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视线,望望悬崖对面的小径,那是当时廖纤尘指点自己下山的路途。
连峻顺著这条小路走去,当时沿途可见野花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干枯的荒草,山中回荡著寒鸦的鸣声。
那时便是从这里下山,而後遇到江振衣的;而现在再次走上这条路,江振衣还会在路的尽头等待自己吗?
第二十六章
越来越狗血,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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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跑掉了?”阿苏台愕然地重复一遍图日朗刚刚告诉他的话。
“可不是?”图日朗恨恨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那老家夥色字当前忘乎所以,竟让人从手底下逃走了。朝廷里净是那种货色,想不亡国也难。”
图日朗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一副出行的架势。阿苏台见了,便问:
“你现在准备怎麽办?”
“我带人到山下去找找,你在山上留守。”
“区区一个宋人丢了就丢了,有什麽必要找回来呢?”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吗?”
“什麽人?”阿苏台疑惑地反问。
图日朗扶正帽子,唇角微微挑起。
“他是咱们现在的劲敌最大的软肋,你说我能放跑他麽?”
“软肋?”
图日朗从怀中摸出那条阿苏台也见过的玉手链,放在掌心中把玩著。
“那位赵王爷跟宁和江家打过交道,他亲口说的。”
“那老家夥的话可信吗?”
“应该不会错,他现在跟咱们在一条船上,撒谎对他没好处。而且,”图日朗翘起嘴角笑了笑,“听说那老色棍以前就相中了那个宋人,可惜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他还不舍气,在这里又让他得到了机会。早知道那个宋人的价值,我哪会让他染指啊。”
图日朗说著,往屋外走,又一次嘱咐阿苏台看守好山上的阵地。临行,阿苏台叫住他:
“我总觉得姓赵的靠不住,咱们还是别太依赖他们。依我看,还是趁江振衣羽毛未丰,速速除去,以绝後患。”
图日朗点头,对好友的忠告报以一笑。
“我知道,不过既然人家主动帮忙,我们当然恭敬不如从命喽。”
连峻望望已经偏西的日头。冬天的白昼特别短,看上去太阳刚开始下沈,转眼天就要黑了,可他还有近一半的山路要走。
拼命催促自己走快一点,沈重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即使这样连峻也没想停下来歇歇,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军情势急如火,身为朝廷权贵一份子的赵禹与蒙古人联手,宁和恐怕是在劫难逃──连峻听到一点风声,蒙古在游龙山下陈有重兵不说,图日朗一声令下,即刻会有源源不断的增兵越山而来,相比对方殷实的後防,江振衣这边除了一千炮灰以外不会再有任何增援。
想到江振衣与宁和一干人等有可能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遭到围歼,连峻鬓角後背一齐往下淌冷汗,不久前才庆幸自己离开江府有机会听到这一连串的阴谋,马上又惟恐与江振衣这一别就是永诀,两种矛盾的心思交替出现在脑中,一面是欣慰,一面是苛责。
快要下到山脚,但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以望见下面一片片深黑的阴影之间跃动著点点火光。
那些阴影大概是驻扎的营盘,其间的火光应该是士兵来回巡视时举著的火把。
要不是这些火光提醒,连峻差点忘了要离开这座山必须通过把守军兵的封锁线。这下要怎麽办?阿苏台曾经警告过他,这山不是他可以随便闲逛的地方,现在就算下到山底,他这样一副形迹可疑的宋人扮相,守军势必不会允许他出山。
连峻倚靠在一棵松树上伤著脑筋。借著夜幕的掩护,蒙古士兵暂时没有发现他。连峻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逐著在他看来宛若流萤般的火光。突然,他发觉有一簇火似乎不太对劲,它在一片阴影上定了下来,渐渐不再是流萤的大小,而是迅速滋长起来,很快便将那片阴影吞噬掉了。
连峻盯著那团长大了的火焰发愣,一时没弄明白是怎麽回事,直到下面伴著一片惊呼声的杂乱声响震动了他的耳膜,连峻才回了神。炽烈的火光照亮了与之相伴而生的浓烟,在黑夜的背景下形成一幅赤红与苍灰交刻的图画。
著火……了?
