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峻理直气壮的回答让青年有些犹豫。“那你为什麽说这是你的?”
“那人把它给了我,不是我的是谁的?”
“你刚才怎麽不说你不是廖纤尘?”
“我怎麽知道廖纤尘是谁?再说你又没问我。”
“你不是廖纤尘干吗跟我走啊?”
连峻气得额角青筋暴出。这家夥,该说他是蛮不讲理还是装痴卖傻?“明明是你二话不说拉著我就走,难不成还是我的错?”
青年见连峻真的动怒了,他叹了口气,腔调突然软了下来。
“给你扇子的人,没告诉你他叫什麽吗?”
连峻的火还热著,听青年问起那个白衣人,脑中霎时闪过崖上的那一幕,他的火熄了。
“给我扇子的,就是廖纤尘吗?”
“应该是的,如果他是扇子的主人。”
“他……没说自己是谁,”连峻低声答道,“他几乎什麽都没说。他只是把扇子交给我,让我好好保管,然後就……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第五章
“你说……什麽?”青年的脸霎时变了色,两手掐住连峻的肩膀,像先前一样前後摇晃,“到底怎麽回事?他为什麽跳崖?你说清楚!”
这种折磨方式令连峻再次痛苦不堪,“我怎麽知道为什麽?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啊!我求求你别再摇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撒谎?哪有人在山上不分青红皂白塞给人一把扇子然後就自杀的?”
“我也很奇怪呀!”青年的态度让连峻忍无可忍,“莫名其妙地上了山,碰到那个怪人和一把扇子,最倒霉的是竟然遇上你这种不讲道理的人……我怎麽就这麽背?”
见连峻动了气,青年反倒没词儿了。这是後来连峻总结出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每次连峻一发火,原先情绪激奋的某人就会立马收敛。良久,青年再度开口:“那样的话,廖纤尘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是死是活我不清楚,”连峻白了青年一眼,然後回答,“不过从那种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挺困难的。”
青年突然神色一变,“这样的话,我们需要一个人冒充廖纤尘。”边说视线边玩味地上下打量著连峻。
“冒充?”连峻诧异地抬起头,看到青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这家夥该不会……?
“我觉得你挺合适,”青年捋著下巴,“就你吧,也省得我费劲去找别人。”
连峻几欲厥倒。竟然不幸被他言中了。“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连峻吼道,“我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冒充一个死人?再说你凭什麽说我合适?”
“你真的很合适啊。”青年年不以为然,“我虽然没有见过廖纤尘,但我觉得他的感觉差不多就是你这样子。”
连峻再次厥倒,这家夥,只是根据自己的想象下结论的吗?不过,静下心来想想,确实,那个“廖纤尘”跟我倒是真的有几分相似……
不行啊,怎麽连我也这麽想?连峻恨不得把头发一根根揪下来。不行,不能中他的计……连峻揪头发之际,某人又发话了:
“冒昧问一句,你今年贵庚?”
“二十。”连峻十分惊讶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回他的话。
“果然!”青年惊喜地叫了一声,“算起来廖纤尘今年也该满二十岁了。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要扮成廖纤尘,你是不二人选啊!”
这下连峻彻彻底底厥倒了。我、我竟然自掘坟墓?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自己买了呀!“不行,你说什麽我也不答应!”连峻近乎歇斯底里,“大丈夫坐不更名,立不改姓,我决不干冒充这码事!”
