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
突地一声呵斥,却没有旁的动作,风泽平静等了片晌,没有甚么声音,偷偷抬眼来看,正见着圣君一脸默然的盯着床侧,神情冷峻,看不出何种情绪。
风泽平轻声一叹,这么多年来,对于暴怒的圣君来说,卫少天当真是个不能忽略的存在,有时他对圣君心思的体会比风泽平还来的敏锐。就拿这次赐婚来说,圣君除了考量着储君对万民以及皇位子嗣的交代,还有一点便是有点私心在里面,只是不愿为外人道也,却让卫少天隐晦的提及,圣君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成气恼:为何这份苦心卫少天看的如此真切,机敏的燕清粼却每每与其作对而不理?
不过,风泽平在意的不是这一点,他只是没想到帝座竟会以己度人,想改变燕清粼的这股龙阳之好。因着帝座自己与卫少天这些年走的何等艰辛,甚至到了如今这份田地,所以圣君自然不愿燕清粼也深陷其中,牵扯过多经历,以至于有些个让人忌讳的妇人之仁,误了大事!若是有可能,他会不择手段的让燕清粼照着自己规划好的方向一如既往,而非让几个突然掺和进来的男人搅了局。
只是卫少天那一句话的确有些伤人,两人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总不会都是帝座一人之错罢?
风泽平暗自咂舌,真不知这接下来圣君要如何走了……
“风泽平!”
突地一声,让风泽平心里一抖,忙几步过来:“帝座?”
“拿些笔墨来。”
风泽平一愣,忙端了李德富备好的小案,给圣君细细放在榻上。
圣君提笔沾了些墨汁,略微一沉思,接着飞速在锦缎上驰骋若干,风泽平垂首立在一侧,不敢言语。末了,方听见圣君吩咐。
“撤了对柯子卿的监视,你将这份旨意和柯子卿请罪折子送到太子府上,让他给朕好好思量,若是想通了,朕就允他。”
“帝座?”如此简单就答应了?“那柯子卿……”
圣君放了笔,示意李德富小案撤了:“先留着罢。本来是想着西北一出事,粼儿若是当真在意柯子卿,或许会立时赶赴西北,到时朕就借此理由斩了柯子卿,顺便给粼儿一个警示。只是没想到……粼儿竟然对此事毫无过问,别说是去西北,甚至回京后也未对朕问及只言片语,所以朕也许多虑了,粼儿倒也不是个多情之人,所以这次让他去也无妨,朕倒要看看他会如何做,若是当真应了朕的猜测,再杀也不迟……”
风泽平脸上一僵,继而浮出几番讪讪,哪是不去啊,那是因着太子身侧暗卫遮掩的好……
“怎么了?”圣君瞥了他一眼,靠进被里,略微皱了眉:“有什么事瞒着朕么?”
风泽平一凛:“属下怎敢?”这事……还是不说的好。
圣君冷哼一声:“仔细你身上那张皮!行了,你也去歇着罢,朕累了。”
风泽平忙上前给圣君掩好锦被,又行过礼,才恭恭敬敬的退了。
第一百三十章:虚惊
回京十日,圣君谕旨,着太子燕清粼闭门思过三日,任何人都不得叨扰之类。同谕旨一起来的,还有块精致的锦书密封着夹在其中,燕清粼颇为玩味的拆了,琢磨半晌,一个冷笑,干脆让萧达闭门谢客,难得的安静,也就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清早,飒行到听雨轩时,正见着春香带了几个丫头在打扫燕清粼的书房,脚步一顿:“爷不在?”
春香摇摇头:“这几天爷都起得迟,萧达嘱咐说让爷好生歇息几天,这回子还在风月阁。”
话刚说完,飒已经飞身走了。
回京后,飒被燕清粼派到关外,一直忙于处理暗部各处的规整,昨夜突然接到燕清粼的召唤,马不停蹄的从关外赶来,心里思量着多半是为了瞳还未回京之事。燕清粼治下向来严格,对飒尤甚,但对飒也是多有依赖,这种恩威并重的日子,让飒不敢有丝毫懈怠。
“飒。”
一进庭园,便见剑从树上跳下来:“好快,你赶了一夜路?”
“嗯。”点点头,飒瞥了眼风月阁,似乎没甚么动静:“爷还没醒?”
“刚起,萧达进去伺候了。”
飒一游移:“那我还是等等罢。”
剑瞟了眼阁里,一手拉他往外走了几步,低声说道:“是不是出事了?”
飒脸色一僵:“呃?”
“瞳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跪在外厅里,爷也不管,甚至理都不理,这……不是太奇怪了么?爷平时对瞳罚得极少,这次好像气到心里去了,你待会进去好生劝劝。”
飒露出抹苦笑:“怕是得让你多劝着了。”等会见了燕清粼还指不定自己被如何发落,只盼着萧达和剑守得近些,不要让燕清粼动肝火……免得伤身。
剑显然明白了飒的隐意,顿时脸色白了白:“你……你又自作主张了?”
