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二)————皂斗
皂斗  发于:2010年0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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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声汽笛声传来时,安乐惊醒过来,朝窗外望了望,一片灯火通明,长长的站台就在眼皮底下——进站了,站台上站着不少等车的人们和卖食的小贩,因此虽然此时已是凌晨,却也显得嬉闹。

车厢里的旅客都纷纷起身拿行李,安乐便拜托同座顺道一起拿起来,书包给安宁背上,跟着人流下车、过通道、排队检票、出站。从幽台的通道走上火车站大厅前霓虹流转的明亮小广场,真觉得像是从浓烟黑幕走向光明般,心情不禁也跟着霓虹光旋转飞舞起来了。

安乐在路边买了几个茶叶蛋和水,便直售票厅排队买票。那趟车是早晨六点钟开的,两人进候车室坐了一会儿,实在呆不住,便到火车站门口的高台阶上坐着,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夜行人,及同他们一样等车或匆忙赶车的旅人。

“哥哥,我们去那边买烧卖好么?”安宁手指向对面百米外一个灯箱问。那灯箱上别的字没有,只有一大大一笼烧卖图片,远远便瞧得清清楚楚。

“你想吃么?”

“想。”

“那起来吧。”

安乐牵着他小心过到马路对面,几十米外便闻到那股浓浓的面点味,带甜的香气不禁让人使劲嗅了一口气,脸上都浮现淡笑来——甜,总能让人心里愉悦。一个长了张圆润脸蛋的可爱女孩站在蒸箱后架起蒸笼,见了他们便甜甜笑了笑,那笑容让兄弟俩不禁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店的招牌食品是烧卖,安乐叫女孩帮打包一笼后又要了笼芥麦窝窝,拈起一个咬下一小口,很粗的口感,但嚼着嚼着就觉得特别香,颇有点意犹未尽之感。付了钱,在女孩的甜笑相送中走出店里,安宁很高兴,一手高举着小透明的塑料袋,另一手捏一下、掂一下,没吃着倒是先玩得不亦乐乎,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对那东西说话。

安乐不搭腔,只揪住他头顶一缕细发催他别停下。

“呀!”安宁突然大呼,遥指不远处一座横跨大街两面的天桥,“前面有座桥,咱们去看看吧?”

“好啊。”

反正时间多得很,安乐便带他慢腾腾晃过去,许久后登上了三层小楼高的天桥,临高远望,整个街华丽的夜景尽收眼中:路旁两排明黄圆灯、高楼大厦墙面上高挂的大副霓虹灯、眼皮底下往来的车辆及夜行人、酒店K吧的声乐叫嚣声……

黑夜无论如何展示它的华丽和喧嚣,都隐带着黑暗的孤寂和冷漠。

“我喜欢黄色的灯,很暖和。”安宁端着一张老气横秋的小脸说着极其严肃的话,“也喜欢白天天空里的蓝色,很干净。最不喜欢的是黑色、灰色和白色,陈哥哥说那是无色,无色便是空,是虚,是世间到处都弥漫的。也不喜欢朱色,一见到就觉得它要扑过来抓住我,想吃掉我,很恶心。”

安乐闻言睇他一眼,又转向一盏盏黄色的圆灯,默了片刻,亦正经回应:“为什么对喜欢和不喜欢分得这么清楚呢,只喜欢其中某些色彩,看到一样景物时不是会缺少充分的感知和感情了么?静止的色彩并不会伤害人。”

“不对!”安宁反驳,盯着他的眼睛道:“会的,它会伤害人。如果你把我关进一个涂满黑色或朱色的房间里,时间久了我会变得精神不正常的……”

安乐挑眉,等着他继续说,哪知他就此停下了,便问:“然后呢?这是谁跟你说的?”

“没人跟我说,我自己想的。”安宁摇头轻道。“以前陈哥哥拿过他的画给我看,画的是一团红。我不喜欢,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哭泣的心,心太脆弱了,有意无意总能让它受伤,然后它就常常躲在黑暗里哭。”

那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癫狂,这都跟孩子传授了什么?

“他说错了。你还记得南中校门口那一排木芙蓉树么?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它们枝头上开出的那一簇簇美丽的红花,你当时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说什么了?你说‘这花真美啊’,是吧?若让你天天看见那些花朵……”安乐侧身对着他,正色道:“你用心想想,会不喜欢么?这世间有太多用同种色彩呈现出不同姿态的物体了,你这么小,不该只注意那些丑陋的东西,明白么?”

“……”

安乐以为他没听进去,正想再严教一番,却见他紧盯着桥下某一处,顺着望去,原来是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老头摔倒了,包袱一溜滚下台阶,老头正狼狈扶栏欲站起来,估计是摔疼了,边咝咝抽气边大声咒这万恶的台阶。

“走,去帮他捡东西。”安乐快步将安宁拉过去,将老头扶起来,细心询问伤处。

“诶哟我的老骨头喔,要散了!”老头僵硬的撑着腰道。

“没伤着吧?要不您先坐下,我先帮你捡东西回来。”

“诶,谢谢啊。”老头咧嘴笑。

飞快把七零八落的布袋收齐,放在老头身边,安乐朝他笑笑,道:“老伯您这是去哪儿呢,这么晚了,还带这么多小行李,也不叫人送送你。”

“哪儿有什么人送。”老头一张老脸满是无奈,感慨万端,“我一糟老头子,没儿没女的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

安乐没接话,只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少年,不说我,你呢,你们俩孩子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呢?晚上多危险啊,特别是火车站这一带,常有人抢包什么的,不能乱逛啊!”

