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净昼见他一直从容缓缓,还道今夜比武之人定是与他无关,谁知竟是早跟人打过了,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屈恬鸿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巾,作势蒙住的脸:“面具早就丢啦,只好这样了。瞧出来了么?”程净昼还未回答,他神色忽然一变,竟是又呕出一口血,沾染了白巾一片,神情渐渐委顿之极。
程净昼紧紧抱住了他,心中又是担忧又是害怕,用袖子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声声唤他的名字,只觉得每唤一声,便有一滴血泪流到自己心里。
08
屈恬鸿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我没事,过一会儿便好了。”程净昼颤声说道:“你伤重如此,定是没有习练那武功,是不是?”屈恬鸿说道:“九易天魔录那武功有害无益,不练也罢。”
程净昼说道:“有害无害,能活下去便是好的。”屈恬鸿微笑说道:“即使会杀了你也好么?”程净昼一怔,说道:“我只要你好好的…”
屈恬鸿说道:“可是我若是杀了你,又怎会好?若是不杀你,真的练了那武功,我会杀很多人,到时,你只会恨我。”程净昼颤声道:“可是…你若是不练,定是会死的…我只要你活着…”
屈恬鸿说道:“不会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程净昼犹豫不答,他便微微一笑,苍白脸色中仿佛现出些许神采,“若是你担忧,我今日便应允你,若是真到了绝境,我会尽力练的。”
程净昼微微心安,觉得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许是屈恬鸿答应得太爽快,让自己觉得空幻不实。
屈恬鸿忽然微笑起来:“天亮啦,咱们上岸去罢。今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着他时,定会欢喜。”
此时晨光初露,霞色飞彩,微风过处,荷上露珠轻轻流泻,滴入湖面。原来不知何时竟已天明。程净昼只觉得这时光飞逝,相聚竟是这般短暂,离别偏又如此漫长。看着意中人笑意吟吟,神色间虽有颓然,却是兴致勃勃,不忍拂了他意,微笑说道:“是你教中人么?星云教人人的人品都是极好,我怎会不欢喜?”
一边说着,已将兰舟划到岸旁。两人相偕登岸,行了一段路程,走到一座宅子前。那宅第只是普通民宅,但亭台飞檐,无不是自然而然,典雅之极。
程净昼不由得赞了一句,屈恬鸿微笑说道:“这地方的主人若是听得你一赞,定是欢喜得了不得。他虽精于五行术数,制作了无数机关阵术,但最得意的却是这些民宅,自认深得天然之妙,可惜没有知音。”
程净昼说道:“山水之美,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者,若能居于山水之间,行止水云之上,比之机心经营,许是更能休养心性。”
屈恬鸿微微一笑,说道:“可惜伏羲堂主不在此处,不然你们定会相投。”程净昼一怔,屈恬鸿已然微笑说道:“今日要见的,是另一个人。”
此时已然走到堂前,两个侍女进来奉茶,便退了下去。
此时忽有暗暗的琵琶声起,隔着远了,仿佛千山之外的淙淙水声,激烈之处足可荡开胸怀,温柔之处却能动人魂魄。程净昼一听之下,竟是痴了。
屈恬鸿只是微笑,眉宇间黯然之色一闪而逝,过了一阵,静静说道:“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缓缓穿过一条回廊,只听琵琶声渐渐近了,仿佛流珠崩玉。一卷竹帘内,依稀坐着一位少年女子,婷婷袅袅,弱不胜风。
原来竟是个女子。
程净昼微微一怔,一曲已至尾声,乐音渐弱之际,仍觉余响不绝于耳。
那女子放下琵琶,在帘内裣衽为礼,说道:“教主、程公子万安。”屈恬鸿微笑说道:“明铛姑娘不必多礼。”
那明铛姑娘素手掀了帘子出来,又是盈盈一拜。程净昼揖身为礼,起身时只见她眉目如画,秋水脉脉,竟是少见的美人。
明铛抿嘴一笑,说道:“曾闻程公子深通奕理,我们下一局如何?”程净昼谦虚几句,明铛已在外面的石椅上坐下,将一罐棋子托在掌中,那桌上正是刻着一副棋枰。
程净昼只得在明铛对面坐下。他棋艺虽然高明,但心中挂念意中人,自是无心下棋,下了一子,倒是抬起头看了三次。
屈恬鸿双目注视棋枰,神色间沉静之极。对他的目光竟似毫无所觉,只看了半局,便略显疲态,起身要去歇息。程净昼要陪他去,他却是不允。
接着半局程净昼再无心思,明铛虽然谈吐风雅,见闻广博,他却是心不在焉。忽然听得明铛说道:“程公子与别的女子说话,也是这般恭谨么?”
