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吴优没有怪我,表面上我们分开吃午饭,私下里我们还是偷偷一起玩。
有一天我对妈妈说,我要穿裙子留长头发梳辫子戴蝴蝶结,每个女孩子都是那样的。
我妈先悲愤地问候了天公及其前后十八代亲属,然后严厉地教训我道:“虽然你不聪明,可是你要牢牢记住,你是男孩子,永远不许穿裙子!”
这个我早知道,就是不明白男孩子为什么绝对不可以穿裙子。而且吴优最近在学校和那个穿裙子留长头发梳辫子戴蝴蝶结的女生天天在一起,有的时候都不理我。我想吴优一定开始讨厌我的寸头造型。
我哭闹着坚决不要留寸头,我爸就立刻带我去理发馆剃了个秃瓢。
我第二天去了学校才明白,原来秃瓢还不如寸头,吴优只看了一眼就拒绝再和我一起玩了。我颇受打击,回到家里病了一个月。
我爸怕我功课落下太多,天天迟到早退,盯着我做数学题,还挑着语文课本里比较浅显易懂的念给我听。我妈说还是先保一科吧,她怕我学得太吃力影响身体,久病不好。
于是爸妈权衡再三,选了两人比较擅长的数学,每天轮流出题让我做。
也许是以往他们长期不断地训练,量的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质的飞跃,一个月过后,我发现做起加减乘除不像以前那样吃力了。大部分题目背过很多遍,已经形成迅速的条件反射,看了题脑子不转也能写对答案。我的答题速度提高了,成绩自然有所上升,因为以前反应慢,许多题还没看到就必须交卷。
相比数学,语文就是另一翻光景了。一个月没上课,我已经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虽然以前也没听懂过,不过这次分段、造句什么的,我都错得很离谱。分段就不用说了,分分总总总总分分像绕口令,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写的文章,我们看完以后要有统一的理解答案。与标准答案不同的就是不正确的。还有我造的句子,明明词汇全用到了,老师却不给分。
难过——我们家门前的大水沟很难过。
如果——罐头不如果汁营养丰富。
天真——今天真热,是游泳的好日子。
…………
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
期末数学首次突破85分大关,据说那次考试题目简单,全年级四个班150多个学生,有将近一半都90多分,平均每个班10个拿100分的。必然的我语文不及格。我爸请语文老师吃了顿饭,解释说我生病期间落课太多,假期努努力,下学期肯定会跟上的。张静语文也不及格,所以我并不自卑。而且我的数学还可以,学校暂时还没有怀疑到我是白痴。吴优又考了双百,我羡慕之余不免有些伤感,其实我很喜欢和他一起玩,但是既然白痴是会传染的,我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这个假期除了我爸买了一捆语文参考书给我恶补功课,我妈还给我报了一个少儿舞蹈班。他们说要有计划的培养我向艺术方面发展,将来当演员。在这之前他们试过一个手风琴班,都说学乐器能提高智力,结果他们忽略了学乐器也需要一定的智力,老师只委婉地说乐谱对我太复杂了,还了我爸妈学费把我扫地出门。同理可证需要识乐谱的少儿合唱团也没戏。
学舞蹈就相对简单一些,开始只需要一些体力和协调能力,我基本上能跟上进度。后来教练发现无论教什么动作,我都无法学会,或者学会了也时常慢半拍,无法与别人配合,那时候课程上了一大半再退钱就说不过去了。
舞蹈班课程第一期结束的时候有汇报表演,教练给每个小朋友安排了演出内容,唯独没有理我。我爸妈坚持要求让我像其他孩子一样登台,好歹善始善终,证明我学过这门课程。教练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解决的法子,让我在汇报表演的时候担任报幕工作。
虽然只有三个节目,我彩排了多次才弄清楚说台词的顺序,又花了几天终于将300字的台词准确无误地背下来。可到了正式演出,我仍然紧张地忘了最后要说的台词,站在话筒前脑子一片空白,我看见我爸妈在台下激动异常,对我挤眉弄眼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于是我努力大声喊道:“爸爸妈妈!”
