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优与我虽然上了同一所高中,却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他在一班,我在四班。有些科目并非同一个老师教,留的作业不同,随堂考试也有差异。这些困难其实都可以克服,我以为我们还会幸福地在一起。
但是我想错了。
开学几周以后的某个中午,吴优没去踢球,而是拉着我在校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坐下。
他包了一块水果糖放进我的嘴里,对我说:“周末,我要搬家了。你听我说完,不许插嘴。”
我不明所以,含着水果糖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很严肃:“我想了很多年,终于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上学下学不再和你同路,不再照顾你。”
糖明明是甜的,为什么嘴里又苦又咸?但是他不许我插嘴,我不敢问。
“要和你分开,这不仅仅是因为搬家。我告诉你真实的原因,虽然你很可能听不懂,但是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明白,会原谅我。”吴优的神情哀伤,他很少在我面前如今天这样不开心,“我从小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因为我爸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跟着一个漂亮的叔叔跑去国外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妈很伤心很气愤,自杀未遂,经她娘家人开导半天,才勉强恢复正常。
这么多年,我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小时候她只让我和女孩子一起玩,是怕我重蹈我爸的覆辙。她当初不同意让你与我一起吃午饭,主要原因也是如此。后来忽然同意了,那是她发现你很笨,她以为你即使小学能毕业,中学也绝对不会与我在一起。我撕了你的贺卡,从来拒绝男孩子给我的礼物,是怕我妈误解胡乱猜测。
没想到你与我一起保送数学班。我是初中生了,许多事情我妈想管也管不了,可是她一直不喜欢我和你关系太好,我只能小心应对。你应该记得我每次过生日都会邀请女同学去家里玩,却从来没有叫过你。春游时,学校组织活动时,我从来不和你照像。我写了许多封给女孩子的情书,留在我的房间里,故意让我妈发现。甚至宣称考四中,布了这么多迷魂阵,让我妈打消疑心。
我以为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我总有一天会厌恶你,可是我发现我渐渐无法离开你的笨、你的傻。我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你,我只有想象着你的样子才能写出情书。我喜欢偷偷抚摸你的头发和脸颊;我喜欢用画画当借口,名正言顺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如果你不在场观看,我踢球也毫无兴致。其实初中时很多同学喜欢你,你长得漂亮,显得聪明,却都被我巧妙得打发掉了。我是千方百计想和你在一起。
中考完了的暑假,我对我妈撒谎,说是去和女同学约会,每次却只是找你。在游泳池里,我抱着你,不想放手,我真正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谊。这就是老师们说的早恋吧,而且我更前卫,居然爱上了同性的你。
也许我很自私,从不考虑你的感受,但是我不能再一次让我妈伤心,我不能像我爸那样一错再错。我喜欢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我不念书不上学考不及格我妈都不会怪我,唯独,不能,和你,在一起。”
吴优最后几个字,说得很重,听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觉得湛蓝的天空忽然变成了铅灰色,身边的花草树木也像闻了化学实验室里的毒气而枯萎凋零。嘴里的水果糖已经化了,吞进肚里却变成了苦涩的泪从眼角流出。吴优讲的原因,我一时无法理解,可是他清清楚楚表达出来的意思,他不愿与我在一起,要和我分开,我还是能够明白。
我难过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比从前他当着我的面撕碎我亲手做的贺卡还要伤心。
那天以后,吴优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又变回了孤孤单单的白痴。
吴优学习好,人长得英俊,在一班很有女生缘,渐渐的,他和一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女生走得很近,上学下学形影不离。
高中的课程对我来说更难理解,除了数学,其他的科目,我基本上没有及过格。学习不好,沉默内向的我一直没有交到新朋友。如果持续这种消沉的状态,我大概会留级,永远上不到高三。
我爸妈却一如既往对我坚持不懈的教育。他们幻想着我能坚持到高中毕业去考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没有吴优,还有我自己记的笔记。我爸妈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大学毕业生,中学那点物理化学,他们吃得透,变着花样地开导我。英语政治就是一个背字,语文选择填空分段做不出来,作文不能空着。我妈特意为我定了一本全国优秀作文期刊,总结上面各种类型的作文,让我每周背一篇,考试就依样往上套。
据说后来我妈自己总结的那套作文样板,被她任职的大学中文系的一个教授高价买走,署上他的名出了本风靡一时的作文辅导书。
白痴也会感觉寂寞的,至少我是这样。
于是慈悲的老天爷睁开了眼,找了一个人来陪我。
高一的下半学期,某天我骑车去学校的路上,在一个公交车站,遇到了张静。
张静在等车,她留起了长发画了淡妆,穿着合体的套装,成熟美丽许多。若不是她认出了我叫住我,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
“安于世!”她兴奋的叫着我的名字,“我是张静。”
“张静?”我迟疑地停下车,仔细打量着她,过了很久才敢确定,“你在等公车吗?”
