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作”的宾语没能出口,江振衣一掌挂著风直劈周湛面门,幸好周湛反应够快,及时躲开。
“你在老师面前瞎说什麽!”江振衣怒道,双颊上的微红有点可疑。
“你……你刚才说他是什麽?”周湛一愣,指著连峻向江振衣求证。
江振衣拍下他指著连峻的手。“这位名叫廖纤尘,是教我诗文的老师,不准你冒犯他,知道了吧?”
对连峻的称呼没有因江羽集的去世而改变。连峻也习惯了,他甚至忘了去想自己是否会有恢复“连峻”身份的那一天。
周湛呆立在原地怔愣了好半天。他的脑中正做著外表完全看不出的超高速运转工作。渐渐地,他边运转边比划,口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嘀咕什麽。
在连峻实在看不下去想让他停止自我摧残之前,周湛总算运转出了结果。他搔搔头,迟疑了一下,在连峻面前双手抱拳,嘻嘻一笑,“先生在上,兄弟这厢有礼了!”
这回轮到连峻运转了。这人称自己为“先生”是可以理解啦,但自称“兄弟”是什麽意思?“先生”和“兄弟”好像没什麽必然的联系吧?
连峻望望江振衣,江振衣视若无睹。连峻只好应道:“不,不必多礼……”
周湛十分爽快地接受了连峻的建议,马上收起客套,“也罢也罢。先生啊,咱们今日得见实属有缘,不如一起喝一杯……”
“要喝你自己喝去吧,我们不奉陪。”连峻听到江振衣代替自己回答。“识墨,”江振衣招呼道,“给我送客。”
“我说江振衣,”周湛听罢叫道,“你不觉得你相当没良心吗?我大老远风尘仆仆赶来吊慰老伯父,连口茶也不给吃就要撵我走啊?”
“这是你自找的!”江振衣嘴上这麽说,唇边却又露出了笑意,“你的房间准备好了,跟我来吧。”
周湛费解地瞅瞅前面带路的江振衣,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他冲连峻招了招手:“那先生,咱们改日再叙啊……”
第十九章
江振衣突然出现的青梅竹马周湛就这样在江府住了下来。虽说周湛这种行动有如顽童的人连峻不太会应付,但他并不让连峻反感,尤其是当他看到江振衣的心情因周湛的到来而有所好转以後。周湛在拜祭江羽集时的悲痛是真实的,但他事後与江振衣拌嘴逗趣也并非虚假──他的悲喜完全是本心生发,不加掩饰而又懂得节制。
连峻与周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印证了他的想法。连日来阴霾的天空这天终於放晴了。惨淡的日光铺洒在庭院中,一点也看不出已是正午。
连峻望著冰封的池塘中自己的倒影。他几乎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原来那个世界里的样子了,甚至就连这张脸,都让连峻觉得有些陌生。
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廖纤尘了麽?那个世界的“连峻”,已经死了吗,或者依然在苟延残喘?
连峻不是第一次想这些问题,但每一次想起来都比前一次深入,也更令他恐惧。
连峻忽然想到一个让自己更加毛骨悚然的问题:“我”是谁?现在这个存在於八百多年前的“我”究竟是谁?
那个世界的连峻,是仍然存活呢,还是已经不治身亡?抑或是在车祸发生的一刹那,便从世上消失了?
如果现在这个自己与原先的自己是同一个个体,那就是第三种情况,但连峻觉得这是最缺乏说服力的一种假设。
第二种情况似乎比较容易接受,但那样便承认了自己与原先的自己已没有任何联系了──毕竟一个人出现在距离现世几百年前的古代,正常人的思维是无法处理的。
至於第一种情况,连峻不敢去想。
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一个活在现世,一个退回古代。这种无稽的解释得不到任何一个脑细胞的支持。
如若不然,那麽结论只有一个,只要现世的连峻心脏仍在跳动,八百年前寄住在宁和江府的廖纤尘就随时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人间蒸发。
会有那麽一天吗?会有连再见都来不及出口便从江振衣身边消失的那一天吗?
你──连峻在心中某个深不可知的地方呼唤现世那个不知是生是死的自己──即使活著,也会寂寞的吧?
不论你是否听得到,为了一直承受著同样的寂寞的我……
活到二十岁,连峻第一次萌生了希望某人“去死”的可怕念头,对象竟然是──
为了我,就请你……
“池里有金鱼吗?”
连峻的心猛地一颤。他总算从自己铺设的迷雾中回到了现实。他回头望望,周湛从他身後走上前来,学他的样子向池中张望。
“都结冰了,除了水草什麽也没有嘛。”周湛努努嘴,“你在看什麽?”
