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念心里难受，只觉得喉咙又干又疼，只得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在这里呆会儿。”
那医生耸耸肩，转头离开。
他看惯了生死，只觉得活著已经很好了，可是於这些人来说，这样毫无意义的活著或许比死了更让人难受。
乔念走到徐睿身边坐下，看著他仍是缠满绷带的身体和额头。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下来，露出原本那张俊美的面容。只是脸颊两边各多了一条疤痕。乔念伸手轻轻抚上去，小心翼翼的抚摸，嘴角微微颤抖，终究是忍不住偷偷留下眼泪，只有几滴，顺著脸颊滑落，跌在被单上，瞬间消失了痕迹。
“徐睿……”他低声唤道，“你别吓我，知道吗？”
就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乔念始终未曾离开，老兴打电话来问他一些帮派里的事物，他机械的回答，脑袋本能的思考，身体却僵硬的不行，一动也不愿意动，只是杵在那里，等著徐睿醒来。
“乔念……”徐睿睁眼的时候，乔念正坐在椅子上发愣，看徐睿清醒过来，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攥紧了徐睿的手，“你醒了？徐睿，你没事吧。”他明知道结果，却依旧渴望奇迹，以为或许徐睿并没像那医生说的那样严重。
“疼，好疼……”徐睿口齿不清的说话，拼命把手往回缩，乔念只得松了力气，顿时张皇失措，想要看徐睿哪里疼，又怕再乱动，碰了他身上的伤口。
“乔念……乔念……“徐睿又叫了一声。
“嗯。”乔念低声应了，仔细观察著徐睿的表情，好像没有什麽变化似的，“你还好吗？”
“乔念好漂亮啊。”徐睿突然“嘿嘿”笑著说，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兴奋的看著乔念，“我最喜欢乔念了！”
“……”无言以对，乔念看著一脸傻笑的徐睿瞬间有了撞死自己的冲动。
“乔念这里不好玩，你带我出去玩吧，这里好闷，身上疼疼的，打针也好疼，还头晕。你带我出去玩吧。”徐睿嘟著嘴巴，脸色翻书似的变著，这一会儿又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他一个轮廓锋利的大男人，脸上还有两道疤，说著这样幼齿的话，实在让人觉得不协调。
乔念眼角抽搐，愧疚感瞬间没了踪影，只想用拳头好好教训这个混蛋，让他恢复原来的样子。
“医生，TM的给我叫医生过来！”乔念朝著问外看守的小弟大吼，随即一拳打在墙上。
下一秒，徐睿一脸惊吓的看著他，眼里竟然有了些湿润的意思。
“乔念，你好凶，坏死了，坏死了。”徐睿气鼓鼓的朝著乔念吼著，愤怒的指责对方的“暴行”，还未待乔念反应过来，他竟伸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生生把惨叫盖进了棉被了。他双臂都还打著石膏，方才被乔念使劲一攥就疼的直叫，哪里惊得起这样大的动作幅度。
乔念吓得一身冷汗，急忙掀开被子，大吼著，“你又不是个孩子，发什麽疯？受了这麽重的伤还乱动？你是想吓死我吗？”
徐睿撇撇嘴，一副委屈的模样，嘟囔著，“你怎麽还那麽凶？讨厌你，讨厌你！”
乔念怕徐睿再乱动，只得放软了话，先稳住他，“好好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也别再乱动了，听到没有。”他小心擦拭徐睿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心里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现在的徐睿竟然完全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且有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的。
看他此时说话还算流畅，但神情动作都带著一股子诡异的呆滞和木然的感觉，又没了七八岁孩子的灵动，不禁心里难受。
“人醒了？”医生推门进来，手里拿著记录病人病情状况的手写板，後面跟著一个小护士，推著满车的吊水。
“乔念，让他走，快让他走！”徐睿见了医生竟然脸色大变，直朝著乔念靠过去。
乔念怕徐睿再乱动，急忙护住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一脸警觉的看著医生，“你到底对他做了什麽？”
医生一脸无奈的看著乔念紧张兮兮，一副母鸡护著小鸡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徐睿晕针，所以特别怕打针，难道之前你从来不知道吗？”
第三章 一个傻子（上）
徐睿在医院里呆了半个多月便出了院，他的外伤都好的差不多，内伤和头上的问题却不是一日两日便可痊愈，只能慢慢调养。
乔念犹豫了很久，亲自从帮里抽调出一个兄弟专门给徐睿当看护。
那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叫陈墨，他父亲也算是跟著乔念打天下的老人了，几年前在火拼中受了重伤，缠绵病榻，陈墨是个孝子，悉心照料，直到前一阵，老人家才终於含笑闭眼，去世了，乔念觉得他背景干净，又有多年照顾病人的经验，於是指派他来照顾徐睿。
陈墨长得瘦小，看起来不过一米七出头的样子，加上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眼睛水汪汪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和身形高大的徐睿站在一起很是不协调。