连峻喊完,喘了几口粗气。青年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先冷静一下,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真有意思,他要给我讲故事,连峻冷笑著想。好吧,看他是要讲“从前有座山”还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你看到了吧?那个扇面上的题字。”找了一个茶摊坐下,青年问。
“嗯。”喝一口茶,连峻点点头,“好像是姓江的人送给他朋友的。”
“对。那是姓江的人送给一位廖姓朋友的临别礼物,那时他二十四岁。姓廖的朋友是曾经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夥伴。当时金兵占据了淮河以北,应天府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但那里还有有少量大宋的守备军,这对朋友就被编在应天的守备军里。後来朝廷要求金占区的军队全部向南过河,重新整编,有人离队,有人调职,这对朋友也各奔东西。”
连峻边听青年讲述边在心中整合话里的信息:金兵,大宋,宋朝在淮河以南,那应该是宋金议和以後的事了,这麽说来现在是南宋……
我竟然回到了七百多年前,这种事情说给纪真听他八成会笑死。不过如果告诉何为,他搞不好会相信。
何为……连峻叹了口气,还能再见面吗?不可以,我应该道的是“恭喜”,而不是“想念”。
“那之後呢?”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青年的故事上,连峻主动发问。
见连峻有了一点兴趣,青年微微一笑,“那个姓江的人读过书,後来考取了进士,辗转了很多地方,现在知这个宁和府。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非常思念那位姓廖的朋友,希望能再见到他。可惜,分别之後只收到两封有关他的书信,一封是他自己写的,另一封则是……从他的家乡寄来的报丧的信。”
“那个姓廖的人……死了吗?”虽然事不关己,连峻的心还是紧了一下。
“是啊,信上说他的家乡闹瘟疫,他和他夫人都……”青年叹了口气,“不过,信上还说,他死前将那把扇子交给了他的独子。所以,从那之後,江知府就开始四处寻找那把扇子,以及它的持有者。”
“那个持有者就是廖纤尘吧?”连峻顿悟,但马上又提出质疑,“不过,仅凭一把扇子就认定是自己要找的人,不会太武断吗?”
“那扇子是江知府手绘的,天下只此一把,”青年笑笑,从怀中掏出那张纸,“这是赠送之前照扇子的原样临摹下来的,以便日後循扇得人。”
连峻接过画有扇子的纸和实物对照一下,的确分厘不差。看来这人不像在说谎……等等,连峻突然想起,相处了半天,这人的底细还没交代呢,他为什麽会对这件事那麽清楚?难道他……?
连峻想起刚才摆摊时人们对这人的称呼,“你姓江吧?难不成你是……?”
“你的领悟力挺强嘛!”青年扬起眉毛,赞叹道,“江知府就是家父,在下名叫江振衣,有礼了!”
“有礼你个头啊!”连峻一阵冲动想要吐血。这个家夥欠扁是不是?明明是自家的事,还故意卖这麽大的关子,你以为你是在写悬疑小说啊?
连峻不悦地白了江振衣一眼。“你讲的这些和要我冒充有什麽必然联系吗?人都已经死了,对你父亲只说有什麽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江振衣不等连峻说完便出言反驳。“我父亲十五年来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他那位朋友一面,听说他去世了,他的悲痛可想而知。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老朋友留下的唯一的血脉接到身边,要是告诉他连那人的儿子也死了,他不知会伤心成什麽样子。”
连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蛮横无理的小子还是个孝子啊。“虽然不是没道理,可这麽做也太荒唐了吧,”连峻无可奈何地评价道,“也不能因为你们是官家就做这些出格的事啊……”
令连峻始料不及的是,他的说服教育不仅没有说动江振衣,反而点了导火索。“官家怎麽了?”江振衣突然爆发,“你以为官家的日子很好过吗?做得好,功劳全临到朝廷头上;做不好,朝廷和百姓全埋怨官员办事不力。我父亲是归正人,朝廷不重用,人民不信任,你知道这二十五年他是怎麽过来的吗?”
连峻一时无言以对。望著江振衣愤怒的面容,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认真听他说下去的想法。
“你觉得生活在官家是一种幸福吗?”江振衣叹了口气,口气缓和下来,“要保持一身正气在官场上生存下来,真的很辛苦,生在官家的人,从小就面对不同於常人的压力,要学会周旋於人之间,被迫学习不感兴趣的东西,姻缘和前途不能由自己选择……”江振衣指指自己,“尤其是像我这样热衷於习武却不喜诗文的人,更压抑。”
连峻静静地听完。
“这麽说来,官家人的生活的确不轻松,不过,至少,你们犯不著为生计发愁,对吧?”
江振衣闻言一怔,然後点点头。
“是吧?”连峻一笑,“比起那些拼命挣扎著想要活下去的人,你不觉得你过得比他们好得多吗?”
江振衣默默地看著地面,不再吭声。
凡事都是有比较而知先後的,连峻想,不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古代还是现今,唯一可知的是,生活总是一样令人疲惫。
茶水换过两次,沈默却始终无人打破。
“要是你实在不愿意……”“咕……”
耐不住寂寞的江振衣终於开口了,而他说话的同时,连峻的肚子也恰好有了反应。
两三杯淡茶下肚,胃空得更厉害了,且发出了比前几次更清晰的信号。
连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江振衣神色诡异地望了尴尬的某人一眼,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到浑身抽搐。
连峻又气又怕,他气自己的窘相被江振衣看到,又怕这人一个不小心笑抽过去让自己背上人命,只好小声示意他打住。“喂,你……”
“到我家来吧。”江振衣说著,站了起来。
“咦?”
