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是出於好奇，我抬腿跨过半尺多高的门槛，进到店铺里。进来之後，就知道屋子里这麽昏暗的原因了，这个屋子太老旧了，连窗户都特别小，而且还在墙上一人多高的位置。除非是公共厕所，现在还有谁家窗户会那麽小那麽高。

　　仔细一看，这里卖的商品也很老旧，除了蒙小孩的劣质糕饼糖果，居然还有城市里难得买到的火柴，当然还有蜡烛。我饶有兴味的一个一个地看著商品的标签，有些东西，不看标签的话，还真不知道它是什麽。

　　在一侧的墙角，摆著几只半人来高的酒坛子，上面贴著红纸，红纸上写著酒名。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只醋坛子，和一只酱油坛子。

　　店铺里面没有人，却有说话声传过来。屋子的一角，在货架後面，有一扇门打开著，这扇门通向屋後，应该是一个院子，说话声就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听语气似乎是在聊天。我刻意朝门後看过去，果然，院子里有两个人，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轻男人。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竹椅子上，正在边剥豆子边说笑，中间是一张方凳，方凳上有一只碗，剥好的豆子已堆了满满一碗。

　　不要问我理由，我的眼睛就是不受控制地被那个年轻男人吸引。

　　那个女孩子也很清纯可人，笑起来也非常可爱，可是我无法更多的关注她。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偷窥。那个男人的仪态令我著迷。即使是坐在矮矮的小竹椅上，那颀长的颈项和挺拔的姿势，都令我感受到他异样的气宇轩昂。

　　他始终面带笑容，嘴唇的弧度非常完美。眼帘也一直是低垂著的，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长睫，衬映出淡淡的忧郁，但在偶尔的一抬眼之间，乌黑的眼眸却明亮又炯然。

　　没有想到，山村里也会有这般俊秀出色的人物，我对桃溪这个地方，一下子多了几分好感。

　　我很想将那个人画下来，速写的话，应该很快的。不过，在人家的店铺里画画，有点说不过去。

　　既然我即将在这里住下，以後肯定会有机会再见到他的。毕竟，这里只是个巴掌大的地方。

　　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我收回心神，原来那个年轻男人正在向女孩告别。

　　那个男人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似乎难以离开那张小竹椅。我看到他挣扎著抓住方凳，用双手按住方凳，才勉强站了起来。

　　年轻女孩很快过来扶住他站稳，快步走到傍边一颗泡桐树下，拿过靠著树干的一对拐杖，递到年轻男人的胸前。

　　年轻男人笑了笑，向女孩道了谢，便双臂夹著拐杖，慢慢从院门走了出去。

　　看著那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无法克制住内心的吃惊。那样气度非凡又极其漂亮的人，竟然是一个瘸子。

　　心情，没来由地低落了下来。就好像一幅色调极其和谐的画，被不小心泼上了不协调的颜色，我的心情，受到了打击。

　　那个女孩动作麻利地收拾著豆子和地上的豆壳，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我，她反而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丢开手中的扫帚，进屋来问我要买什麽。

　　我想不起来要买什麽，然後想起来根本没打算买什麽，只是好奇才进来的。不过，我还是趁此机会向她打听了一下，哪里能找到住的地方。

　　女孩很热情，跑出屋子来，给我带路。在她家屋後，有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弯弯曲曲的阶梯，往上走了几分锺，绕过好几户人家，来到一个院子外面，院墙约一人来高，上面爬满了丝瓜藤和金银花。

　　女孩招招手，示意我跟她一起进了院子。她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婶子，婶子，小新，在不在家啊？”

　　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屋里应声跑了出来。

　　女孩问道：“小新，你妈妈呢？有人来了，要住你家。”

　　男孩伸手朝旁边的屋顶上一指，一个腰间扎著围兜的妇女正从木梯上往下爬。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四方的院子，院子的北面和东面是二层的房子，西面和南面是院墙。

　　北面的房子门朝南，楼上楼下各三间房。东面的房子门朝西，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的两间看上去象是厨房和堆杂物的。

　　那位中年妇女，也就是小新的妈妈，走了过来，她招呼著杂货店的女孩。原来那个女孩叫小莲。小莲很热情地又把我介绍了一遍便走了，我向她道了谢。

　　小新妈妈带我看了房间，是在厨房楼上的那两间。她跟我说，这个镇子只有她这麽一家民宿。她的大儿子学校毕业後在外地工作，不会回来居住了，家里只有夫妇两和一个小儿子，这边的房间没有人住，我想住多久都行。

　　我实在是别无选择，更没什麽可挑剔的。告诉她我打算长住，接著便和她谈住宿费和夥食费的问题，谁知道她说的金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连一日三餐的夥食费在内，一个月才收我几百块钱，我脑袋呆愣愣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位山村妇女说道，“我们吃什麽你也一起吃什麽，就怕你城里人娇贵，吃不惯，都是粗茶淡饭。”

　　第28章 那块蓝天，宛如破碎了一般

　　小新妈妈吩咐我，将行李安置好就去楼下准备吃午饭。

　　望著那只背包，我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全部行李了。打开包，里面只有两条长裤，三件衬衫，几条内裤，一打袜子，最大件的是两双鞋。