飒深吸一口气:“嗯。”
“你!”剑气急败坏的来回走了走,“有甚么事不能商量?你何必每次都自己死撑?万一误了爷的事,你道爷能饶了你?”
飒一抿嘴唇:“我……没想那么多。”
略微想了想,剑整整衣襟:“你等会儿,我去问问主子要不要见你。放心,萧达在里面,不会有事的。”
“嗯。”
风月阁的门开了,又关上,飒暗暗深吸口气,胸口处还是有些悸动。
从何时开始,已经对燕清粼开始敬畏了?
从小到大,燕清粼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激起属下若有似无的惶惶。而这种感觉并不是那种对圣君的恐惧,而只是单纯的敬畏。因为燕清粼起了怒意的时候,通常不是大发雷霆,而是愈加平静,甚至笑靥如花。
“嗯,快进去罢,爷唤你。”
刚缓过神来,便见剑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哥俩好的勾住他脖颈笑着道:“你刚刚骗我的罢?快说,你是不是又立功了?爷刚刚听说你来了时,还冲我笑了呢!你这家伙,肯定有好事,记得给瞳说句好话,他都好几顿没吃了,心里只惦记着爷……”
飒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脸色不善的推开如膏药般的剑,低头沉沉的地进了风月阁。
阁里暖和如春,飘着几丝淡淡的清香,纱幔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琴声掩在其中,格外飘渺。
燕清粼披散着长发坐在案后,左手托着下颌,低头翻看手里几叠文书,萧达则在燕清粼身后仔细的为他束发。案上摆着几盘精致的早点,燕清粼偶尔温柔的看眼乖巧的灵秋轻拨弄弦,或者手指在扶手上打着拍子,任何杂音都没有,倒是颇有情趣。
飒进了几步,便在屏风处跪下:“属下给爷请安。”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很显然惊动了拨弦之人,乐调一颤,行云流水之中似乎起了淡淡的微澜。
燕清粼抬起眼皮瞟了眼飒,没有理,接着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却唤了声:“秋儿。”
琴声顿收,“蹬蹬”几声,一个蓝色的身影行到燕清粼身前,甜甜一声:“爷。”
将人揽进怀里,燕清粼抵上灵秋沁着汗珠的额头,有些促狭的笑了:“商弦弱了。”
灵秋脸一红:“……秋儿下次注意。”
“是不是这些天关在府里,闷着了?弹琴也这么不在意。”
“不……不是……”
“我中午让萧达在明月楼定的位子,待会儿就带你出去遛遛。”
“真的?”
“那还能假的了?”
灵秋脸上顿时绽出个开怀的笑脸,圈住燕清粼的脖颈,吻上唇侧:“爷……对秋儿最好了……”
燕清粼揉揉他顶发:“机灵鬼……快去让司锦给你捡件利索点的衣服,一会儿我跟你骑马过去。”
“嗯!”
高兴的应了声,灵秋又反复叮嘱燕清粼记得用早膳,只在经过飒时,低头微微一礼,这才合上门退了出去。
萧达服侍燕清粼将发带束好,唤人进来重新换了一份冒着热气的早膳,萧达这才盛了碗燕窝羹端了过去:“爷,前些个皇后赏下来的燕窝,是今年新上贡的,爷尝尝?”
燕清粼放下手里的文书,索然无味的瞥了眼浓稠的甜粥,视线却越过上面蒸腾的热气,直直落在飒笔直的肩背上,许久才轻声一叹:“飒用过了么?”
飒一愣,抬起头来:“还……还没……”
燕清粼接过粥碗,点点身侧的椅子:“过来一起罢。”
“爷我……”
“凉了。”
不痛不痒的一句,燕清粼拿过一只白嫩皮的小肉包,轻轻掰开,递了一半过去:“这个厨子做的小包格外好吃,燕窝羹也不是太腻,你们都尝尝,萧达也一起。”
萧达也不推辞,低头应了,接过燕清粼递过来的一半包子,细嚼慢咽。倒是飒,恭敬的立在一侧,不敢逾矩,直到被燕清粼瞪了一眼,才有些讪讪的接过另外一半小肉包。
平日里,燕清粼对萧达向来贴心随意,萧达心眼里也就只有一个燕清粼。以前在宫里,为了防他人毒害,燕清粼用过的每样东西,包括各种药物,萧达均先亲自尝过,为此也吃过不好苦头,毕竟那个时候想害燕清粼的人不在少数。久而久之,或许出于信任,年幼的燕清粼经常在萧达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依赖和孩子般的任性,所以这些貌似不合礼数的事情,萧达要比飒得心应手的多了。
就比如燕清粼跟人共餐,飒与瞳每次都战战兢兢,而萧达跟剑却早已习以为常。
飒在椅上坐了,手里握着燕清粼递过来的一半小包,暗自瞥了一眼,却见燕清粼小口喝着燕窝羹,手里轻翻过一页,看的很认真。
心里像梗着一根刺般,让飒有些坐立不安,还有些微微的刺痛。
“不好吃么?”仍然没抬头,燕清粼突地问了一句。
“啊……不……不是……”飒被问的一慌,忙低头喝粥,孰料那粥热度太高,正好烫在细嫩的舌尖上,飒脸色一变,却不能吐出来,只得强咽下去,额头上顿时沁出几颗汗珠。
见状,燕清粼有些哭笑不得:“你急甚么?又没人跟你抢,真是的……”转头吩咐萧达取些薄荷叶来,又亲自过去察看一番,见没甚么大碍,才算了。
这份毫不做作的关心倒让飒眼圈一热,顺势跪在燕清粼身前:“属下……该死!”