“有吃的哦。”
连峻出神地望著伸到面前的手。晌午夺目的阳光映衬下,那不带一丝阴翳的笑容纯净得耀眼。
这人到底……还是个孩子吧。连峻微微笑著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里。
“没办法,那件事就依你吧。”
看著江振衣的眼神由愕然转为欣喜,连峻的唇角扬起了微小的弧度。
算了,任命吧,就算做谢礼吧,你让我感受到手心久违的温暖的谢礼。
第六章
“喂,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跟在江振衣身後,连峻开口道。
“什麽?”
连峻拽拽自己的刘海,“我头发这麽短,不是一眼就会被看出冒充的吗?”
“对啊,”江振衣戛然止步,“这是个大问题啊。”
连峻恨不得把江振衣的脑瓜拧下来打开看看里面的构造。这家夥真不愧是白痴啊,这种一看便知的问题还要别人提醒才想得到。
“没关系,我爹又不知道廖纤尘究竟长什麽样子,”江振衣灵光一现,“就告诉他你父亲病逝後你悲痛欲绝万念俱灰想要削发为僧,削了一半又被人劝回来了,嗯,就这麽办。”
连峻仰天苦笑,这下又平白无故变成半个和尚了。
“还有一个问题,”片刻连峻又说道,“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东西不懂……”
“哦?”江振衣又停下来,“你有什麽不懂的?”
连峻小心翼翼地瞥了江振衣一眼,小声回答:“比如现在是什麽年代,皇上是谁……”
江振衣瞪大眼睛,像是看到一头史前怪兽,“你到底打哪儿来啊?是外国人吗?”
“是、是啊。”连峻心虚地答应著。
江振衣顿时警觉起来,“莫非你是外国派来的探子?你是哪国来的?金国?还是蒙古?”
天哪,连峻登时头大一圈。“不是,我……”怎麽解释呢?连峻思忖著,“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很远?像西域和南蛮那麽远吗?”
“啊,对,对。”连峻忙点头,只好再冒充一次少数民族。
“也对,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不像是奸细。”江振衣自说自话地边继续开路,边开始给连峻介绍当下和当地的情况,“现在是绍定六年,当朝天子是……这边是……那边是……”
连峻边听,边心下暗想,我要真是奸细,碰上你算捡大便宜喽,江大公子。
江振衣讲了半天,突然停了下来。
“看来你真的是什麽也不知道,”他像是刚刚才明白过来,撒了气一般地感叹,“我怎麽捡了这麽个大麻烦回家啊!”
连峻听罢,方才好容易才熄灭的火又腾地冒了出来,“你还好意思这麽说?什麽叫你捡的?明明是你生拉硬套非要我去的?嫌麻烦你可以另找人啊!”
江振衣无奈地摇摇头,突然,他像是想到什麽一样,狡黠地一笑。
“好嘛,我不是说过,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麽现在请自便吧,不过宁和府里可没有免费的客店哦!”
一席话浇灭了连峻的怒火。的确是这麽回事啊,想想看,如果没有遇到江振衣,自己吃什麽?今晚住哪儿?明天吃什麽?明晚住哪儿?後天……Oh,God!连峻沮丧地揪著刘海,虽然窝心却不能不依这个家夥行事,还要反过来听他抱怨,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一只手覆在连峻额前,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干吗那麽使劲揪头发啊?不痛吗?”江振衣轻抚著连峻的头顶,皱著眉头问道。
连峻心里一惊,双颊不期然地发起烧来。这小子,为什麽……?
从牵手到摸头顶,江振衣给连峻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何为……相似的感觉。
连峻试图用没话找话派遣心情的异样。“话说回来,”连峻双眉微蹙,“你今年几岁?”
“十八,”江振衣答道,“比你小两岁。”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这家夥还是小鬼啊哈哈哈……连峻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教训道:“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什麽叫长幼有序吧?我比你大,你应该尊敬我,像摸人家的头之类的事以後不许再发生了,知道吗?”
江振衣不服,“你只比我大两岁,那也算长辈吗?”
“大多少也是大啊,”连峻一笑,“只要比你年长的,没有不尊敬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