“在等火车。刚出来买吃的,正准备回去呢。”

“诶哟巧了,我也是要等车,咱们一起走吧。”老头拎起几个包袱站起来。

安乐赶紧帮他拿几下,拈着还挺重了,心想这老人家一个人拎这么多沉重的东西真找罪受,可有什么办法呢,无依无靠的时候不靠自己,难道还能每日三炷香祈求天灵灵地灵灵、就此横空生出一对孝顺儿女或一堆人民币?别幼稚了,傻子都知道那是白日做梦!

一路闲扯到候车室,居然真聊出共同点来了:两方人的目的都是燕城。

大眼对小眼,一老一少乐开了,有了共同目标后便觉得亲近许多,反正时间还长着呢,便更往深入一些聊,于是彼此都大概得知对方的境况:少年安乐是孤儿,独带弟弟;老头李伯是个小贩,因为这边的东西比那边的便宜两三块钱,所以到这儿进货。

两两相望,感慨万端。

李伯苍凉的叹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隐忍的忧郁,看不清思绪的小眼睛投向不知明的地方,凝着,良久后才道:“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你要相信李伯我,就干脆跟我一起租破那地方吧,一个月也不用多少钱,彼此也有个照应。”

“真的可以么!谢谢!”安乐喜出望外,他不介意地方够不够大、够不够精致,事实上他也无法介意,现下只求有个栖身之处便足够了,剩下的以后再说。

“呵呵,当然,以后我还有机会叫你帮我收拾摊子呢。”李伯玩笑道。

“没问题,若是可能,我天天去帮你收摊子。”

安宁插嘴:“我也去,我以前帮忙收过摊子!”

李伯笑呵呵摸他小脑袋,夸:“诶哟,小安宁真能干啊……”

“……”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安乐如今对此中含义感触良多。在这短短半年多里,他的命运便被上帝用一双冷眼观察着、用一双无情的手揉捏着:先给他希望,等他踌躇满志时,再给他两记痛击,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走出,想对未来好好规划一番时,好,再来最痛苦的一击,想彻底断了他所有的念头,从此跪服于他这个上帝的脚下、亲吻他的脚趾恳求他的施舍。

结果呢?绝望时总有善良的人伸出援手,只需借他一点力量,他还能站起来。

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若不仔细分辨,人又如何得知是否真薄如纸?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它造就了人对各个不同群体的细微的有差别的感情认识。

安乐相信这世间的人们大多都是本质纯良的,却更相信人情的施受对象是有相对性的,如同原习礼对萧香是满心的爱护、对他却是的冷酷的驱逐。

是的,他知道若只是打伤那人那么简单,以云家父子的能力是可以保住他、不至于流落他乡的,他会走到现下的境地,全因萧香在他的守护下消失了。

恨萧香么?当然不,萧香……萧香……

若能找到萧香,有几次他和陆晓小六一起跟老头聊天,老头曾语重心长的感慨: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们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清明来看清这一切、把握一切,可你们在局外冷眼旁观议论是无益的,必须躬自入局,执子着局,才能体会它瞬息间的风云变幻,才会三思,才能应付自如。

老是,是否学生都如此呢?只有真经历荡迭人世时,才会时时想到您曾经的教诲?你现在还好么?

安乐突然有些黯然。

“哥哥,你再吃两个吧。”安宁把袋子塞到他手上。

“不用,给李伯吃。”

“李伯吃过了,给你的。”

“诶哟你们俩兄弟干脆一人一个吃完了吧,推来推去的。”李伯好笑,不无羡慕道:“感情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个兄弟,那时候我还在村里,十二岁的时候发大水,整个地方都给淹了,我们一家子就我和老父活了下来,不幸没多久老父也病去了。”

“那您还有亲戚之类的么?”

“有两个表妹,嫁到外地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见过面。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死了再聚一块儿聊聊上辈子吧。”李伯自我解嘲,笑得有些艰涩。

“您别这么说,若有机会,您可以去探望她们……”

李伯打断他:“诶说这个干什么呢,真是不吉利……哟,快五点半啦,再等等车子就到站了。”

十来分钟后,广播通知乘坐T4012列车的旅客准备进站,安乐三人赶紧拿起一地的行李排队,慢腾腾往检票口挪,“喀”一声闷响,通检进站,随人流过通道上站台,找车厢的时候发现俩人不在同一厢,顾不得多想,先上车再说。

李伯找了座位、放好行李后,见邻座是个单身中年男人,便和他商议跟安乐换个票,说爷孙三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那男人挺好说话,拿下行李换了票便离开了。