连峻凝视了周湛半秒,摇了摇头。“我在……想事情。”
“想振衣的事?”
“咦?”周湛的问题令连峻踌躇起来。
“你喜欢振衣吗?”
周湛的直线球又一次命中靶心。“喜……?”连峻有些愕然,他抬起头,周湛的目光与他的问题一样笔直。这种笔直得近乎凌厉的视线令连峻说不出任何虚假或掩饰的句子。
“喜欢。”
“……跟我对他的喜欢不一样?”周湛琢磨著措辞。
“……嗯。”
“那你……能保证一直只喜欢他一个吗?”
连峻看看周湛,周湛的脸有点发红,他大概从没尝试过讨论这种话题,而且还是对同性。连峻浅浅地笑了。
“我想,我会的──只要我活著。”
周湛盯著连峻看了一会儿,然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人很爽快嘛,看不出江振衣那小子还挺有眼光的。”周湛笑道,“我还以为他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才把求婚用的东西送给你……”
“求婚……?”这回轮到连峻不知所措了。周湛不以为然,“你以为我是怎麽一眼看出你们俩的关系的?”他指指连峻手上的玉链,“这链子是定情信物啊。”
“可是……”连峻有些茫然地端详著腕上的链子,“他只说这是母亲的遗物。”
“所以我才说这小子学精神了嘛。”周湛一副料事如神的表情,“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不假,不过当时我听他亲口说过,要把这个作为送给新娘子的礼物,我想他应该是认真的。可是之後没听说他跟哪个女孩子交往过,我还以为他有遁入空门的念头呢,原来……”周湛嘻嘻一笑,“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连峻若有所思地听著周湛的解释,手指下意识地捻著链子上的玉珠。
“……可见他还是信不过我啊。”
连峻冷不丁冒出的结论令周湛反应不来,他困惑地搔了搔脑门。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收下这个了。”
这条链子,已经与一根绳索没什麽两样了。即使没有它的捆绑,我也已经牢牢地被你束缚住了,只有一种力量可以迫使我从你身边离开,那就是──
命运……
周湛神色复杂地望著连峻,似乎在思考他刚才的话。
“……你要跟振衣成亲吗?”
连峻一时哑然。周湛的面颊红了一大片,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那个……一般互相喜欢的结果就是……成亲吧。不过,好像有点奇怪就是了……”他烦躁地揉揉头发,“总之,男人之间……我也不太懂是怎麽回事……”
连峻半晌没有说话。他并不觉得周湛的问话唐突,但这个命题让他感到新鲜。
相爱,然後结婚,似乎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但在连峻看来,这种模式是不能套用在同性恋身上的。坦白地说,他从没想过自己与江振衣的“归宿”问题,因为……或许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连峻幅度极小地勾了勾唇角,“今朝有酒今朝醉嘛……想太多的话招架不了哦。”
连峻说话时没有注意周湛神情的变化,也就无法对其语气可能发生的变化作出预测。
“就是说,你跟振衣在一起只是一时兴起,其他事情根本不用去想是吗?”
连峻愕然地抬头,迎上周湛脸上不知何时浮现的怒意。
“不,我……”
“如果你这麽想,就对振衣直说,”周湛脸上原本略显不自然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含著恼怒的冰冷,“你开不了口的话我帮你说。”
方才还“威逼”自己作出一直锺情江振衣的保证,现在却突然变了脸,连峻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失言──面对心直口快的周湛,他应该谨慎的,但想要补救,却不能出一言。
周湛对连峻的兴趣好像松了口的气球里面的空气,一下子没了踪影。他转身离开,丢下连峻和那个早已没有金鱼嬉戏的池塘。
“你尽管嫌我多管闲事好了,”周湛回过头,不舍气地补充了一句,“总比让我看到振衣在痛苦中终老一生好得多,先生。”
直到周湛的身影完全消失,连峻一步也没有挪动。
“跟振衣……结婚……”
是不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这麽想呢?是不是喜欢同性的人也可以抱著希望呢?是不是只有我,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呢……
如果白头偕老不只是奢望该多好……
第二十章
连峻看得出,周湛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把谈话内容告知江振衣的打算;但周湛是否因为这件事对连峻产生了成见,连峻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周湛的存在倒是真的令江振衣宽心了不少,主要原因是他主动承担起了看顾小妹江悦诗的任务。江悦诗幼年时便认识周湛,如今得见旧识,她更粘周湛了。於是乎周湛便接替了原先属於江振衣的工作,时常陪小丫头骑马射箭耍枪弄棒,偶尔还会添油加醋地给她讲自己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英雄故事和神话传说。
江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管家,好在家人各个机灵能干,江振衣让识墨统管农事,府内的杂事则交给幽兰。劝课租税体察民情之类的事当然要由江振衣亲自出马,虽然他事实上并没有因袭父亲知府的职位,也没有太多为官的常识,但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十多年,他在本地也算有著相当的群众基础,况且朝廷迟迟没有派出合适的继任人选,所以江振衣的知府地位暂时算是默认了。
大家各司其职。如此一来,连峻便成了家中唯一吃闲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极度地不自在。
连峻猜想自己表情的不自然一定相当明显,明显到连江振衣都觉察到了。“怎麽了?不舒服吗?”江振衣默默地观察了连峻好半天,然後开口问道。
“咦?没有啊。”连峻不知江振衣何出此言。
“那你为什麽老是板著脸?”
