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官————暮商将离
暮商将离  发于:2010年0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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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别说道士,就是郑氏也浑身一颤。

京儿赶紧扯了扯主子的衣服,生恐泄露了他王爷的身份。

道士一把冷汗地去瞧了瞧多官,再战战兢兢道:“……爷……苏小公子……像是没什么病……倒像是……被,被魇住了而已……”

“魇住了?……那还不赶快治他?”仲韶催促道。

那道人忙弄了碗符水喂下。呆了又两刻钟,苏多官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仲韶勃然道:“又一个装神弄鬼的!要聪明些就赶紧给我找人医好他。医不好,也莫要怪爷心狠手辣!”

那道人哪里料到如此倒霉,积怒已久的仲韶竟要拿自己泄愤,吓得险些要跪在地上。郑氏也慌了神,这个阔少爷虽在多官昏阙的这段时间衣不解带,亲侍汤药,出资请医,却俨然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主儿。先是怔了一下,想起什么突然开口道:

“哎哟!记起来了!说到魇,多官七年前便也魇住过一次!”

“然后呢?”

“……请那叶先生看了一回便好了!……”

仲韶听罢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掴几耳光。怎么全临桂的人都想遍了,偏偏就漏了一个忘机先生。真是越忙越糊涂。

便催人快马加鞭地将叶先生从馆里请过来。

这边仲韶和郑氏正等的心焦,那边叶先生却到了夕辉暮照之时,才悠悠然过到郑府来。

那道人一见了叶先生便连拜了几拜急道:“叶先生!叶先生……您赶快去看看苏小公子吧……贫道真是束手无策,只仰仗着您了!……”

叶先生有些厌恶地推开他,淡淡地对着正要迎自己的仲韶道:

“这么多天不见,我还只当你在操心多官的后事了呢……唉,倒要麻烦我跑这一趟……”

仲韶强抑着心火,并不同他争辩,只道:“先生且随我进去瞧瞧。若医得好他,先生要什么我都会尽量给先生办到。”

叶先生睃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跟他进了苏多官的寝房。

幔帐轻拂,药烟喧腾,绵软重衾中,仰躺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病美人。

叶先生挥退了侍婢,便连郑氏也一并叫了出去,只吩咐仲韶留下打点。

嘲弄地向仲韶望了一眼,讽笑道:“永竣王爷是要嫁到郑府做媳妇么?如何事事都得操心若此,真是贤惠。”

仲韶正容道:“忘机先生要怎么说,稍后还可再议。现下还是先替多官诊脉要紧。”

叶先生嗤笑一声,却并未将手搭在多官迈上,而是附上了额头。

静默着,叶先生闭眼,手却一直留在多官额上。眉头渐拧,额角渗汗,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叶先生才睁开眼,收回手道:

“那道士倒不是完全在骗你……他说的没错,多官的确是被魇住了。”

“可有什么解法?”

“……你莫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弄清他被何物魇住,再对症下药做个法便好。方才我已施法感知其梦境……看来是十分难解的梦呐……”叶先生叹道。

“……连忘机先生也无法了么……”仲韶面色一沉,语气不觉凝重下来。

叶先生高深地摆摆手,却岔开了话题问道:“……知道梦魔么?……司掌六界众生之梦的,是魔界的梦魔。”

“先生的意思是,梦魔有办法?”仲韶小时曾亲见过忘机先生驱鬼,因此对这六界的说法,多少是相信的,便也无甚质疑。

“他自然有办法,但是梦魔已失踪一百多年,寻他无方……”眼见仲韶的脸愈加阴沉,叶先生又道:“……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兴许你便可以救他……”

仲韶眼光一亮,忙道:“先生快说!”

“……”叶先生饶有深意地打量他一眼道:“……永竣王对多官的心思我大概也明白了……‘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也’,故而,我要王爷与多官在桑树下露宿三日……听好,不是让王爷醒着,我会施术让王爷一并睡着入梦……”

于是,翌日城北郊野一棵老桑树下,铺了些锦衾绣被,垫了些棉褥草席。从此朝露曦风,月浓云稀,晴霁丝雨,荒郊碧桑下,都有两个人影相依。三宿之梦。知它是黄粱一枕,还是一梦南柯……