没容他细想,与这片著火区域相反的方向又腾起了熊熊烈火,随即大概又有人喊著“救火”狂奔过去。
连峻忽然意识到,所谓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蒙古兵一定比他晚一会儿才能发现哪里起了火,待他们集中力量过去救援,为时晚矣不说,人家又会在他们的空档放另一把火。
这出火烧连营唱的挺成功的麽,连峻方心下赞叹,突然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定住不动了。做出这件事的,除了宁和的宋军不会再有别人了。振衣……
而现在不正是自己趁乱逃下山的好机会吗?不出所料的话,说不定不必回到宁和就可以见到振衣了。
连峻心里振奋,刚要迈步,却听到有不小的动静自山上而下,不好,一定是盘踞在山上的蒙古军接到情报赶去救援,带队的不知是否就是图日朗。连峻多少有点好奇,著火明明还不过几分锺,山下的守军何以能这麽迅速地将情报传递到山上?不行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连峻一咬嘴唇,借著下面冲天的火光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赶去。
费了好大劲终於跌跌撞撞地下到了山底,连峻看到几个军营均吞吐著火舌、冒著黑烟,营盘附近已经战成一团,另有部分士兵忙著救火。山上下来的援军走的是开凿平整的上下山专用路线,自然在连峻下来之前便已到达并投入了作战。连峻不怕死地──确切地说是忘了怕死地在混战的兵将之间穿梭,努力辨认著哪边是宋军,想找找看自己希望见到的那个人是否也在其中。
奇怪,难不成是眼花?为什麽我只看到清一色的蒙古士兵在互相厮杀?连峻揉揉眼睛,场景依然如故。只不过看上去这些对战的蒙古士兵中有的颇为犹豫,有的则目标明确,简直是见人就杀。
连峻的脑子已经变得与战斗场面一样混乱,不过可以想见,自己再在这里混乱下去一定会像池鱼一样被殃及,所以他决定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整理一下脑袋。
刚要移动,忽然又见山上下来一队蒙古军,离得不远,连峻认出为首的马上将领正是阿苏台。阿苏台见了这阵势也是一愣,与同样著蒙古铠甲的士兵战了两三个回合,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动作也变得干脆利落起来,手中的宽刃大刀一连砍到了好几个人。而後,他主动朝自己瞄准的目标发起了进攻。
阿苏台的行动给了连峻提示,他终於悟出了几分个中玄机,看著阿苏台率领一帮将士越战越勇,连峻暗地里捏著一把汗,为那个尚不见踪影的人……
一阵腥风陡然自耳边刮过,连峻一回头,一具尸体在他身後倒下去,手里还握著一杆长矛。
连峻的心刹那间狂跳不止。一时来不及细想那人是不是杀人杀红了眼所以连并非军人的自己也要下杀手,但他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了死亡的劫难。没有多余的时间害怕,连峻下意识地抬头想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致谢,与马上端坐的人视线相碰,欲出口的话语骤然哽在喉中。
乌棕毡帽、牛皮铠甲、及胫皮靴,全身上下都是蒙古军人的打扮,那张脸──那张脸却怎麽看都是江振衣……
“……振衣……?”连峻如坠梦中,失声唤出这个久滞於内心的名字。
马上的男人听出连峻话音中的迷惘和颤抖,带著连峻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埋怨道:
“你让我好找啊。”
连峻凝眸注视著江振衣,几乎忘了怎麽眨眼。与其说他不知在想什麽,倒不如说他什麽也没想。他只是这样一味地盯著江振衣的脸,完全忘了现在并不是适合深情对视的场合。
熟视了江振衣几秒,连峻语气异样地开口说了一句:
“……你的脸……”
江振衣的脸没有易容或是毁容,只是眉毛以上的额头部分染成了红色,就像画上了古怪的脸谱。
“鱼目混珠而已……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赶紧跟我走,这儿很危险……”
江振衣跳下马,向连峻伸出手。连峻方要把手递过去,眼角却瞥到一个人影从後面向江振衣急速袭来。心脏犹如警铃般再度疯狂搏动起来,连声“小心”都忘了提醒,完全处於潜意识支配下的连峻倏地从倒在地上的士兵手中拔出了那柄长矛。
连峻的大脑无暇分辨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只觉得眼前霎时血光四溅,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待连峻的感官恢复正常功能,便看到阿苏台圆睁著双目侧倒在地,长矛的尖端深深没入腹部,另一端则握在自己手里。
江振衣惊愕的面庞映入眼帘,见识到连峻杀人,他大概比连峻本人更加措手不及。不过,说起来最意外的当数阿苏台吧,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竟会被这麽一个人以这麽一种蹩脚的方式杀死。
连峻无法解释向来给别人弱不禁风之感的自己如何会有这麽大的力气使阿苏台一招毙命,他双膝抖得几乎稳不住身体,一下子跪在地上。
连峻的双眼失神地盯著地面。江振衣见状,几步上前把他抱入臂弯。
江振衣身上阳光的气息掩盖了浓重的血腥味。倚在江振衣肩头,连峻凝固的记忆终於恢复流动。
“……赵禹……”他喃喃道,“和蒙古人勾结……你要小心……”
还好说出来了,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不顾一切下山来的。