连峻闻言一怔,他下意识地捅捅自己的脸颊,勉强地笑了一下。
“可能是太闲了吧,大家都在忙,只有我闲著……”
江振衣听了,不动声色地瞥了连峻一眼。
“你很闲吗?那跟我来吧。”
连峻不解地点点头。适逢周湛在园内经过,江振衣把他喊住。“你也过来。”
“干吗啊?”周湛的口气不太好,连峻不知道原因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江振衣的口气不比周湛好到哪儿去,“问那麽多干吗?来了就知道了。”
周湛的委屈堪比林黛玉。江振衣这小子对自己的态度与对那位先生的态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他对自己说话从来没有客气过。寄人篱下啊,周湛心下叹道。他白了江振衣一眼,跟在他後面。
江振衣带他们到书房,把门闩上,然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前些日子收到了吊唁家父的书信,写信的是家父的故人,”江振衣把目光转向连峻,“纤尘你还记得吗?那天带来圣旨的钦差大人。”
连峻点点头示意他记得。江振衣除去信封,展开信笺。
“惊闻尊翁辞世,泣涕不自胜。窃忆往昔之相与,实痛甚矣。尊父为官清正,泽及一方,宁和百姓之幸也。然今已仙去,幸而贤侄因得先人之仁勇,故先人之任,可交卸於侄矣。”
江振衣将信的全文念了一遍。连峻和周湛一字不落地听完,谁都没有言语。
“看出来了吧?”江振衣开口,“这信实际上是先来跟我打声招呼的。那位钦差常伴於驾前,朝廷有个什麽风吹草动他自然能够察知。”
“那是要你任知府吗?”连峻问。
“或许吧,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既非恩荫,更不是科考得中,何况,我江家在宁和三年已满,依律当调离此地。所以,我想朝中不会对我这个茅庐未出的人委以此任。除非……”
江振衣说到这里,神色突然一变。正凝神听他说话的连峻和周湛忽遇红灯,茫然地对视了一下。
“除非什麽?”
江振衣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除非朝廷无暇另度人选。”
“你的意思是朝中起了什麽乱子吗?”周湛揣测。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想,现在能让朝中上至天子下到百官劳心伤神的,就只有如何在外侮虎视眈眈之下守住这半壁江山了吧。”江振衣如是回答。
“你说的是金和蒙古吗?”周湛悟道。
“我说的是蒙古。”江振衣纠正,“金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何况,金与宋对峙几十余载,数攻不下,可说气数已尽;然蒙古正当雄健,南宋的疲弱他们一目了然。今西夏已灭,蒙古必急不可待要将南宋收入囊中,他们现在频频出击金占区,是想敲掉横在他们吞宋路上的最後一块绊脚石。辛大人当年说,金朝六十年必亡,金亡则中原危矣。现在正是辛大人预言金亡之时,照当下形势,应该是会应验了。”
辛弃疾三十三岁曾预言金朝“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想来靖康之变被金兵连窝端只是大宋朝悲剧的开始。女真人到底是白山黑水滋养起来的,与蒙古比起来,他们横扫中原的要求相对地不那麽迫切;雄踞漠北的蒙古,尽管也有水草丰美的地域,但大多仍为苦寒蛮荒之地,与之相较,丰饶秀美的江南可谓寸土寸金。蒙古即使向西北吃掉整个西伯利亚,也抵不过半个江南水乡。称雄蒙古草原的铁木真可谓英雄,但要恒久地获得各民族的敬畏,非入主中原不可。这一点蒙古人可谓心知肚明。
江振衣同意辛弃疾的观点。拔掉金朝这一阻碍,蒙古南下的道路便可畅通无阻。“现在蒙古一面力倒金廷,一面迂回在大宋东南边界,对宋地形成包抄之势。”江振衣分析,“我观察,宁和周边也有蒙古军队在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