……

人声鼎沸,绮罗缤纷,来往如潮。一座小楼上,摆开了好些大桌,围坐的人全都朝一个方向看着。

戏台上,好些莺歌燕舞,咿呀弹唱,曲词婉转。

多官记起七年前也有过这般经历,明知身在梦中,却无法醒转过来。只能冷眼看着。

这梦真是稀奇,没有自身,只是看戏一样,看着别人的故事。

观戏的人多,多官却一眼瞥见了角落里坐着的人。

那少年男子面若冠玉,秀美非常。眉眼清冷,又意绪懒散。边独斟独酌,边漠然地瞅着戏台。

一折戏未完,却见另一个美少年悠然登上楼来。容貌整丽,风仪闲畅。

多官突然记起他们的名字,在双花庙时曾在幻觉中一晃而过的,臻予和蒋穆。

六、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年,一蔡姓的临桂富商老年得子,名字唤作臻予。

同年,桂州府尹亦得一子,名唤蒋穆。

这二位公子皆是少年老成,又生得风骨奇佳,一时间临桂齐名,两家都视若珍宝,均要独擅其美。故而相互都不服气,因此这二位公子一直无缘相见。

蔡臻予虽美,却从来郁郁寡欢,心思深沉,千金一笑难买。

蒋穆虽俊,却从来犀利骄纵,洞悉尘世,万物皆不入其眼。

这日的戏楼上,看着伶人半生不熟的曲儿,蔡臻予渐渐不耐。

折子戏终于换成了桂人最爱的俗滥的调子戏,唱词好似村言俚语,只为哗众取宠,图个哄笑。

鼻子抹白的丑角在台上念白:“我的名字叫,叫,叫做王八万,别人都喊我叫做,王啊,王啊,王八蛋……我管他是蛋不是蛋,我的家财有啊有万贯……金银财宝数呀数不清啊,就少个老婆娘子来作伴……媒婆请了几呀几十个,个个都嫌我长得——死难看……”

……

蔡臻予扶着额头,又尽一杯。

已经寂寞了如此久的时光。如此久的时间,孤独着。世事都做了云烟,沧海几变桑田。自己还是孑然一人,心事无诉,欲告无人。无人回应自己的内心,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在等什么,难道又等过三生三世,数度红尘。

苦酒下咽,哄笑入耳,乱人心神,蔡臻予头晕目眩。

直到一双手从后面搂住自己。

灼热的温度叫他吃惊,他小半辈子都冷心冷面,哪里感知过如此炽热的体温。

那双手也不安分,轻轻抚擦着,竟滑至了他的臀部。

蔡臻予大惊,回头便要大骂殴之。

一转脸,却愣在了当场。

——冰肌玉骨,华光丽质。眉目天然,丰神俊雅。竟是个比自己还要美的少年。

只一看,便叫自己再移不开眼睛。便连他的手还触在自己臀上也忘了,只呆呆地凝视他。

那少年眼角温柔,朱唇含笑,低低的嗓音轻声宠溺道:

“……我与公子你是一样的人……”

将蔡臻予搂得更紧些,道:“……我知你在等待……我知你觉寂寞……因我与你一般。”

剪水双瞳里的潋滟已包裹了自己。为他一句“我知”,臻予鼻子泛酸,似千百年的痛苦得到了微弱的回应,投入死水的石子终激起了一丝洄澜。

为了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也为他的面上,书写一般无二的寂寥与淡淡的伤感。

蔡臻予居然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少年男子的腿间,替他抚弄着。

赧然地垂下头,却被那少年挑起了下巴。双睫盈盈,四目相对。

同样尚南风的两人,平日里难于启齿的情愫,暗藏偷咽的苦楚,仿佛都得到释然。只因有人和自己一般。不至于鳏寡孤独,茕茕千载。

“我,我姓蔡,名臻予……你又是何人?”

“呵……蒋穆……”

此后,二人杏花村馆,燕饮盟誓。出必同车,坐必同席。枕被之中,同效鸾凤。

纸包不住火,蔡蒋的断袖之癖传遍了临桂城,牵出的大小风波自不必叙。

苏多官看得昏昏沉沉,中间那一大段梦境都看不清楚,只是一会子又好似到了一间寝房内。

月上窗纱,风入檐铃。他替他解下衣服,搭在香篝上。他点燃金兽,一室馨香。

花烛鸳帐,凤被鸾衾,一并坐在床沿,个人手持一银小刀,小心地在对方面上剃着。眼里心上,全是对方的面容。

“你我便一直在一块儿吧……”蔡臻予道。

“好。我答应你。”蒋穆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

蔡臻予笑,眸子却黯淡下去:“……荼蘼花开了……陪我,到荼蘼花事了……”

只见眼前之景遽换,又到了那桂湖边。已是清秋时分,楼头过雁,砌下寒蛩。就如当初在双花庙中神游时所见一模一样。

丹桂芬郁,浓香满城。深青桂树中金黄点点的桂花,小巧可人。

桂湖堤上,两个美少年并肩携手,玩赏秋桂。

蔡臻予连枝带叶折了下来,再小心将那些细碎的桂花挼下来,全放进荼蘼纹绣的锦带里。扎好了,递给身边的蒋穆。笑道:

“桂花也叫花中月老,你可知道了?”