安乐安宁很高兴,坐下后便开始跟李伯询这询那,都围绕着三个多小时后即将到达的大都市。李伯也不烦,耐心的把他几十年的在那儿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讲述与兄弟俩听,还掺杂些奇闻趣事,听得两人双目炯炯,期待之情不言而喻。

九点半刚过,车子长鸣着进站了,二三十米开外的宽敞站台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商贩们扬着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在人群里穿梭自如,滑溜得跟泥鳅似的,让人佩服不已。

待车停稳,车厢里已拿好行李准备冲刺的旅客一窝蜂往出口处挤,安乐本也想起身,被李伯按住,他笑言:“咱跟他们不一样,争这么点时间也不会有钱入账,稍候,等松了再走。”

足五分钟后,三人才踏上站台,鱼贯而入检票出口,上十几级台阶到小广场,此时已是晨光拂照、热气凝聚,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周围高楼大厦的玻璃墙面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安乐闪了闪眼,侧过身,正面对的是燕城宏伟壮观的、墙面全以规划的白色大理石干挂的建筑物——火车站,这比平市的要豪华气派太多,单从建筑设计上看就不失为一项精品之作。

“安乐,走喽,得赶紧到那边站牌等车,那车不好等。”李伯扯了他一把,边走边念念叨叨,一个劲的抱怨那趟路次为110的车如何的慢、人如何的多……不一而足。

安乐忍俊不禁。这李伯还真是满腹牢骚,估计平时也没什么人听他唠,一直憋着,现下有人听了,恨不能把肚里的全倒出来。

许是那车也知道群众的不满了,在三人等了十分钟之后,顺利上车了。

早之前李伯就说过,他住的地方是郊外一家民房的仓库里,所以一个半小时后到达他所说的仓库时,安乐没有任何吃惊或嫌弃的心理,事实上,他觉得这地方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那种窄小又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小屋里收拾得很干净,长方形约十平米大,中间用布帘隔成两半,里面估计是睡房,外间是生活区,一桌三椅摆得整整齐齐,有个灰旧的木制小碗柜,柜上有台小电视和收音机,而李伯的小商品则都堆积在墙角一张塑料台上,东南墙面开有两个正方形大窗口,风正从那儿吹进来,室内沉闷的气息被吹散了。

“地方就这么大,凑合着住吧。”李伯边整理包袱边道。“里面是睡房,呆会儿到前面那家收购站去买个弹簧床,不占地方又能睡觉,多好。”

“嗯,谢谢您。”

“谢什么,又不是白给你住。”

安乐笑了笑,不以为意。

拾荒 act 59 :拾荒

拾荒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

若拿这问题去问一百人,相信至少会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认为这是一项卑微低贱的工作,尤其是对这千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市民而言,面子里子都被这都市调教到高人一等的层次,即使没几个家当、做什么都好也万万不能去拾荒,这要让熟人朋友瞧见了,以后还顶什么脸面过活?而至于另外那百分之十的人,会端着高级知识分子的脸悲天悯人的表情,深沉的表达他们对“工作不分贵贱”这句话的深刻赞同,而心里却可能是在想:反正我是不可能去拾的。

于是,结果表明,拾荒真不是一个都市人会干的事。

那晚,李伯说:“说什么话呢!你一个好好的少年拾什么荒?要不你先随我去摆摊,等熟了之后自己再弄一个,我看你一脸聪明样,指不定不多久就会比我做得好了。”

工作不分贵贱。

当时,安乐也同高级知识分子一样回答,轻飘飘六个字就将李伯给打发了。然而,他说这话并非虚脱华调。他本就是出生于三代拾荒讨生活的家庭,怎可能会因它卑贱而鄙视它,若真如此,不也等于鄙视自己父母祖辈么!以前他总信誓旦旦说以后不可能拾荒,那是因为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路,现在这境地,是逼着他不得不走上祖父辈的路子——他上学后没有再接触却依然知根知底的路子。

所以,这近一个月来,安乐每天就带着安宁四处逛荡,边熟悉路线边拿本子记下哪些地方聚集的人口多、废置物品也多……当然,做这些事时,他还不忘用小钳子捡易拉罐什么的丢进李伯给的小型布袋里。而安宁什么也不许做,只要紧跟在他身边就行了——虽然他对自己毫无用处的处境抗议了很久,但安乐的话便是判决书,不许就是不许,无奈之下,他只好充当搜索器,睁大眼睛看见哪里有值钱的东西便把安乐往哪里扯。

拾荒的日子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的,安乐适应得非常好,自还稍带紧张、局促和羞涩的第三天后,他便很快调节好自己的心情,真正放开胸怀坦荡荡的去做这件事,对着衣着体面且优雅含蓄的人们疑惑又复杂的眼光,他不再躲闪,从容平静一视而过。

现在,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日子了:累了找个地方坐,吃饭、喝水、聊天,有时候翻翻随身带的书集。他在家附近那间收购站里掏了不少好书,没花几个钱,因为老板老吴已经是他的主顾了,一天里拾的东西大部分都会拿到他那儿变卖,偶尔白天走得远了,拾满袋后便就近卖,等晚上走回去时,最后一袋定是在那儿换成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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