教练比较机警,在我重复喊了四遍这句话后,及时抢过话筒,解释道:“他是代表全体同学向伟大的爸爸妈妈致谢。下面是最后一个节目……”
出了这件事,舞蹈班也不要我了。
我爸说:“反正一个男孩子学舞蹈显得太柔弱了,不学就不学。”
我妈也说:“就是,明天咱们去报散打班。将来咱们儿子当武打明星,演大侠。”
爸妈说到做到,拉着我去了家附近的体育馆。散打班开了学以后一周上4次课,我爸怕我太耽误时间,落下功课,就临时改报了一周只上2次课的柔道班。
四年级第一学期开学以后,我的语文成绩依然没有什么起色,多次小测验不及格,但是我渐渐习惯语文老师气急败坏的样子。课余时间上柔道班,不过是搬着很沉的大口袋跑步,或者在很大的垫子上打滚,比学舞蹈姿势简单多了,我竟然坚持下来没被开除。总的来说那个学期,最令我伤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过新年的时候张静送给我一张很精美的贺年片,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人物。当然我是很喜欢的,不过这也是导致我伤心的起因。
我以为别人送我贺年片我会很开心,所以我决定也送吴优贺年片,让他开心。可惜那时我爸怕我用纸币当手纸,钢蹦当单珠,一直不给我零花钱。我身无分文拿什么买贺年片?看看,我已经聪明的知道东西是买来的,小学三年多的教育还是有成效的。
思考了一天一夜,我终于还是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害羞地跑去问我妈。我妈是典型的节约模范贤妻良母,衣食住行都精打细算分分计较。她没有给我钱去买贺年片,而是谆谆教诲我自己动手制作,她说自己做的更显诚意。
我用空白复印纸对折画了一只小狗,我妈夸我说小兔子画得还挺可爱的,就是耳朵耷拉着没精神。我画大象,我妈以为是大山,我画人物,我妈看着像动物。总之我一共画了十几张,用完了家里所有空白复印纸,我妈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说:“乖儿子,咱们不求质量,用数量打动别人好了。”
第二天我拿着一叠贺年片放在吴优的课桌上。吴优正和班花兼班长,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夏天穿裙子留长发梳辫子戴蝴蝶结的女生,聊天。
班花兼班长惊叫:“不要把废纸扔在别人桌上。”
吴优瞟了一眼,看出贺年片上歪歪扭扭写着是我送给他的字样,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所有的贺年片,撕碎,丢进垃圾桶。
我的眼睛立刻模糊了,失魂落魄地跑出教室。
四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妈,我妈却笑了,一个劲的夸我变聪明了。因为从前我受欺负都不懂得伤心难过,还呵呵傻乐。既然聪明如我妈都说这是件好事,我没理由再伤心。所以我也不该恨吴优,谁叫我傻,又偏偏自不量力的喜欢他。
眼看期末考又到了,爸妈的眉头一天天皱起。他们最担心我的语文,如果再不及格可能会留级。我理直气壮地说张静也从来没有及过格,照样年年升级。我爸无奈地解释道,张静的妈妈是区长的妹妹,区长是市教育局长远房姨表姑女婿的拜把兄弟。总之是我怎么也没弄明白的那所谓盘根错节的裙带亲属关系。而且张静家里有钱有势,入学的时候还捐了一万块人民币,80年代的人民币,1块就相当于现在的10块,天上没有白掉的金砖,校长立刻会意,忙不迭地亲口许了她六年以后发毕业证。
我爸我妈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是只有文化,既没钱没权也没靠山。瞪着眼睛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我爸决定采用我入小学时的那种死记硬背笨办法,希望能运气好些蒙混过关。于是爸妈下了班就开始研究我小测验考过的那些试卷,从吴优妈妈那里好说歹说复印来的吴优的语文笔记,再有就是教材和各种各样的参考书。
我也不能闲着,语文不好数学可要加倍努力,题海战术,背背背,绝对不能马虎。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量比对和总结,我爸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这学期语文考试出的题目80%与一本市教育局印发的教参课后习题相同。我爸妈捧着那本教参如获至宝。
从那天开始到期末考试前,我最爱看的动画片和我最喜欢听的评书联播,都被那本教参取代。早看晚看,吃饭的时候我爸妈还轮流在一边念。我爸说这叫做潜移默化耳熟能详。
我头一次那么盼望着早点考试,否则我即使不当傻子也肯定会变成疯子。
经过魔鬼特训,猪都能学会踢足球,更何况我是高等动物——人类。期末考试数学语文都是80多分。我妈笑得花枝乱颤我爸笑到肚子抽筋。
