了解地露出苦笑。

「留下来也不妨事儿,就算要走,两位这样还是等上半个月,找路过附近的商队搭夥比较实际。」

李翔睿没有对被人看扁感到任何不满,虽然看电影觉得很夸张,但古人要『抢钱、抢粮、抢娘儿们!』基本上没有任何操作难度,如果对象是他这种饲料鸡,要抢男人也很容易。

「不,」慕容礼笑笑,对他而言这里是梦境,李翔睿或许会为梦境左右操控,但他不会。「虽然不是现在走,但也就这几天。」

「走这麽赶?」用几天来准备远行,对苏弘尧来说太儿戏了。「你们想去哪?若要回天朝,食水可不能少。」

苏弘尧的问题也是李翔睿的问题,可惜慕容礼又是一笑、不说话,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打算开口,苏弘尧见状只是叹息……张康夫得了香後便开开心心的走了,由此低落的心情令人疲倦,便也不再多问、转身回房休息。

「所以你要去哪?!喂!」

苏弘尧一走慕容礼也拖著他往外走,每天不是晾著就是被人拖来拖去,如果揍人可以问出答案,李翔睿确信自己早把慕容礼痛殴一顿。

这次走得比较远,先是往山上走一段又开始往下,看起来没路的地方又出现可一人通行的小道;沿途上慕容礼都没说话,路况太危险也让李翔睿只能专心走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一间小屋、一口井、两匹马。

李翔睿狂眨眼睛,慕容礼却已经走上前、很亲腻的拍拍马颈,打水把马槽灌满後在门口生火烧水,李翔睿这时候才发现乾净的屋里并没有人。

因为想问的太多而头昏脑胀,李翔睿坐在木墩上直到水烧开还觉得脑子很乱,该先问什麽?这里为什麽有屋子?还是……

「你要在梦里待到什麽时候?既然那是贡品,那盒子应该会在皇陵里。」

「不,这东西最後没有进皇陵。」

「那你要追著盒子跑?」

「算是。」

慕容礼笑笑、在李翔睿开口前抬手点上对方眉心,李翔睿瞬间便昏了过去、被慕容礼接个正著,在火上蒸腾的水气此时在两人身边缭绕如烟,依稀隐现的龙脑香让慕容礼仰头看天,却只见一片苍蓝。

慕容礼得意的笑了。

那丝龙脑香让他知道叶洛已然归来,只不过,利用李翔睿施展的梦返术不只威力强大,亦难破解。

自己留了一魂一魄在外,李翔睿也是一样;与寻常梦返术的用法不同,此法若用强硬手段破解易伤及精魄,叶洛不可能会这麽做;那剩下的方法,就只能从梦境里唤醒两人。

因为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所以李翔睿还不能醒。

慕容礼打横把人抱进屋里,缭绕烟气遂以小屋为中心扩散,遮蔽了一切。

* * * * * * * *

苏弘尧醒来,天色已晚,在屋里转了一圈方确认两人未归,心里起初并没有很在意。等入夜,苏弘尧察看两人物品时,才发现留在枕下的金叶子。除此之外,村民替两人做的衣服、慕容礼这段期间猎得的毛皮,两人平日所用的一应物事都没有带走;更甚者,连屋里的乾肉、水、伤药都分毫未取,但苏弘尧知道,这两个人已经走了。

不过是像最初那样,恢复成一个人;跟邻里聊上两句,制香、买卖、等待。

等待时节、等待商人、等待情人。

世界虽大,对他却没有那麽深的诱惑;即便有,也有更放不下的。

半年或是一年,他们会整理村中的货物卖给在五十里外亭燧整营的路过商人,或者由村中青壮组队进关将商品卖给边城商人。偶尔手中货色比往常好,苏弘尧才会压队走得更远,可能到陇西,也可能到安定、庆阳,卖了货就回转,顺道带回村里边关需要的货物,边走边卖的回村;苏弘尧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回渊泉的老家看看、收租,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此时又到集货的时节,村里的老人处理香材分类香等都不是问题,太过精细讲究的香方就没办法了;於是在屯点守望值夜的换成村里的其他丁壮,女人小孩全在处理著香和毛皮,老人秤香调著简单的香方、一边注意研制的颗粒是否过细;至於成色更好的材料,则是照著苏弘尧的要求处理好就送过去,村里的蒸鼎、炒锅、大釜全都在忙,架子上铺著一片又一片的晒。

处理好的香至少都要陈放一个月或一季,算上运进关的时间或许刚好……苏弘尧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沾枕即眠,然而,他依旧注意到鼻间滑过的香气,惊讶的迅速起身穿衣、带上武器、夺门而出,全村随著香气漫开骚动,直逼而来的马蹄声毫无掩饰,弓弦声响便有人倒下、转瞬刀锋已在眼前,骑兵冲杀过一轮村民便死伤过半,哀嚎与哭泣在夜风中有如鬼声。

村民不约而同的逃向不利骑兵的山中林间,来袭者便也下马追击、一边在村里放火搜刮,闪躲过骑兵的苏弘尧看清服饰,便如同留下来断後的其他村民愤恨的杀上去!

「为什麽!!」一刀砍向领队的军官,苏宏耀大声喝问,这个人他认得,以前是张康夫的手下!现在则升官到另一区!

「哼!」那军官一刀隔开苏弘尧、补上一脚,周围的兵自动挥刀上前,火光里的嘴脸极尽讽刺。「那个张康夫,见副校尉说谁能把缺补上就把女儿嫁给他,一口便应满了;在军帐里讲了半天、一块变两块,谁晓得你们这里还有多少极品呢?当然是回去看好嘴里的、再来伸手捞啊!」

苏弘尧听著一愣、全赖陈虎硬是挡了两刀,那军官见此情境哈哈大笑。

「我道是哪位、现在才想起来!这不是给老张肏屁股的小鬼吗?连个姘头都称不上!哈!瞧、还当真了!?兄弟们!把人杀光!老张跟校尉的酒等著咱们勒!」

「啊———」红著眼冲杀上去,砍倒一个、又一个、苏弘尧根本不知道杀了几个,只知道那张嘴脸变得惊恐、又变成了张康夫,所有站著的都变成了张康夫,在火光中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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