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用你担心。”凤篁自顾自系起披风带子:“陈瓒虽然年轻资历浅,但为人精明能干。这里的人补进王府三五十个,余下百多人就先让他以尚乘之职管带——陈瓒,你行吗?”
陈瓒一拱手,斩钉截铁地答:“王爷放心,标下绝不负王爷厚爱!”
“这就好。”凤篁满意地点点头。青辰笑着拍拍蒙放和蒋平的肩,说:“军营中禁酒,就是节假日也不能尽情。明天……明天我请你们三个到王府中喝个痛快。信国军初建不久,也正需要你们这些熟悉军务的人善加辅佐。你们到底跟凤篁去过西域,情份不同。好生做,他总不会亏负你们。”他一边同凤篁向营外走,一边向三人温言抚慰,喁喁细语,倒像极了教导弟弟的兄长。
凤篁边走边听,忍不住心里暗自赞叹:这青辰收伏人心的本事,竟和无痕不相上下,几乎绝了!
四,水映
从羽林军营中出来,凤篁和青辰并未直回王府,而是缓辔徐行,顺便赏玩江南雪景。
凤篁骑马走了一阵,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青辰道:“你也够可以的——二桃杀三士都翻出新杀法了。这样一来,真不知那三个人窝里反成什么样才罢休!”
“你不就是想这样?”青辰轻松一笑:“明知道是南华尚书在背后做的手脚,还要当面问他们吃了什么亏,有意惹他们记恨张氏。另外明升暗降还不算,还要故意当着蒙放蒋平的面对陈瓒重加期许——其实他是这三人里最没本事的一个!你这样一来,谁会服气?非暗地里给他下绊子不可。这两百羽林军,我看快了。”
凤篁头一扬:“我要的就是他们快点散!我早算过了,这两百人,五十个补进王府侍卫,余下的人你和撷月一人一半分了,连蒙放蒋平也是你们一人一个,给我管好了。三个人分开当差,又各有心结,就算皇兄背地了嘱咐了他们什么话,也没用了——在我的地方,就是我的人,若不规矩,我按军法治他!”
“你收敛些。”青辰笑:“在长安的时候,无痕虽然在大司马那里为撷月弄到禁卫军都尉的职务,却并没有正式委派。现在撷月还在奴籍,带不得兵——你得先把他的身份料理明白,才能走下一步棋。”
“这容易。”凤篁伸手挠挠青辰那匹黑马的下巴:“过了年我就让无痕给他办出籍,至于官职……每个藩王就封的时候都会给皇上递个折子,写明封国大小,需要组建的藩国军规模和官职数量,皇上向来照准。藩国军中的具体职务则由藩王自己委派,长安一般不插手,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青辰想了想,点点头,吁一口气:“军务方面,你尽管交给我和撷月。我们手下可使用的人太少,所以只能一切慢慢来。要让信国军初具规模,总得花上两三年工夫。说实话,这两百羽林军虽不可靠,却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全部本钱,轻视不得啊!”
“是啊……”凤篁长长叹一声,又振作精神,说:“但这里不像长安,没那么多制肘和忌讳,我们大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他向青辰一回头,笑得如春阳破冰:“青辰,一切都会好的。我不会永远都让人压制着,万事都照别人心意行事。总有一天,我会……”他调皮地眯眯眼,指了指天上:“像太阳一样!”
“君临天下。”青辰已听到凤篁心里的声音,却不答,只是越加温暖地笑着,也抬头看看天上。
天上,那一轮冬阳,正暖洋洋地照着地下万物。
也照到横波和伊诸的脸上。
伊诸坐在池塘边的石岸上,不吃不喝不理人,已整整一天。
横波在她面前蹲下,劝道:“卫姑娘,我长你几岁,就唤你一声妹妹吧!妹妹,你别这样,一个劲儿饿自己,又有谁会心疼?自打被王府留下,你就不吃不喝的,可这有什么用?你是被王府用钱买下来的!不是强抢民女,也不是强买强卖,而是王府出了高价,你爹欢欢喜喜拿了银子把你留在王府的!你这么这和自己过不去,何苦来呢?”
伊诸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虽不说话,眼泪却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来。横波看着,叹口气,拢拢裙子在她身边坐下,又说:“我知道你不甘心就这样被卖了,可咱们做乐伎的,都不算人,只能像牲口一样被人买卖。就算在乐坊里,你管坊主叫爹,又有什么两样?不过面子上好看些,私底下,他还不一样当你是摇钱树?在王府里,终究好些,至少有个靠,不像在外面,无依无靠的,红不红,宠不宠,都一样受罪。”
伊诸抹抹眼泪:“既如此,还活着做什么?不如都死了干净,也省得在人间受苦!”