片刻的沈寂,搂住连峻的双臂收紧了:
“我能做的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带你离开这儿,现在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江振衣重又意识到战场不宜闲谈,可惜已经晚了,那边对阵激烈如火,他二人这边却有人暗出冷招。江振衣明白过来时,一弯蛾月挟著阴风直劈二人而来,江振衣顾及连峻,没有闪开,而是就势一侧身,将左边的臂膀迎向袭来的凶器。
理所当然地又一次血花纷飞,江振衣的血悉数溅在连峻脸上,缓缓顺著他的面颊淌下,缓缓变温、变凉,而血流过处却异常灼热。
江振衣揽在怀中的长枪砰然落地,利刃刺穿肉体的剧痛令他无力再护住连峻,双臂一松,向一边歪倒。连峻这才看清楚,从黑暗中催马而来的是图日朗,他手中那把弯刀的刀锋上还滴著未凝固的血,在刀身的银光映衬下红得异常妖冶。
图日朗并没有上去给不支倒地的江振衣补上一刀,而是径直向著连峻而来。那边战场上同样鱼目混珠的周湛正待喘一口气,无意中瞥到这边情况有异,立即拍马赶过来。他手中的枪刺还未指上图日朗的咽喉,後者已经把连峻从地上拎起,甩到了自己的坐骑上。
图日朗一拽缰绳调转马身,让两人的正面冲著周湛,然後将尚沾著江振衣之血的刀刃抵在连峻的喉管处。
周湛身上一紧。看清蒙古人手中的人质是连峻後,周湛吃惊不小,虽然他非常之想弄明白连峻缘何出走而又为什麽会落入蒙古人手中,但现在考虑这种问题显然不合时宜。
周湛盯著图日朗──尽管对方的视线并非一直在他身上,手中的枪尖也始终瞄准著他。他从马背上滑下来,从容地走过去扶起江振衣。
图日朗的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方才的激战似乎不知不觉偃旗息鼓了,只剩一两个营房还在燃烧。即使保守估计,兵马损失恐怕也得逾半。
垂下眼帘,横在地上的阿苏台的尸首仍然大睁著双眼不肯瞑目,似在与图日朗对视,而欲交待他什麽似的。
刀架在脖子上的连峻眼神毫无焦点,周湛的现身也没能激起他的反应。而当他把江振衣从地上搀起来的时候,连峻的瞳光才随著周湛的动作移到江振衣身上。
眼前萦绕著一片血红的雾气,看不清、看不清……
靠在周湛胸前的江振衣身子动了一下。周湛激动万分,他还在想江振衣是不是已经血尽气绝了,他瞟了一眼江振衣左肩至背部那条由自己粗略包扎的伤口,血还在止不住地往外渗。
江振衣吃力地抬起头,涣散的视线对上图日朗挟制下的连峻。
“撤退。”他口中吐出两个游丝般的字。
周湛听清了他的命令。他点点头,费劲地帮助江振衣上了自己的马,自己随後也骑了上去。
现在撤退等於放弃全歼对方的机会,不过,最为可惜的是放跑眼前这个敌军主帅,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按说,人数数倍於他们的蒙古军被烧杀得没剩多少人,也算够本了,可是周湛清楚,胜利在江振衣的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别人要从他面前把连峻带走,他却无法阻止。
周湛用自己的马缰将自己和江振衣的身体缠在一起,探身拉过一旁江振衣坐骑的缰绳,另一手从腰间抽出马鞭,冲地上的青石狠狠一甩,以脆亮的声响示意自己的人收兵。
图日朗也不多言,只是喝令坐骑前脚伏地,将阿苏台的尸首捞上马背。
马重又立起,图日朗恰到好处地控制著压在连峻颈上刀锋的力度,维持著与江振衣及周湛面对面的局势缓缓策马後退,直至退出箭矢的射程,才调转马头向山上驰骋而去。
第二十七章
狗血,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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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重重地扔在地上,纵然意识模糊,连峻还是感到了疼痛。
这一痛也有好处,眼前萦绕的那团血红的雾气有了散开的迹象,不过仍然没有力气支起身子。然而,他也没能在地上躺多久,一只手抓住他的前襟把他拎了起来。
下巴被扼住,连峻被迫抬头。红雾终於消散了,视线变得清明起来。
是图日朗。此刻的他正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用锐利的目光审视著自己,仿佛要把自己剖开。
连峻当时并没有看错──图日朗平静无波的目光之下蕴藏著慑人的寒气,而这一次,直直刺入自己眼瞳深处的这两道视线,所含的不仅仅是寒气,还有──杀意。
黑气涌上了图日朗的眉心,突然,他从腰间抽出弯刀刷地横在连峻颈上。不同於方才的威胁,刀锋在缓缓向下用力。连峻感到了凉丝丝的兵刃的压力,他甚至有种感觉:脖子已经被割破了,热乎乎的血流下来。
事实上这并非错觉。鲜红的液体顺颈项淌下,混入刀锋上已凝固的血中。图日朗瞟了一眼那鲜血,刀从连峻脖子上撤了下来。
连峻目光僵直地注视著图日朗走到不远处一棵高大青翠的松树下,开始用刀在地上挖掘。脑子里仍很混乱,他只知道自己再一次被带上了山,却不认识这里是什麽地方,也不见山上的蒙古军来接应。
夜幕阑珊,天也由黑变为了深青色。感觉不过才几小时而已,夜晚就已经要过去了吗?
不久前才发生的夜袭简直就像一场梦,转眼之间便随著天色减淡而消逝了,偌大一座山仿佛只剩他与图日朗两人。然而连峻清楚,那不是梦,被自己无心杀死的阿苏台的尸体就横在马背上,而江振衣为图日朗所伤身上喷出的鲜血也仍在自己眼前飞旋。
血腥的场景在脑中激活,连峻一时头晕脑胀,手脚乏力到站不起来,只得倚住身旁的一棵树。好容易才慢慢清晰起来的意识又一次快要被迷雾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