蒋穆接过那锦囊,眼波流动,将蔡臻予搂进怀中,扯出一个极淡又些许哀伤的笑,柔声道:“臻予,荼蘼花事后还有桂花。所以你不必伤心……”

眼前的景色又在转换,苏多官竟在梦中也觉得气闷难忍,这梦境居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何时又到了最初相见的那座戏楼上。

这时角落里,美少年斜凭着小桌坐着,眉头不展。

而原本一直旁观的多官的腿竟然不能自主地动了,一路向蒋穆走过去。

多官大惊,自己默默地走到他的背后,慢慢地伸手拥住了他。

他不动,也不说话,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多官将头埋进他的肩窝,话语中带点哭腔道:“蒋穆……”见他不答,又继续道:“蒋穆……你果真是爱我的吧?……”

多官不知为何心中剧痛,便好似真是自己抱住蒋穆,说出那话来,一时间真的想哭,泪连成线。

蒋穆叹了一口气,回身也抱着多官,口中喃喃:“……臻予……臻予……”

……他叫自己“臻予”?!难道自己已变成了蔡臻予的样子?

多官正在愕然,眼前之景又陡然一变。

冬风如刻,朔雪飘飞。漫天遍地皆是乱琼碎玉。

呵气成冰,寒气透骨,自己也站在雪地里,茫然地看向前。

蒋穆正站在一座桥边,那座桥竟是片雪不染,桥的对岸竟像是面镜子,倒映着桥这边的景象。

蒋穆一身黑袍,黑发在风中乱舞,面上却不似他平常的样子,多出几分邪悋妖异。

他隔着北风对着自己这边吼着:“你还是不肯留我吗?一旦我踏过这座桥,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多官急忙要道不要走,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虽还在蔡臻予的身子上,却无法移动半步!

蒋穆又道:“只要你一句话,你我便天涯海角,六界之中,总有栖息之地。我只要你一句留我的话!”

蒋穆眼里的焦急与痛楚也刺痛了多官,他想拼命摇头,他想奔过去拉住他叫他留下。可他做不到。

眼睁睁看着蒋穆眼里失望变作了绝望,看着蒋穆颓然地缓缓摇摇头,终于叫冰霜一样的颜色覆盖住脸上的表情,看着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桥的那头走去。一去不回的决然……

蒋穆!留下啊!不要走!……

心中的呐喊成了尖针烙铁,生生折磨着自己……可是,动不了……为何会这样……而夺眶而出的两行玉箸却又是真实的,到底是怎么了……

筋疲力尽,自己又到了一片荼蘼花海中,丛丛簇簇,皆是白色荼蘼。

已经极尽窒息,心力憔悴。他不愿再想蔡臻予和蒋穆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盼有人能将他救出这个无穷无尽的梦魇,渡他出深陷的苦海。他害怕在此逗留,独自承受那两人撕心裂肺的故事。

荼蘼花海那头,有一个人信步朝自己走来。

渐渐地,轮廓明晰了。

那人温和多情的眸子似看着自己,又似穿透了自己。

想不了太多,多官只想抓住了这人,害怕他也离开。

来的人多官自然认识。如臻予初见的蒋穆一样的丰神秀澈。

苏多官这才发现,仲韶的面容与风韵,和蒋穆如此相似。

若是仲韶的话,一定能带自己离开这个梦魇的吧。莫名其妙坚信着,多官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不曾料到,这个时侯,能在自己身边陪伴的,能让自己安心的,居然是这个家伙啊……

眼前发白,再一片黑暗,像是睡着一般……

“多官,多官……叶先生快来!多官醒了!”

何人在旁边大叫。扰人清梦,真是烦躁。

多官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强光入眼,刺得他又闭上眼睛。

“多官,还没睡够么……起来……”

慢慢强迫自己把眼睁开,叶先生面带笑容,映入眼帘……还有叶先生背后的……竟是桑树?这是在野外?……

多官恍然记起自己所发生的事,忙要挣坐起来。

这一挣,才愕然发现自己正缩在一个人怀里。

仲韶正紧紧地把自己收在炽热的怀里,两人在同一付铺盖上睡着。

多官不敢置信,推了推仲韶,他却毫无反应。

叶先生促狭地笑道:

“他还在梦着呢……多官,可知道‘三宿梦’呢?浮屠不敢三宿桑下,而我让他陪你在桑下梦了三天三夜……”

曙烟如梦,朝旭腾辉。水田耕牛,花间啼鸟。桑叶露滴,衾被微潮。

果然已从梦中醒来,回到这山水临桂。

多官又瞅瞅身边熟睡的人,有些迷惘地不知所措。

七、暗换春风到将离

漆灯风飐,零星兰焰。簟纹如水,帐拂如烟。

睁眼时只见昏黄琉璃火曳,那人坐在床首,一动不动背对着他,一袭如墨的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

懒懒地动动胳膊,轻哼了一声,那人便忙回过头来望他。

果然是苏多官。那一双好眸子阴晴不定地打量着自己,嘴巴闭得紧紧,一个字儿也不说。倒是仲韶自己先扯了个笑。

但见多官面上猛一抽搐,咬着牙双眉顿敛。自己心下倒是明白几分,却仍故意道:“……你醒转过来了便该高兴才是,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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