横波不由语塞,半晌才说:“你这孩子……好容易托生成人来世上走一回,你舍得就这么死?要是一死了之,咱们从小到大吃的那些苦,不都白吃了?我们只要活着,熬下去,就总有出头之日,要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你懂不懂?!”她又劝了许久,直说得口干舌燥,见伊诸却仍一丝一毫都听不进去似的,只能站起身跺跺脚,恨了一声:“我是劝不动你了——从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人!进了王府有什么不好?你在外面跟着你那个爹,迟早都是被卖给人——难不成你还指着他养你一辈子?罢罢罢,我去找王府乐伎头领去,我不信她也管不了你!”
横波气急,转身去找来水映,指着伊诸道:“姑姑看,这丫头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了,怎么劝也不听……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水映抱着手炉歪头想想,便同顾横波方才一样坐到伊诸身边,也不劝,开门见山地就问:“你这样闹,是不是想回你原来那个戏班子?”
伊诸终于回头看她一眼,吸吸鼻子,应了声:“是!”
“然后呢?”水映声色不动,继续问。
“然后?”伊诸眨眨眼,像根本没听懂水映的话:“然后,就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呀!”
“和以前一样过日子?”水映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和以前一样天天被人朝打暮骂的,四处小心陪笑着演戏,还要看那些老爷少爷的眼色过日子,还是像你班中那些年长的姐姐一样,只要那些客人一动色心,就只能任人欺凌无法自保?”
伊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不像那些姐妹一样软绵绵的!谁敢欺负我,我当时就要他好看!”
水映点点头,向横波道:“那个伊家戏班还在王府里,并没有走。你传我的话,叫那个伊江进来,别的,什么都不要多说。”横波应声去了,水映才又向伊诸说:“你也不用赌气了。我们把你爹叫来,只要他愿意,就让他带你走。”
伊诸立即应声“好”,脸上,终于绽出一朵笑容,紧跟水映进了玉梨轩正堂,大刺刺地在椅上坐了,就等伊江来领她回去。
不多时,伊江小心翼翼地跟着横波走了进来,满面陪笑着向水映问好。水映却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只从头上拔下一支金耳挖子慢慢拨手炉里的灰,半晌才开口:“伊诸很不愿留在王府,闹得厉害,我实在没办法。你和她说说,看她到底是怎么样。若实在不行,你就把她的身价银子留下,把人领回去吧。”说着,吹去耳挖子上的炭灰,重新插到头上,扶了顾横波的手站起身,说:“让他们父女俩说话,咱们先出去走走。”说着扬长而去。
横波回头看一眼留在厅中的伊家父女,迟疑地跟水映走出室内,在院中的梨树下站定,嗫嚅着开口:“姑姑……这伊诸是大公子发话要留下来的人……要是万一真被伊江领回去了……大公子岂不是会怪罪?”
水映只浅浅笑一声:“无缘无故的,伊江为什么要把她领回去?”
“也许……奇货可居吧……”横波犹豫着答。
水映勾起一边眼角:“奇货可居?哼!这话原也有理,只是咱们女子,还有一句话必须牢记,那就是得防着人老珠黄。伊诸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仗的,不过是年青新鲜。伊江得了那么些银子,也该知足了。再说,现今江南,势最大的就是王府。他若还想在这里混,就非得好好巴结咱们王爷不可。莫说给了他银子,就是一个铜板不给,他也不敢把人领回去。”说完,又瞥横波一眼,道:“你是个有心思,且肯用心思的人。说实话,我很喜欢你的性子,因为你虽身在贱籍,却不甘听命,用尽心思想往上爬。这份野心、,志气在女子中是很难得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在蜀家,你为什么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几乎连命都保不住?”
横波肩一颤,忙低下头:“横波不知,请姑姑指点。”
“过了。”
“姑姑?”横波不解。
“方才我问你话,你一颤肩,一垂头,做得过了。不像不懂,倒像做贼心虚。”水映道:“你抬头看我是怎么做的。”只见她先睁大眼,露出不解的表情,睫毛微微颤动,良久,才仿佛受了委屈似地慢慢低下眼帘,咬着嘴唇摇摇头。一连串的神情动作自然已极,完全不像年近三旬的成熟女子,倒更似十五六七情窦初开的少女。
横波如醍醐灌顶,怔了一会儿,喜道:“多谢姑姑指点,横波受教了。”
水映换了正容,点点头:“响鼓不用重棰。你本就是个极聪明的,自然一点就通。你过去诸多不顺,都是因为锋芒太露,做的过了。那些好色粗心的男人或许不会发觉,但怎么逃得过女人的眼睛?让人一见之下就看出你的聪明和不安份,平白生出三分防范之心,你还能兴什么风,掀什么浪?”