“是啊,你每天骑车上学?”她比小学时开朗许多,说话也不再结巴,“听说你保送上了市重点高中,真让人羡慕啊!”
我尴尬地笑笑,这件事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得清楚:“你还在念书吗?”
“我小学毕业上了一所烹饪技校,学习成绩还不错,今年被选派到京华职高进修文化课,毕了业可以拿到中专文凭和国家一级厨师证。”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笑容。
“京华职高?好像在我们中学对面。”我依稀有个模糊的印象。
“你在W中学?”她高兴得尖叫,“太好了,咱们同路。你骑车带我去学校吧?公车太挤,又总是堵车。”
“我不会带人。”我老实地回答。
“别不好意思。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不方便带别人?”
我急忙摇头,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不知该怎么解释,就想赶紧离开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蹬着车子往前骑了几步,发觉车身变重了。回头一看,张静已经蹿上了我的车后座,双手扶住我的腰,说什么也不放开。
我就这样被迫学会了骑车带人。还好我的车闸灵,一路带着张静有惊无险到了学校。她像没事人似的,一蹦一跳进了对面的京华职高。我额头直冒冷汗,放好自行车双手还在颤抖。
放学,张静会准时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找借口与我同路;上学,她必定在那个车站等我的自行车。一来二去,同学都知道了,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念职高的长得很漂亮,还是青梅竹马。
女朋友的确切意思,我还没有搞清楚。不过和张静在一起至少有一样好处,我上下学没有再迷过路。
十
“安于世,明天我过生日,你能来么?”张静坐在我的自行车上,抱着我的腰,靠着我的背,温柔地问。
“明天星期几?”我一向记不清楚年月。
张静想了想,算了算,才回答:“明天大概是星期六。你们周六下午不是没有课吗?”
“没有课,我要按时回家啊,我爸妈不让我到处乱跑。”
“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我打电话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你爸妈应该会同意的。”
“好主意啊!”我现在觉得张静变聪明了许多。
“你快说啊,”她掏出一支圆珠笔,打算记在手上,“号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等我回家问我妈。”
张静听了这句差点没从我的自行车上摔下去,笑道:“念书太多都念傻了?自己家的电话也不知道?”