程净昼呆了一呆,抬起头,却见明铛一双妙目,仿佛清水一般。心中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说道:“明姑娘,说笑了。”
明铛掩口轻笑,停了一停,说道:“小女子不姓明,姓萧,行三。”
09
程净昼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觉得冷汗涔涔,湿透重衫。忙将衣衫撩起,跪下说道:“小生有负姑娘,请姑娘恕罪。”
明铛嫣然一笑,将一子缓缓置于棋枰上,说道:“程公子如此大礼,奴家怎堪消受?奴家千里来此,只有一事不明,想来请教公子。”沉吟一阵,说道,“蓬门不对柴门,程萧两家却是门当户对,程公子执意退婚,可是…因为奴家不能入程公子之目?”
程净昼说道:“姑娘兰心蕙质,小生惟恐高攀不上,怎会嫌弃?只因我有了意中人,不能背弃于他…”明铛姑娘正是自己以前求而不得的佳人,如今却避之不及,想来世间缘法之事,果真难解。多年之前,怎会想到遇上了他?念及意中人,程净昼不禁又是甜蜜又是气苦,那人带自己来见萧姑娘,定是想让两家重修百年之好,让自己渐渐忘了他。
明铛微笑,略带几分慧黠,说道:“程公子的意中人,可是教主么?”程净昼大吃一惊,脸上红晕过耳,嚅嚅说道:“你怎…知道?”明铛不答,正色说道:“程公子韶秀俊美,教主风仪绝世,堪称一对烟霞之侣,但毕竟身为男子,你二人只怕不容于世…”
程净昼神色肃然,答道:“我心中既认定了他,世上之人如何看待,自是不与我相干。”萧明铛掩口一笑,说道:“程公子年纪虽轻,却有如此见识,果真不凡。只是你家中父母盼望贻儿弄孙,只怕要伤心失望。”
程净昼低声说道:“世间本就没有恩义与孝道两全之法。虽应以孝为先,但我二人的情分非比寻常,若无他当初舍命相救,我也早已不在这世上,父母膝下尽孝,只怕也是空言。他对我情深意重,我若是有负于他,今生难安,岂能再娶别的女子为妻。即使我终身不娶,来世也难期,我欠他的,不知何时能还,而我这一世之情,却又不知将托付何人?”程净昼只觉得心中一酸,缓缓抬首望了望天空,说道:“家父家母都是明事理之人,断然不会怪罪。若是一定要怪罪,无论怎生责罚,我一并承受,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明铛微笑说道:“若是伯父伯母定要你二人分开,又当如何?”
程净昼说道:“若是定要如此,我也会慢慢劝说二老。”明铛抿嘴一笑,说道:“总之,你是非他不可的了。”程净昼脸上一红,垂头不语。明铛微笑说道:“如果有人不介意你二人之交,愿委身于你,程公子可愿意?”
程净昼大吃一惊,向明铛望来,却见明铛面露微笑,脸上羞红难掩,正缓缓低下头去。程净昼脸上一热,说道:“若是真娶了那个女子为妻,我便是两个人都有愧了。丈夫处世,应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能三心二意?”
明铛笑道:“三妻四妾,人之常情,怎会有愧天地良心?”程净昼摇头说道:“我不要别人对我好,他既然一心一意地对我,我就一心一意对他,眼里不会再有别人。若是娶了别人,对人家不起,也…委屈了他。”
明铛怔了一怔,说道:“痴儿,若是他变了心呢?”程净昼说道:“不会的。若是如此,也定是他顾念我,教我死心。”程净昼不觉微笑:自己又怎会死心?只有百倍的心疼怜惜而已。
明铛沉吟半晌,说道:“可惜奴家福薄,做不成程家之妇。”程净昼脸上一红,说道:“萧姑娘,你温婉贤淑,日后定有胜我百倍的良配。”
明铛叹息一声,莹莹双目中似有凄楚之意。程净昼不敢再看,低头说道:“姑娘,恕我失礼,不知姑娘你知道他…他在何处么?”