“是……”横波细声应道,却是心服口服:“横波从此,必然会学着收敛。藏拙待机。”
“藏拙待机?”水映听她这么说,脸上忽然泛出些许玩味的笑容:“你所谓的待机……是待什么机会呢?”
“……这……”横波只垂头,脸上渐渐红了。
水映摇头:“不用再胡思乱想——你虽是四公子救回来的,却不用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他毕竟是王爷的人,这样的身份,岂是你我可以沾惹,又沾惹得了的?”
“姑姑……”
“你记住,你的出路,不在王府。”水映不理她,只是淡淡地说:“王爷不好女色,四公子和上阳侯心里也容不得别人。你若想出人头地,只有往更高的枝头上飞。”她说着,眼一转,见伊江已从正堂中出来,正在廊下等她们说完话。
伊江见水映目视自己,立即搓着手点头哈腰,赔笑道:“丫头不懂事,我教训过她了……嘿嘿,想来她不会再闹。这孩子其实很好,就是倔点,以后再不听话,姑姑只管打,打了就乖了。”
“嗯。”水映点点头:“你出去吧。”眼角一瞄横波还愣在梨花树边,轻斥一声:“你还傻着做什么?”
“是!”横波忙应了,跟着水映进屋,心中仍翻江倒海地思虑:信平王府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之处。比这里还高的枝头,能是哪里?莫非是……皇宫?
皇宫……一想到这两个字,横波心头,似乎就有一股极暖热的东西流过,仿佛什么东西被唤醒了,雀跃着,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
皇宫,那个传说中,连房顶都镀了金的地方。
她想着这些,再看到哭得眼睛红红的伊诸,竟也不觉得她傻气了。
也不知伊江与她说了些什么,竟让伊诸哭得满脸通红。此时眼泪虽已渐渐止住,但仍不住抽气。水映也不急,只是坐在椅子上等,见她静得差不多了,才不温不火地问:“你爹不赎你了?”
“……是。”伊诸抽抽鼻子,答道。
“那你呢?还闹不闹?”
伊诸缓缓摇头,神色木然:“不闹了……”
“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水映的语气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只是想做几年乐伎,等年纪大了,就随便配个小厮,在王府做个三等仆妇过一辈子吗?”
“不!”伊诸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我……刚才爹爹说了,我们伊家歌舞坊虽说在江南小有名气,却还是只能处处看那些官老爷的脸色过日子。他们看上我们哪个姐妹,我们就只能送去……说是歌舞伎,其实比下贱的娼妓还不如!我既然进了王府,就要好生做。若能得宠,那些当官的就不敢再欺负我们……那些坊里的姐妹,也可以抬头做人了……”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姑姑,我知道错了。从今起,我会好好练舞,再也不闹了……”
她此时再哭,连水映也忍不住黯了神色,暗自为她叹息一回。良久,她才重新向两人道:“既如此,伊诸从今天起就与横波一起住。横波练歌,伊诸练舞,你们两人的歌舞要练得心灵相通,天衣无缝。”她想了想,又加一句:“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可人世间太过险恶,所以你们两个人要像亲姐妹一样——将来,你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彼此依靠,相互扶持才能平安渡过。若你们两个之间还互相争斗,那下场,只怕会比死还惨,懂吗?”
伊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横波却在电光火石间,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她大喜之下,忽然想起刚才水映告诫的她话,便忍住惊喜,只是恭顺地低下头。
水映瞥她一眼,见她孺子可教,面上便露出满意的神色,却不夸赞,只是微微点头,淡道:“明天,侯爷会亲自来看你们歌舞,好生准备吧。”
到初三下午,青辰果然和无痕一前一后进了玉梨轩。水映引他们在西暖阁坐了,从小丫头手里接了茶,亲自送到青辰和无痕手中,才笑道:“原以为只有侯爷来的,没想到大公子今天竟也有这么好的兴致,亲自过来了。”又一碟碟亲手摆好果子,说:“大公子尝尝,我们的茶虽没有大公子常吃的好,蜜饯果子却都是女孩子们自己制的,可比外面的干净多了。”
无痕只一笑:“你不用忙,先把顾横波和伊诸叫来吧。”
水映屈膝,应了声:“是。”抬起双手,右手食中两指在左手掌心轻击两下,示意早就在外等候的两人进来,又向青辰笑道:“侯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青辰看看满桌吃食,随便捡了一块酒浸橄榄放进嘴里,也不说话,只向边上的椅子指指,令水映坐下。无痕冷眼将两个女孩子打量一通,见她们布衣荆钗,清素可人,只说:“这里地方小,舞蹈不便,就算了。伊诸取一面鼓打拍子,横波不拘什么曲子,先唱一支,让侯爷听听嗓子。”待横波一曲唱毕,他又眯着眼品味一会儿,才笑问青辰:“侯爷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