　　我对鞋子比较执著，无论什麽时候，一定要穿舒适的鞋子。

　　包里只有这些东西，别无它物。

　　这间屋子水泥地面，白石灰抹墙，天花板上垂落下来一只白炽灯泡。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很老土的书桌，桌上一盏台灯，一把木椅，一只衣柜，也是别无它物。

　　我将衣服和鞋子统统收进衣柜里，空背包也扔进衣柜里。画夹放在了书桌上。倒是那只书包，让我烦恼了一下。

　　书包里装了不少现金。本来是因为考虑到不能使用信用卡，所以在临走之前，提了不少现金出来。现在反倒成了麻烦，连放的地方都找不到。

　　书桌有三个抽屉，其中一头是个小柜子，柜子上有把铁锁，锁头上挂著一式两把的钥匙。我打开柜门，将书包扔了进去，再将门锁上。钥匙收进自己的口袋。反正，这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这个房间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户，朝著院子。屋後就是山壁，没有别的窗户，多少有些幽闭的感觉。

　　出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门上也是用的铁锁，锁上挂著钥匙。我将房门也锁上，心中考虑著是不是该重新买两把锁来换上。

　　下楼来到院子里，一个男人正在院子里堆木材，小新妈妈从厨房出来，介绍说那是小新爸爸。看上去是个很憨厚的人，只笑著对我说了声“不要见外，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便再也没理我，埋头干活去了。

　　看著小新妈妈忙进忙出，我也跟进了厨房。犹豫了一下，我决定学小莲的样，喊了她一声婶子。

　　她从锅灶後面伸出头来，朝我笑了一下，说道：“你去堂屋里等著吧，饭马上就好了。”

　　我依言出了厨房。正屋中间的那个房间就是堂屋，里面摆著一张大方桌。进了堂屋，才发现，穿过堂屋，後面还有一个院子。

　　院子小小的，地面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中间有一口用青石做井栏的水井，周围是天然的高高的崖壁。院子里有一间小屋，我朝里面看了看，看上去是以前的厨房，已不再使用了。

　　回到堂屋，我在小新旁边的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小新看了我一眼，却不讲话。他也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脚边堆了一大捆有粗有细的藤条，一个人自顾自地编著东西。

　　看了半天，我没看明白他手上编的是什麽，不知道到底是篮子、筐子，还是别的什麽工艺品。不过，就凭那个粗糙程度，怎样也算不上工艺品吧。

　　“你在编什麽？”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小新看了我一眼，虽然只有一眼，却让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被同情了。

　　“鱼篓。”他用一种很大度的表情说道。

　　我也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那个形状也算鱼篓的话，那我的境界，离梵高也就不远了。

　　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们四个人各占一边，围著大方桌吃饭。饭菜确实很简单，在我看来也有些古怪，竟然有青椒炒咸菜这种做法。

　　还有一道菜是清炒蕨菜，这道菜，初入口时，又一种怪怪的味道，若是平时，依我挑食的习性，肯定会一口就吐出来，不吃第二口的。可是现在，我很想改变自己。硬逼著自己吃了下去，几口之後，居然品尝出了一丝丝很特别的清香。

　　另一道菜是蒸茄子，放在饭锅上蒸熟後，拌了油盐进去。

　　最後一道菜，是西红柿蛋汤，这个汤，就算走遍五湖四海，也都是无可挑剔的。

　　吃过饭，我想到处转转，小新妈妈说道：“让小新跟你一道，教你认认路吧。”

　　我朝小新看过去，他也正看著我。我以为他不愿意呢，谁知他一下子就跑了过来，超先出了院子。

　　我跟在他後面，他走得并不快，好像有意地配合著我的速度。

　　这个村镇四面环山，山坳里有平整的农田，大大小小的山头一个挨著一个，有些山坡上有梯田。

　　小新带著我走出村外，沿著一条深沟里的溪涧走了一段路，然後顺著斜坡上一条窄窄的小道慢慢爬下了下去，来到深沟的底部。

　　溪涧蛮宽，流水却很浅。溪水里全是大小各异的石头，小的只是沙石，大的石头有半人多高。水流流经这里会被大石阻住，激荡之後，旋转方向，从大石旁边流走。

　　小新穿著塑料拖鞋，直接一脚踩进了溪水里。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脱了鞋子，小新却朝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踩在石头上。