明铛秋水中似有幽怨,过了一阵,方缓缓道:“你到行吟阁去,必能找到了。”
程净昼虽不知行吟阁在何处,却不敢多问,告辞后便即离开,心中微微不安。这萧三姑娘貌美惊人,举止间却是从容谦和。若非自己心里有了那人,想必定会动心。那人带三姑娘来此,多半猜到他见到三姑娘品行,定会把持不住。心中忽然如电光火石一闪,暗暗想道:萧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随那人来此?自己从未见过三姑娘,明月又怎能言之凿凿,偏说自己有意于她?只怕这件婚事,当初便是那人一手促成。
程净昼蓦然停住,回头望时,却见明铛姑娘正朝自己微笑,那笑容明朗之极,无半分幽怨之色。
10
即便是问了她,她也不肯说,但那个人,却是一定不会对他说谎。程净昼笑了笑,朝明铛颔首,只见明铛满面愕然之色,随即微笑起来,也朝他微微颔首。
想来这事,竟是真的。他只觉得脚下酸软,险些摔倒在地。再不迟疑,转身前行。过了回廊,抬眼便瞧见了左侧的厢房门楣上,行吟阁三字直如飞凤腾龙,破空飞去,心中却是仿佛远离尘世之外,稍稍一静。
程净昼推门进去,房中一人正坐在窗前,俊美儒雅,却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人,而是昨夜指点他去见那人的男子。他微微一怔,躬身为礼,说道:“在下程净昼,见过先生。昨夜先生指点,未曾拜谢,还请先生见谅。”
那人徐徐起身还了一礼,微笑道:“久慕程公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品。小姓谢,谢连环。程公子不必多礼,唤我连环便可。”
程净昼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窗前桌上,摆放着一只沉木盒子,有些面善。仔细瞧时,只见漆纹色泽,竟与当日与那人初识之时所见的木盒一般无二,那时里面正是盛着解毒的冰蚕。程净昼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热。那谢连环见他注视其上,微微一笑,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一双冰翅羽蝶,浑身仿佛冰雕一般透明,正欲振翅而去。
程净昼一惊,说道:“这雕工好生精湛…”忽又停住不言。谢连环微笑说道:“但凡一物至美,便不似真物了,程公子错认也不稀奇。这一对雪蝶乃是冰蚕所化。当日双蚕吐丝,却只结成一茧,想来这两只小蚕伉俪情深,即使是成蛹也不愿分开。可惜的是,只结一茧,这茧壁便厚了不少,化蝶后不能破茧而出,割开蚕茧之时已经晚了,两只小蝶生生困死在茧内。早知如此,如果当初分开,或许便能各自独活。程公子以为如何?”
程净昼心中一惊,已然明白其意,沉思一阵,低声说道:“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或许在这两只小蝶心中,两处长生,还不及同穴而眠。既得短暂相守,早已胜过人间无数爱侣。它们在茧中同死,何等安静快活,谢公子将蚕茧破开,反倒是打扰它们了。”
谢连环怔了一怔,微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多事了。程公子,你如此痴情,不负教主一番心意,在下岂有不成全之理?这次是教主之命,让我做一做说客。在下无可奈何,只好遵从。还请程公子不要见怪。”
程净昼低声说道:“我自是明白。如果我们分开,他能好好的,我必不会难为他,他要怎样就怎样便是。但他伤重如此,又存了死念,我只怕他想不开…生死也罢了,我实是不愿他那般自苦。”
谢连环沉吟道:“那伤穴并非不可救药…”程净昼摇头说道:“他怕伤我的心,那九易天魔录上的武功是不会练的。”谢连环犹豫一阵,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法…但也太过艰难…”谢连环摇头叹息,不再多言,双目却注视在程净昼脸上,似有希冀之色。
程净昼心头狂喜,急道:“便是再艰难百倍,我也愿意一试。”
谢连环微笑道:“实不相瞒,在下略通歧黄之术,自教主伤后,在下便一直在想这解救之法,但想来想去,总有一个极大的难关。现在见了程公子,这难关便不攻自破了。只是程公子不免受些苦楚。程公子可愿意么?”
程净昼大喜过望,颤声说道:“纵是死也愿意,受些苦楚算得什么?”谢连环微笑说道:“这苦楚只怕生不如死。”程净昼沉吟一阵,说道:“既然如此,烦请谢公子不要告诉他,否则他定不肯答应。”
谢连环说道:“此言极是。此事万万不能让他知晓,日后再实言相告也不迟。”程净昼心中感激,跪下说道:“谢公子相救他的大恩,在下铭感五内,来世必结草衔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