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官————暮商将离
暮商将离  发于:2010年0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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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语调倒让多官想到深冬寒夜,茅屋薄衾的人巴望着翌日便是开春。本无希望,便就是不愿绝望。

此时只听有人轻轻敲门,外面京儿的声音道:

“爷,刚接到传书,姜湮女真午时之前将到了。”

……

仲韶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相对沉默。方才的问题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许久多官淡淡笑了,却不语也不问。

这三日枕上饯行,被中作别。今日始出了房门,又正逢着大好晴天。春窗一觉风流梦,已然该醒。

冶艳山川,明瑟春江,戏霞桃花,弄晴丝柳,调笑莺歌,追闹燕舞

多官原是要回本宅去,仲韶恐他一去便难见着,便说什么也留他在府中多待些时候。

多官也不拒辞,用了早膳便不见了仲韶,便自己到庭院里,逗鸟赏花,看着日头渐渐高了,一抬头,金灿灿睁不开眼睛。

忽而廊上有奔走的丫头不停大声对里头吩咐:“姜湮女真车驾已到了!快点打点清楚!”

多官觉得站在院里不是,去到别处也不是,又没个人来安排他,便只好呆呆往院角的那处的小花圃站了。

不多会儿,只听有些人语喧闹声近了。

萧墙那走出两个面生的婢女,仲韶笑意盈盈地跟着走出,对着身后道:

“你就看看我的住处,倒也还算是富贵的。”

萧墙之后,悠悠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素净长袍,头上簪花一朵,虽是简单,却更显冰清玉洁,仙风道骨。

面容若中秋之月,含露之花,气韵清越,高洁如鹤。

她一走进院子,多官便立刻闻到醇厚的荼蘼花香。

再一看她身上不着装饰,却偏偏挂了三个香囊,也难怪有这般的香气。

……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姜湮了罢。

多官一动不动地瞅着那美貌女道士,却总觉得似曾相识,心里又有些刺痛,竟和当初在双花庙时的感觉有两分相似。

姜湮亦是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多官,当即愣了一会儿,却不动声色地看着。

还是仲韶笑道:“倒要替你二人引见一下。”对着多官招招手,让他来到跟前。对他道:“这是姜湮女真,自小和我一同玩大的。”又对着姜湮道:“这位是多官。是我的……”意味不明地看着多官笑笑。

姜湮许是见惯了仲韶风流成性的,也不吃惊,只微微点头。

多官倒不好意思了,先对着姜湮行了个揖:“……小生苏多官,见过女真……”

姜湮淡淡一笑,却颇有些多官从前的风骨,轻声道:“公子不必多礼。”

说罢又道:“王爷这一趟出来,有劳你照顾了。”

多官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回应。

……王爷?她说王爷?……仲韶?王爷?

仲韶见状不好,慌忙道:“多官,你千万莫生气,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这身份出门有诸多不便……”

姜湮也才回过神来:“你竟没告诉他……”

多官不答,呆呆地低头思索好一阵,才平定了呼吸。摇摇头道:

“不……是草民莽撞了……”久久地,不看仲韶有些着急的脸,再道:“……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请王爷……”

“你住嘴!”仲韶气道:“多官,你想气死我么。你我还说这种话……我不愿告诉你身份也就是怕你会如此……”

丝毫不顾忌姜湮,仲韶径自扳住多官双肩道:“以后莫再这样生分了,我待你的心你还不知道的么……”

多官只是苦笑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天用了午膳后,多官便执意回了本宅。

他的心乱得厉害。

觉得自己挺好笑,明明是只野凫,倒把那只天鹅说的做一对鸳鸯的话当了真了。

苏多官重感情,却也不是不替自己打算的人。想着想着,内心倒有些清明了。只是,有些闷得难受。

再说仲韶那里,姜湮的到来也是他早料到的。当即交代了此番来临桂的要事,便带着姜湮直奔叶先生的住处。

叶先生与姜湮的谈话自己也不大明白,横竖交给姜湮处理。自己倒是先去吩咐人打理了一番行李,再遣人给京里传信,才又返回叶先生宅中。

却在门边听得里面姜湮问:“先生可曾看出他的真身?”

又听叶先生道:“……不曾。我原先也奇怪。暗中施术也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但笃定,绝非常人之气……”

“嗯……也是。所幸我们明日午后便启程回京,倒是先生多加注意才是。”

仲韶只当他二人又在讨论收妖驱鬼之事,也不甚在意。

却是多官让他着实放心不下。

这夜又下了些雨,多官推开窗瞧着外头被打落了的荼蘼,心疼了一阵。又想起三天前那夜,也是这样大雨……怎么自己当时,就跑出去找他了呢……

前三日里都是在他怀里睡过去,虽是男子,却还是像女子一样,在他身下承欢,现在身上还是爱痕斑斓,后面隐隐作痛,这又是怎么了……想着不觉脸红,羞愧欲遁……

他竟是王爷呵……还有那个叫姜湮的女真……叫自己如何不在意这些事情……而明日,他便走了……

怔怔地对着一支蜡烛,坐到天明。

翌日。烟雨空蒙,迷花乱树,袅袅地雨雾氤氲,撩人离思悱恻。

仲韶的宅子前,车马齐备,随从侍女,俱已齐整了。

只是王爷一再拖延,只说着再等等,再等等,眼睛向巷角张望。像是等人。

姜湮先到了马车上坐着等待,也不催他,只冷冷清清看着着满城烟雨。

多官……你再不来,我可便去寻你了。

正想着,巷口一青衫男子,撑着油纸伞,清丽脱俗,颇似当日初逢时的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