“乔老大……”陈墨吃了一惊，看著正笨拙的拍著篮球的徐睿，求救似的看著乔念。
乔念也是一阵头疼，说不上因了什麽缘故，他怎麽也不愿意将徐睿傻了的事情公之於众，只是秘密购置一处房产，将徐睿接来居住，对外仍以养伤的名义，禁止了所有人的探视。他心里还存著幻想，盼著哪一天会有奇迹发生，说不定什麽时候徐睿就会恢复正常，变成原来那副一切以帮派为重的样子，恨恨的骂他没出息。
因了徐睿的插曲，乔念将“拜香”仪式拖了七八天，最後还是顶不住压力定下了日子。只是自徐睿醒了以後说什麽都要和他粘在一起，像只刚出生的雏鸟，畏畏缩缩的跟著他，不准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叫陈墨，从明天开始，由他来照顾你。”乔念刚一说完，徐睿扔下篮球，抬头看了乔念一眼，不说话，只是倔强的站著，眼神清澈又带著些神经质的空洞。乔念被徐睿看的心虚不已，走上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说道：“你要乖，帮里的事情那麽多，我总要去处理，不能整天陪你在家里玩。”
“会很累的……你不喜欢的对不对？”徐睿这一次倒是没有闹，只是拽住乔念的衣袖，担忧的看著他，“我帮你？”
“不用，我不累，你只要乖乖的呆在家里就好了。好了，到时间该睡觉了，你先回房间去，我和陈墨还有话要说。”乔念有些无奈的揉揉额头。
“不要，还没有到时间，不能睡觉，现在应该玩球。”徐睿瞪大了眼睛，看乔念，一副生气的模样，“然後该煮粥，糊了的皮蛋瘦肉粥，好难喝。你真笨。早上还吓走了小鸟。”
乔念越发头疼起来，他早已发现，自徐睿醒过来，似乎有了些强迫症的迹象，不断重复一些事情，比如每天按照锺点行动，玩球、吃饭、睡觉都要照著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的模式，一点不差的执行。不停的念叨毫无意义的琐事，他回“家”时见到的第一个苹果，早上在窗台上逗留过的小鸟，乔念煮过的极其难喝的皮蛋瘦肉粥……
重复重复，不断重复，直叫人心情烦闷，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我说过，从明天开始，你跟著陈墨，别来烦我！”乔念瞬间失去了耐性，转头便出了大门，把陈墨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随即给老兴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帮里的几个得力干将。他这一阵彻底撂了挑子，累坏了这几位手下。
“徐哥怎麽样了？”老兴是知道其中内情的人，趁著其他人还没到的功夫，小心翼翼的询问乔念。
“还是那个样子，小孩子似的，又傻又笨，还烦人的要命，我叫陈墨在那里呆著，总不会出什麽事情的，对吧？”乔念心里乱糟糟的，把面前的文件搓揉成一团，只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他现在焦头烂额，偏偏想起徐睿，心里又苦闷的厉害，想那人之前的意气风发，想方才他知道自己要处理公务，下意识的怕他会累，竟要替他，竟隐隐作痛起来。
徐睿傻了，可并没有失去记忆，他似乎隐约知道自己现在不怎麽正常，可是他的大脑却难以想出他自己到底出了什麽问题，只是凭著本能行事，也因此格外坦率。
可越是这样，反而越让乔念难过，他一向觉得徐睿大大咧咧，至少在他面前不怎麽懂得藏住心事，可是实际上，他此时回头想想，竟发现自己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夥伴并不十分了解。
“乔老大，你终於回来了，徐哥呢？伤还没好吗？他都养了一个月了，醒了也有半个月了，怎麽还不见见兄弟们啊，我们可是想死他了。”率先到达总部的是刑堂的阿德，表面上长的斯斯文文的，戴著副金边眼镜，却是乔帮最狠的角色，专管审问犯人，以及执行帮规。那秦晓磊在他那里关了一个月，却没见乔念动他，还好吃好喝的供著，让阿德很是不满。
阿德是乔帮里徐睿最为得力的死忠之一，他这个人特立独行的很，看乔念也一向不顺眼，很少买他的帐，若不是因为徐睿，乔念恐怕根本留不住他。
“徐睿身体还不好，再等几天吧。”乔念下意识的撒谎，几乎是脱口而出，本能的隐瞒徐睿的现状。
“那秦晓磊怎麽办？”阿德很是不爽的问道。
“你把他交给老兴吧，等过几天，我带他到徐睿那里去。”乔念淡淡说道，他知道阿德对他不让帮里的人看望徐睿很是不满，私下里没少议论说他乔念杀驴卸磨，把徐睿软禁起来。可是如今说什麽样的解释都说不过去，倒不如干脆不解释，先这样端著，等瞒不住的时候再说。
他不想彻底毁了徐睿，他要徐睿的名字在整个乔帮里没有半点污点，被人用任何讥讽的眼神提起。
这一日乔念开会开到极晚，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阿德不依不饶的要求他让徐睿参加乔帮三天後的拜香仪式，和乔念打起了攻防战，他好不容易把对方击退此时身心疲惫，却仍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这个时候，徐睿该睡了吧，乔念在心里想著，不知道他一个人睡还习惯吗？陈墨没有打电话过来，应该是对付的不错吧。他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种松了口气之後的怅然若失，在暗下了灯光的会议大厅里呆呆的坐著。
“乔老大，你不回去吗？”最後回来收拾东西锁门的老兴看到了阴影中的乔念，吓了一跳。