那年寒假柔道班有进阶考试,我幸运的与一个比我小一岁又是插班进来的学员过场,我们在垫子上基本上不讲规则野蛮地翻滚半天,我被压在下面肚子不爽放了一个屁,那小子一阵眩晕,我趁他站不稳的时候扳回败局。分数持平,因为我学的时间长,教练给我开了绿灯,进阶。
虽然寒假相对于开学轻松,但是我仍然掰着手指计算着,等待着,企盼着开学。因为可以看到崇拜的偶像吴优,即使自从贺年片事件后,我不敢再主动找他。
终于盼到开学,我兴高采烈,因为冬天冷我的头发一直没剪,眼看就可以达到用皮筋可以扎起来的程度。我想吴优说不定会不讨厌我。不过我爸妈却是忧心忡忡。
四年级第二学期,提前开了英语课,这就意味着期末又多一门决定性的考试。其实还开了历史课,据说不及格不影响升学,我爸妈就自动把那科忽略。
汉语拼音我还经常搞错,现在又掺和进来了貌似音不同的26个字母,我的脑子又陷入一团混沌。好在这是小学教改实验课,从前都是初中才学的,小学生学起来吃力很正常。平均每个班有十几个跟不上的,我在其中并不明显。而且那个英语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好像很喜欢长得可爱的小男孩,对我态度尤其和蔼,不厌其烦的教导。
让我欢喜让我忧的是:吴优与班长兼班花因为观点不同,两人决裂,互不说话;但是吴优也没有因此而回心转意重新找我玩。他空闲的时候或者觉得上课无聊的时候,就偷偷看课外书,金庸、古龙的武侠。砖头厚的大部头,我望而却步,但是我爸妈为了把我培养成武打明星,家中也收藏了许多这类书籍,打算我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以后,引经据典进行茶余饭后的理论教育。事实上,那些书现在已经在我家的书柜上落满灰尘结了蛛网,爸妈还没有机会拿出来用在我身上。
吴优妈妈仍然不让我去找吴优玩,可我爸还是让我中午去他单位吃饭,并且全心全意盯着我利用中午时间做作业。
有一天中午没有作业,我忘带了课本也不能提前预习下午的功课,最重要的是我爸因为工作的事情无暇照顾我。我有了一点小小的自由。我溜出我爸办公室的门,在阴暗幽深的楼道里寻找吴优妈妈的办公室。我以为可以碰到吴优,但是我转了不知多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从前都是吴优来找我,再带着我下楼去院子里玩,单位和学校之间接送有我爸,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不知哪层的楼道里。从没问过我爸在几层办公室房间门牌号,也记不得来时的路。我好害怕,没有爸妈没有钱,我饿了找谁吃饭去?
我坐在地上哭了,鼻涕眼泪口水一个劲地流。忽然一个叔叔拎了墩布从厕所拐出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匆匆进了某一间办公室。小时候我随地大小便,我爸通常都会狠狠打我,现在我哭得淅沥哗啦,楼道地板一片水洼,那个叔叔不会来打我吧?
我急中生智,拐进厕所依样画葫芦拿了一根墩布,开始擦地板。手里有事情做,脑子就没精力想别的了。从楼道一头擦到另一头,遇到了一个很面熟的阿姨。
那阿姨啧啧称奇:“这不是安工(工程师的意思)的儿子吗?真乖,原来在这里为大家服务擦楼道。你爸还找你呢,别擦了,快回去吧。”
既然她认得我爸,我跟在她后面一定能找到我来时的办公室。
就这样,我在办公楼里迷路的事情只有我爸知道,他单位里的人传的都是我很懂事,觉悟高为大家服务擦楼道。传到吴优妈妈的耳朵里,她认为我虽然学习不好,但是品行端正,我爸抓住时机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吴优妈妈终于又同意我和吴优一起玩。
从此以后我幸福的跟在吴优身边,上学下学写作业吃饭睡觉,别想歪了,是一起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吴优可能因为贺年片事件心里愧疚,或者为了表示与班长兼班花决裂彻底,对我比以前好了许多,耐心辅导我改错题。我觉得他讲得比老师明白多了,所以长此以往我的学习成绩显著提高。尤其英语一科就提高了50分,虽然还差两分才及格,但是已经脱离了以张静为代表的10分以下阵营。
那年六月,首都北京发生了学潮运动。我们小学停了课,表面上要求学生必须留在家里做作业,实际上并不干涉私自外出游行声援活动。吴优一向激进活跃思维成熟,说要跟着附近的中学生去天安门静坐声援。问我去不去。
我根本不明白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目的,没有主见,看见许多同学都愿意加入,我也点头同意。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记错了集合时间,迟到整整两个小时,当然一个人影也没看到,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家,继续埋头做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