“王爷……”低低的话语,立刻让仲韶放在他唇前的手指封住了。

“叫我名字……多官……”

“仲韶……”还是低低的声音。

仲韶笑,轻轻搂着他道:“……什么也别说了……多官……你与我回京,可好?……”

他原以为多官既肯到此送他,必是心有眷恋,若相邀定是肯跟自己回京的。

可多官还是微微笑着,半分苦涩,半分淡定,道:“……多谢好意……只是,我不能……”

这回轮到仲韶愣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许久,闭了眼,强自镇定道:

“嗯……也是,你毕竟还有亲人在此……”又呼了一口气,方严肃道:“……我会给你写信,叫专人送来。你势必要回给我,勿断了联系,知道么?”

多官重重点头……

便是再多不舍,再多牵恋,终究是目送着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消失在雨帘那头。

从此巫峡恨重重,杳杳隔鸾凤。两人便天南海北,人各一方,只凭着鸿雁传书,青鸟为探。

直到两年之后。

九、飘萍随波向京华

这一别便是两年。

只凭着飞驰驿马,将那想要媲美织锦回文的一纸相思在重山复水,千里遥迢间传送。

春荣秋残,传莺过雁,两度寒暑,都在纸上笔端,尽走华年。

从那边来的信,总是满满当当厚厚一叠,从自己手中托人带去的信,不过一二页,寥寥数语。

不是不想说,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千言万语也只化了只字片语,或是无从说起。

多官其实已是诧异了,如仲韶这般的一个王爷,身边必是绮罗成群,环佩簇拥。自己又是这荒蛮之地的平凡人家的儿子,纵是皮相再好,断不至让王爷挂心至此。谁知仲韶倒是颇念情谊,信来得厚实,叫人面红心跳的话也写了不少。谈及自己,不过是走马放鹰,赏花品茗之事。多官看则看,顶多评一两句。

对于仲韶,自知道他是王爷身份后,多官从来不抱希望。便是哪天仲韶突然中断了联系,也是他一直准备接受的事。悔恨之心是会有的,恨自己草率,没弄清他的身份便与之结交,如今弄个不尴不尬的关系;也恨那人走后,自己便变得奇奇怪怪,诸事都更提不起兴趣了。

多官也到了该娶亲延后的年纪,郑氏要张罗媒人去给他说亲,一一被多官推拒了。多官心里也苦,娶妻生子再是正常不过,却思及自己本是情欲淡漠之人,又在男子身下睡过的,如今心结未解,哪里愿意去平白糟蹋了好人家的女儿。只苦了哥哥嫂嫂盼家里有后这么多年,恐怕还得再等下去。

多官开始做梦,日复一日的皆是白色荼蘼花海,还有花海深处的人影,分不清是酷似仲韶的蒋穆,还是他就是仲韶。那样的梦里似乎没有自己的存在,只看得见那人专注而深情的眸子,却无法向他走过去……只有这一个情景,反反复复,不休不止,萦绕子夜梦回。

一日跟着叶先生夜观星相,一阵流星过了,只听得叶先生怔怔地念了句“常熟”。第二天叶先生便销声匿迹。临桂城里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

叶先生不在,自然学也散了。多官更觉清闲无事,满怀空洞。也只有从京城来的信稍解寂寥。这一点,多官还颇有点感动了。

人生无常,祸福难料,骤变陡生。

第二年开春时传来了噩耗,说是兄长多禄乘船要到琼州,遇了风暴,船和人都翻进了浪里。

忽遭凶丧,郑氏哀恸,竟一病不起。半年之后,咳的血全灰败了,料想再捱不了几月。

多官丧兄之痛未了,嫂嫂又病重,终日操劳,忧心忡忡。

谁知祸不单行,那当日同学同游的名唤富淳的男孩看了几回戏,玩了几个小倌儿,尝了那龙阳的乐趣,竟打起了多官的主意。

三番两次地寻衅调戏,多官怒斥;变着法子送礼,多官不理。直把富淳气得冒火,更像狗皮膏药似的跟着多官,嘴里脏兮兮地说个没完。

那个秋日仲韶的信到了,多官拆了后听得那厢嫂嫂唤,便随手往桌上一放,到嫂嫂那边去照看。

巧的是这富淳上门来寻多官,大摇大摆地径自入了多官的房,见了桌案上还摊着的信纸,不免拿起来一看。

待多官回到自己房间,便看见富淳拿着信对自己奸笑的情景。

一时又气又急,忙冲过去要抢那信。谁知富淳竟用力双手将他一缚,压在桌上就要亲香。那富淳三粗五大,多官哪里打得过他,只得拼命闪避。

富淳边亲边道:“多官乖,心肝喂……你也别装了,我原当你是正经人才拒绝我……想不到啊……怎么,可以从了仲韶,就从不得我?……”

多官听了一怔,富淳见他不动,放心地去亲他,谁知多官突地发难,一拳用力挥在富淳面上。

富淳吃痛,忙松开捂脸叫骂。待重新想收拾多官时,只见多官已一刀在握,光影冰寒。

多官狠狠瞪道:“滚出去!想玩命的话就再过来试试!”