“不想回，走，老兴，陪我喝酒去。”乔念无声的叹了口气，随即站起来，拉了老兴跑到城郊的一家大排档。他记得徐睿刚来这里的时候提过那家店，说味道正点又和别家略有不同，很有特色，说等他们不忙了，一定要过来尝尝。
那时候，徐睿忙著打打杀杀，拼抢地盘，他忙著醉生梦死，忘却一切。各自匆匆忙忙，哪里有这样的惬意。
可是，在那不就之後，这样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乔念竟突然萌生了起一趟的愿望。
带著老兴到达了那家脏兮兮的大排档，深夜无人，老板趴在柜台上一晃一晃的打著瞌睡。乔念突然就没了食欲，只呆呆的坐在那里冥想，他终於知道徐睿为何对这家店大加推崇了。
“小时候，乔家还没找到我和我妈的时候，我和徐睿家都穷，为了赚零花钱，我们就每天晚上偷偷到一家大排档打工，攒了不少钱。可是後来，我们因为在那家店里和客人打架，砸了很多东西，把店里的桌椅都砸了，不但没赚到，还害的老妈帮我们给店家赔了一笔钱。到了晚上，徐睿拿了药来找我，说是从家里偷得。直到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大半夜走了很远的路，从一家药店里偷的。”
乔念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心酸的笑容，“後来东窗事发，我们一起因为偷窃罪被关进少管所，也在那里学会了打架、伤人，也知道了道上混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不过是个大排档，却比任何东西都值得他们去记忆，去铭记。命运似乎就是这样诡异的东西，他们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或许也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
乔念想象不到，当徐睿坐在这个与当年那个大排档几乎一模一样的地方时，是否会像他一样感慨，人生的无常与诡谲。
手机铃声在静寂的夜里尖锐的响起，乔念低声咒骂了起来，拿出手机接听了电话。
“乔老大，徐哥吵著要找您，我拦不住他，他就跑出去了。”陈墨低声怯懦的说。
“你说什麽？徐睿一个人出门去了？”乔念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丝，“你TM还不赶快去追，我这就过来，你先去找他去，快点，我们电话联系，绝对要在天亮前把人找回来。还有，别声张，别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嗯嗯，好。”陈墨吓得六神无主，听了乔念的吩咐，急忙转身就跑，却没有发现楼下的阴影里，徐睿正静静的站著，脸色漠然的看著这一切。
“乔念，你不可以不要我……”
乔念赶到公寓时，陈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心里焦急，站在公寓大门前，给陈墨打了电话，老兴也赶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表示徐睿以前常去的地方他都已经查过，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乔念还是没有找到徐睿的所在，他只觉得心跳加快，不好的联想接二连三的从心里冒出来，简直要弄炸了他的脑袋。
“你在哪里？找到他了没有？”乔念接通了陈墨的电话。
“没……没有……”陈墨知道自己闯了祸，畏畏缩缩的回答。
乔念心里更是焦躁，可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乱，他深吸了口气，静下心来询问陈墨，“你还记得我走了以後徐睿都说过什麽，或者做过什麽吗？所有细节，只要是你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
“你走了以後，他……他就把客厅的东西都摔在地上，发了很久的脾气，我劝了他好久他也不停，还不让我打电话给你。然後他又跑到卧室里去拿了桌子上的相框，坐在地上盯著发愣，他说……”陈墨说道这里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的不再说话。
乔念皱紧了眉，轻声道：“你说吧，我不会追究的。”
“他说：‘乔念，你这个坏蛋，丢下我，我一定让你後悔一辈子，我要跑的远远的，让你永远也找不到……我要等你落魄了，没人要了，变成丑八怪再回来，笑话你，骂你，然後把你领回家，那样你就永远是我的了。”
乔念眯著眼，想著徐睿用那种迟钝茫然的眼神盯著他们的合影，结结巴巴的说著狠话，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即使是徐睿那样的人，心里也会有那种阴暗的心理吗？
“好了，你不用再找了，今天你先回家去，不用管这件事了，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乔念吩咐陈墨，随即挂了电话。
“怎麽样？老大，你是不是知道徐哥在哪里了？”老兴焦急的问。
“你回去吧，不用管他了，我知道他在哪里。”乔念冷冷一笑，“他想看我为他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想让我疯狂的找他，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离不开他，做梦！我乔念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