　　我握住他的手，踩著石头过去，大石头还算稳当，有些石头圆溜溜的，很难站稳。一路摇摇晃晃的，总算过了这个沟涧。

　　从这里往四周看，两边都是山峰，林深树茂，郁郁葱葱。潺潺的溪水由高处的山沟流淌而下。抬头顺著溪流往上看去，溪水如瀑布般，一阶一阶地汨汨倾泻。

　　在那水流之上，视线所及的顶端，是一长条的、窄窄的蓝天。

　　那块蓝天之下，偶尔有被风卷住的云经过。

　　被交错在深谷之上的茂密的树丫枝条遮挡住，那块蓝天，宛如破碎了一般。

　　这一刻，恍如身置幻境之中。

　　天空是湛蓝的，白云之上隐约有太阳的光芒。我，却在这阳光投射不到的阴暗的峡谷之底。

　　属於我的世界，只有这一线的破碎的天空。

　　峡谷之上，高高的山峰，似乎随时会从两侧向我扑过来，将我深深埋葬在这幽谷。

　　即使是那些伸展在我头顶的巨大的树枝，在我看来，也象是在对我作著不祥的邀请。那随风摇摆的枝叶，让我害怕，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想要捉住我，想要撕扯我。

　　忽然之间，我的胸口无比疼痛。这疼痛，先如痉挛般剧烈抽动，接著胸腔如活生生地被掏空。我已无法站立，重重地摔坐在一块石头上。

　　胸中的疼痛扩散至全身，一丝丝绝望却侵入胸膛，迅速地滋长，瞬间，胸腔被挤得满满的。满满的绝望。

　　我已分不清幻境和真实了。也许，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

　　在梦中，我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做梦，我根本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不是属於我的空间。我的世界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我有家，有亲人。为什麽却孤零零一个人置身在这个幽寂森冷的深山峡谷之中？

　　确实，我是在梦中，一个噩梦，一个满是可怕征兆的噩梦。幽闭的、恐怖的、令人绝望的梦境。

　　无法挣脱。未来的日子，我所能做的，是将这个梦继续下去。

　　这样的人生，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你，崴了脚吗？”一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抬头顺著声音看过去，视线一片模糊，只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我的眼中，竟然满是泪水，脸上，也是狼藉一片。

　　胡乱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勉强朝小新笑了笑，说道：“扭了一下，没关系，揉揉就好了。”

　　说完，弯下腰，作势揉了几下脚踝，又伸伸腿，道：“好了，不疼了。我们继续走吧。”

　　小新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我的脚，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拉住我的手，慢慢地爬出溪涧，上了一条蜿蜒的山道。

　　“有蛇吗？”小道旁茂密的树木和杂草让我有点担心，索性先问个明白，也好心里有个底。

　　“有。”小新头也不回地说道。

　　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就算有蛇，我又能有什麽办法呢。

　　既然走在前面的小新敢光著脚穿著拖鞋在山里走，想必蛇也不会很猖獗吧。当真遇上的话，只希望，蛇不要先来咬我。

　　在歪七扭八的山路上走了十几分锺，小新停了下来，指著一片低矮整齐的灌木小树，说道：“这是我家的茶树园。”

　　又指了指高处的另一片茶园，说道：“那一块也是。”

　　说完继续往前走，山坡上出现了一间简易的木头小屋，小屋周围是一片果园，树干上结了好多粉红的桃子。

　　小新说道：“这是小莲家的桃园。”

　　我们不再往上走，一边前进一边往下走，直到又看到一片桃园。

　　“这是我家的桃园。”小新说道，抬腿进了园子。

　　我也弯下腰，跟著他一起钻到桃树下。桃树的树干很矮，枝杈却很茂密结实。小新摘下几个又大又红的桃子，递到我手中。

　　桃园边上有几棵叶子特别浓密的树，小新走到树下，脱了拖鞋，抱住树干，几下子就爬上了树。我仔细朝树上看，绿油油的树叶之下，竟有无数或青或红的小果子。

　　小新动作灵巧地摘下果子，塞进自己的裤兜里。不一会，两只裤兜都变得鼓鼓的。他一溜烟滑下了树干，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色果子递给我：“给你，大红枣。”

　　我捧著桃子，腾不出手接。他便将枣子塞进我的裤兜，一连塞了好几把，然後从我手中拿走两个桃子。

　　“我们找个地方洗桃子吃。”小新带著我朝山下走。

　　一条极细的小溪，隐藏在树林间的茅草之下，若不是小新扒开长长的草，我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条山溪。

　　我们将桃子放入流水之中，洗去那层绒毛，小溪清澈透明，沁凉的溪水柔柔地拂过我的手。

　　静静的，无声的溪水，毫不起眼，甚至无法让人注意到自己，却在这寂寞的山林之中，在这盘根错节的野草之下，任性地流淌著。

　　我的手，可以感觉到它的执著与坚持。

　　小小的溪流，你想去哪里？我想知道，我的手指感受到的，是你的快乐吗？你知道自己在奔向什麽样的未来吗？

　　溪水默默地流淌著。空寂的山林中，我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第29章 邂逅

　　新的生活终究还是开始了。

　　在小莲家的杂货店买了牙刷、毛巾、拖鞋、香皂、洗发水、蚊香，还有几样想买的，她家店里没有的卖。

　　又去了那家整洁明亮的百货店，买齐了沐浴露、大浴巾、抽纸。店主很热心，主动说，还有什麽需要的，只要提前跟他说一声，下次进货的时候，会帮我带回来。

　　山里的气温，昼夜变化很大。即使现在是夏季，小新妈妈依然给我的床上铺上了棉絮，床头也放了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