听他如此说,索性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侧,燕清粼坐回椅上,拿起调羹轻轻搅着手下的粥食,漫不经心的说:“你也不用紧张,我今儿个没空动怒,也不想费那个心神。你的那点心思,我都明白,没有发落你,说明我并不想深究,你也不用太在意,只是——”
语调一转,飒已经过来膝行过来:“属下又逾矩了,不想让爷为难,甘愿受罚!”
燕清粼面上有些怔忡,摇摇头,有丝苦笑:“我倒该谢你,你确实不该跟我说。”
飒一愣,突地抬起头来:“爷……为什么?”
燕清粼瞥了眼垂首立在一侧的萧达,没有多说:“若当时知了,还指不定发生些甚么,我……也不想再费心神了。”
飒顺着燕清粼的目光看了眼萧达,心里思量片晌,才说道:“属下听说……爷要去西北?”
燕清粼示意他起身:“嗯,要去的,唤你回来便是为这件事,着人准备一下,年后立刻出发。”
“是。”
略微想了想,燕清粼又补充道:“这次也要跟风泽平配合好,顺便探一下父皇的底儿,不能每次都傻愣愣的被当枪使!”
飒表情一凛:“属下记下了。”
燕清粼点点头,转身对萧达说:“你给瞳带句话,让他先去歇息,晚些时候过来当值。”
萧达应了一声,撤了杯盘,然后轻掩上门出去了。
飒吞吐半晌,才说道:“爷……此次是属下一人做主的,瞳他……”
“他如何我自然清楚,只是警醒罢了,看他还敢不敢与你沆瀣一气!”
飒一抖:“属下……不敢。”
燕清粼冷哼一声:“派些人去趟隐谷,最近那边的消息极少,我心里有些不自在,怕君父有甚么闪失之类。”
“嗯,属下记下了。”
燕清粼点点头,又沉默片晌,复又说道:“翩还未回京罢?让她立刻赶到北辰,那边的军医怕处理不了蛊毒的瘀伤,让翩去料理一下,在我到西北之前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柯子卿伤重的消息,明白?”
飒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头应了:“属下遵命。”
燕清粼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从墙上摘了苍雪剑:“多久没跟你过招了?”
飒愣了愣,接着抿嘴一笑:“回爷的话,有段时日了。”
燕清粼莞尔:“手有些痒了。”
飒握了腰侧的剑,柔光婉转:“属下随时恭候。”
燕清粼一挑眉,接着翻身从高大的轩窗里跃了出去:“谁输了,明月楼的饭谁请!”
飒立刻起身追了出去:“却之不恭!”
心里却是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收拾
年关到了,六部自然不得清闲。偌大的执事厅中人来人往,青衣白袍的后生们抱着一摞摞厚厚的书料或账本或案底之类,奔波于各部的偏厅之中,行色匆匆,不敢有丝毫耽搁。
无双端着一碗热茶,小心翼翼的躲着脚步飞快的文官们,好不容易进了户部的地盘,寻了半天才发现被层层账本埋在后面的那抹淡黄色身影。无双叹口气,看样子公子定是又没休息,如此以往,这身子能受得了?
自从回京后,苏逸风从吏部被调任户部,顶替年事已高的原户部尚书李在元。每到年关,户部要例行核对之前一年的国库开支,以及往年累计下来难缠账务,事务非常繁杂。苏逸风常年供职吏部,乍一接手如此琐碎的数据处理,自然有些不顺当,尤其是上任之前,圣君召他密谈,说及两处驻军粮饷亏空一事,言谈中似乎对贪墨多有论及,所以特意调令苏逸风解决此事。
可这份重任却让苏逸风有些忐忑,也让他未敢告诉燕清粼。所谓贪墨之案,通常牵扯着朝中不少势力,单纯一两个官员是绝对不可能有胆子、有能力侵吞国库数百万两银子,尤其是还有李在元这只铁公鸡把守着。而李在元这时突然称病不朝,圣君择苏逸风来救火,这事终归有些蹊跷。所以一连五六日,苏逸风都留在六部中翻查各类资料,寻找对策,似乎隐隐有些眉目,却又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