我心想我本来就是白痴,书念得再多也没用啊。
张静很会变通:“这样吧,我把我家电话写给你,记得打给我啊。”
“打给你做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张静以为我故意跟她调情,逗她说出她心里话,“我家电话是来电显,你打给我我就可以打回你家,邀请你。如果你有事不能来,我就把生日会错后,直到你能参加的时间。”
我其实很高兴的,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参加类似的活动。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过生日,我应该送你礼物才好。”
张静羞涩道:“你送的礼物,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天快黑了,我们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其实有大路可以到张静等车的车站,张静却说那条路有警察,最近抓骑车带人的,给我指点了这条小路。
今天是第四次走,原本也该算是轻车熟路。而且我带人的技术不断提高,按说不会出现交通事故。可是忽然从阴影里蹿出一个大个子,挡在我的自行车前。
我赶紧刹闸,张静机灵地跳车。她很气愤地刚想张嘴骂那个大个子,那个大个子却亮出了一把水果刀,明晃晃地在我们面前:“把你们身上的钱全拿出来!要不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张静吓得赶紧掏钱包。
“虽然我爸妈不给我零花钱,但是今天交伙食费应该有带钱。”我先翻了书包,又翻了衣服裤子的口袋,然后一拍脑袋,傻傻道:“对了,早上已经把钱交了。”
那个强盗以为我不鸟他,恶狠狠道:“敢耍我?快掏钱,要不然老子先做了你,再招呼几个哥们玩你的妞。”
张静悄悄对我说:“别惹他了,咱们交了钱快跑。”
“可是,我确实没钱。”我是不说谎的好孩子。
强盗怒了,拿着刀子刺过来。
多年的柔道训练,我就算动作不标准,经常犯规,身体还是潜移默化地建立了比较快的条件反射。我一侧身,躲开强盗的刀子,一只手抓住他领口,一只手扳他的腰,同时用腿绊住他的脚踝。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还手,突然失去重心,被我一个大背跨摔了出去。他的那把刀子正好扎进自己的大腿。
张静看得目瞪口呆。
我则骑上自行车,招呼道:“张静,快上来!”
出了胡同口,拐上熙熙攘攘的大马路,我们稍微放宽了心。张静打了公共电话报警,又打电话回家,让她爸爸来车站接她。她说她好害怕,让我陪着她,一直等她爸爸来。
“没想到你个子不高又这么瘦,看上去文弱书生似的,居然这么厉害,赤手空拳制伏持刀歹徒。”
头一次被女孩子夸奖,我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我忽然想起了吴优,如果是他夸我,我想我会更高兴。
干坐着很无聊,于是我对张静讲起了在柔道班的事情。
“你是柔道三段呢!怪不得。学习又好,还会打架,我太崇拜你了!”张静兴奋道。
我试图解释,那个三段证书是混来的,我实际水平未必达得到。可惜张静先入为主,此时谁也不能动摇我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第一次有人邀请我参加私人聚会,还是个女生。我爸妈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终于有人主动与我交朋友,忧的是这明显有早恋倾向。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同意了。
我妈说:“咱家儿子长得俊,女孩子喜欢是正常的。”
我爸说:“可是人家早晚会发现咱儿子傻,或者像吴优那样莫名其妙就断绝来往。咱儿子再受到伤害怎么办?”
吴优说的原话太长,而且只说了一遍,我没记住,自然无法传达给爸妈,所以我爸妈一直认为吴优是实在不能忍受我的白痴才离开我的。
我妈反驳道:“张静就聪明了?她小学那会儿比咱儿子还傻。她家有钱有势,如果她真心对咱家儿子好,咱家儿子绝对吃不了亏。”
“你就是见钱眼开。他们两个将来要是成了,不怕影响下一代人口素质?”
我妈没好气道:“有人管饭,咱家儿子饿不着就行。”
我爸无话可说,只能点头默许。
于是我妈帮我挑了一个粉红色的大兔子绒毛玩具当作送给张静的生日礼物,外加一张生日卡。我想在生日卡上写几句祝福的话。
写好张静的名字,我却编不出什么内容,总不能默段课文或者方程式吧,作文我除了应试类的基本上不会写别的。我搜肠刮肚地拼凑,写出来的都是些莫名其妙不成句子的字。读起来估计连小学作文水平也达不到,只好把那些字划掉,划一笔还看得见,就多划几下涂成黑疙瘩。我怕人家看了说太没水平,拿出去给我们市重点高中丢脸,就又勾了几下,把黑疙瘩改成了一串桃心。落款我还是会写的,祝她生日快乐,署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