富淳见他举止神情刚烈果决,知他动了真怒,不是说说而已。便贪婪地再将多官全身看上几眼,才不甘愿地去了。

多官将门一甩,握刀的手指冰凉,愣愣地对着刀看了许久,一时间千百种辛酸涌上心来。再也忍不住,便缓缓地坐在地上压低声音抽噎起来……

便是再冷硬坚强的人,也有要倾诉的时候……他从小没了双亲,现今丧了大哥,又为嫂子的病奔波,没个亲朋可以倚重,还受人这般侮辱,性子又是个清高的,哪里还忍得住。

也不知方才争执被嫂子听到没,富淳必定不死心,还要找上门的,委屈愤怒又没个人分担,欲哭却怕嫂子听了担心。

窗外又是夜枭乱叫,秋虫鸣泣。多官用袖子揩揩脸,蓦地一阵风灌进来,将那些散在地上的信纸吹到一张了手边。

仲韶工整的楷书,誊了向滈的一阕《长相思》:

“行相思,坐相思,两处相思各自知。相思更为谁。

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时。相思无尽期。”

……

薄薄的纸载相思,多官将那薄纸攥在心前,假若如仲韶所说,他真的每时每刻都在相思,那该多好……

多官委屈更甚,心里又痛又暖。

这夜提了笔,认认真真地给仲韶回了一封信。第二日便交由仲韶特别安排的驿使送去。

多官终于向仲韶提到了兄长的死,婶婶的病,含含糊糊地将富淳的事也一并告知了。

平日里不肯低头求人,如今这信倒写得,显得矫情而功利了……多官有些自嘲。也罢,兴许仲韶顾念旧情,送些好药来,对嫂嫂的病,多少有些助益……

不久便又入了冬,多官一面与富淳艰苦周旋,一面又靠给人教书,替人代笔来赚钱养家,侍奉郑氏。只盼着仲韶那边能快寄些灵丹妙药来。

怎奈这年岭南也有好大风雪,冰凌塞路,车马不通。在仲韶那边的回音到达之前,郑氏便病殁了。

然后呢?

然后便到了如今……

躺在桂州府衙的别院里,药烟隐隐,灯火荧荧,风定帘闲。

被搂在仲韶的怀里,眼觑着那笼了月华的淡云,珠光熠熠的流苏和那桌上的热泪频低的红蜡。自己却泪干眼枯了。

昨日昏迷方醒时,见到仲韶还是觉得惊诧。

恍然听得仲韶轻声道:“……与我回京吧……多官……”

这句话听了好几遍,这次仍是失神。

“多官……”仲韶俯下身搂住自己的头,喃喃道:“我原以为是你不在了……你可知我的感受……你与我回京罢,我是一刻都不敢放开你了……”

这一次,多官道了声“好”,眼泪又出来了,这一滴不是为嫂嫂而流,他的眼泪也仅剩了给这人的一滴而已,再没有了。

子规又开始啼叫,外面恐怕是落了小雨,打在芭蕉上,细碎的一片轻响。

仲韶抚着多官的头发再次确认地问道:

“你真是想好了要与我回京的吧?……”

多官一丝高兴的声色也没有,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

两年前没有随仲韶走,一是顾及亲人,二是顾念到仲韶的真心,尚不足让自己确信到了京城,仲韶不会恩移爱减,使自己孤苦无依。苏多官不喜欢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事,他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清楚。

然而现今却再思虑不得这么多了,兄丧嫂殁,举目无亲。仲韶是收了信便急急地亲自重来临桂找他,路上因着风雪耽搁了。虽是没赶上,但毕竟是真正挂心着多官。呆在临桂终老一生倒也可以,只是这阵子富淳又纠缠不休,诸般威胁,怕也是不得安生。他个性清高,不善与人结交,从小孤独惯了,再没人似仲韶这般心疼自己的。多官刻意地忘记去考虑到京之后可能遇上的种种问题,就这么轻易地将赴京之事答应了。

常觉得自己是一只胆大包天的雪人,贪图火焰的温度,总要靠近了,便是化为一滩水渍也在所不惜。

这只冰冷的雪人离开临桂那天,只草草地收拾了一个包袱。两套素净的换洗衣服,兄长留下的一些微薄钱财,嫂嫂的一对家传玉镯,便是自己的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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