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篁吾弟:
此次汝急流勇退,为兄感念不尽。惟母亲盛怒未解,恐不利于汝,故令汝暂勿来京,非兄远汝,勿惧勿忧。
近闻吾弟南下竟多不顺,先卧病汉中,后遇匪君山。幸汝无事,不然吾心何安。特遣羽林精锐二百人为汝护卫,皆汝西征旧部,可安心驱使。
兄 笙 字。”
凤篁看着信,不知怎么觉得鼻子有点酸,忙忍住了,仍照原样把信折了放回信封,只朝田青若无其实地笑道:“若只为了这些,皇兄断不肯把表哥派出来,定是另有要事派你办,我猜得可准?”
田卫轻轻点头:“皇上说,君山县令上的折子说得不清不楚,叫我亲自来查查,王爷这次遇匪,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篁暗笑:果然是为了此事而来。他心中戒备,脸上却更装得若无其事,只轻轻吁一口气,说:“还有什么可查的?离门的人都已经死尽了,表哥还能找谁去查?”
田卫眉稍青筋一跳:“全死了?一个都没留?”
凤篁手一摊,道:“这些亡命之徒实在刁悍,表哥看看,这一次虽有军队支援,我王府里八十名侍卫还是伤亡过半。那个匪首眼见已被箭射成刺猬了,还能飞剑伤人。要不是青辰,这会儿你表弟可就没办法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话再说回来,那些人倒也都是好汉,个个硬气得很。见匪首死了,绝食的,自尽的,帮着别人自尽的……就是不给我留一个活口。你让我怎么办?”
“这么说……倒真是死无对证了。”田卫仔细盯了凤篁几眼,忽然挥手令周围侍立的侍从全部退下,低头理了理自己衣袖上的折痕,半晌才说:“算了,都死了也好——只是皇上总要弄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来之前也已打听过了,离门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刺客。若他们真是受人指使而来,那么不把背后的人抓出来,你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安宁。”
其实田青心里清楚,离门的人,哪可能就这样全部死了?定是凤篁暗中做了手脚。但他和凤篁自幼感情甚好——凤篁刚出生时,田太后产后体弱,又要防着宫中嫔妃使坏,便只得把幼子交给同样生产不久的田夫人照料。因此,田青除了是凤篁的表兄,也是他的乳兄,两人的关系和亲兄弟也相差无几。有了这层关系,便明知凤篁隐瞒真相,田青也不认真追究,只笑道:“你要撒谎,我也不管,只是总得瞒得过皇上——这次太后和父亲都很气,是绝不肯帮你涂泥抹缝的。你要撑不住,还是趁早实话实说的好。”
凤篁眼珠一转,扭头赌气似地说:“眼看到手的鸭子飞了,太后和舅舅自然要生气。可难道这我愿意的?这里面的缘由,表哥你也知道,若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就不信你会再帮着太后说话。”
田青苦笑:“我自然知道你有苦衷。”他斜眼看看静坐在一边的无痕,叹口气:“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的心思,我理会的,咱们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次失了皇嗣之位,张氏在朝中的声势大振,田氏更是日暮西山一样。张皇后的心机手段你是听说过的,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为了自己家的荣宠,对你,对田氏都绝不会手下留情。外戚杀皇族的事我朝也不是没发生过。从前高宗皇帝的文皇后掌权之时,杀了多少凤氏宗族?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做不了太平亲王。”说着,又故意问无痕:“大公子……不,信国相以为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无痕欠欠身子道:“虎贲校尉说得是。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蔫附。这道理我哪还会不明白。有了王爷,才有四公子;王爷荣耀,我们才能得平安;王爷若有好歹,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也属平常。所以无痕处事,向来以王爷安危为第一考量,不敢有丝毫轻忽。”
听无痕这么说,田青脸上便僵了几分,却又没法发作。他原想压压无痕,让凤篁认清信平王府的利益与田氏一荣俱荣,密不可分。想不到无痕竟以这样一篇圆滑至极的话来回他,一句句都在理上,一句句都挑不出错来。却偏偏没一个字落在他想要的点上。
凤篁也听出来了,轻轻横一眼无痕,打圆场道:“人说响鼓不用重棰,表哥的意思我明白。舅舅那里只好请表哥替我多求求情了——不看别的,就看咱们俩从小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的份上,啊?”他说着,站起身可怜兮兮地作了个揖,又说:“太子的事,也请表哥不用太在意。我看皇兄立纳惠王只是权宜之计。皇兄春秋正盛,而皇后……”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也是贤德的,可见皇子定会越来越多,以后的事,谁又料得准?”
田青听他这么说,想了一想,脸色稍霁:“你还小?遇事就知道耍赖卖乖。有这份心思,怎么不说多做点正经事,也得人人为你操心。不说别人,单看你家大公子,这些年,他的心血只怕都为你耗尽了。”
凤篁听了神色一黯,忍不住抓住无痕的手,也不顾田青就在边上看着,低头半晌才说:“表哥说的是。就算只为了身边人,我也不能再这么嘻皮笑脸地混日子了。你放心罢。”
田青微露笑容:“你身边的这些人,哪个都不是池中之物。只要你肯认真,什么事做不到?太后虽说现在生气,心里还是最疼你。过阵子想法让皇上召你回京,你好好认个错,可千万别再伤她老人家的心了。”他说完,眼角一扫,却见无痕的脸隐在凤篁肩后的阴影中,看不见任何表情。
凤篁站在他与无痕之间,有意无意地遮住他投向无痕的视线,短短一瞬,已是重整旗鼓,又换了笑颜:“表哥,我送你一件好东西,要不要?”
田青收回视线,亦笑:“奇怪,你若真心送我,何不直接拿到我面前来,还问我要不要?这是什么道理?”
凤篁拉了无痕重新坐下,说:“汉中太守的职位,表哥动不动心?”
田青瞳孔猛一收缩,脸上仍笑,禁不住道:“汉中城就筑在汉水河边上,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商贸繁荣,富庶不下长安。这汉中太守的官职皇上最看重,连张皇后都摸不到边,你怎么有能耐把这块香肉送给我?”
凤篁不答反问:“表哥可知道现任汉中太守是谁?”
田青仰头想了想,道:“我记得是大司马的学生……名字么,好像叫什么蜀度的,是不是这个人?”
“是。”凤篁点头:“就算是大司马的学生,如果勾结江湖匪类,意图不利朝廷亲王的话……我看皇兄也不会太留情吧?”
“你平白无故的,为何嫁祸给他?这人我见过,最欺软怕硬,说他会做这样的事,没人会信。”田青笑,不以为意。
凤篁与无痕对视一眼,无痕会意,向田青一揖就出去了。凤篁眼看无痕把房门带上,才说:“把他推出来,有三个理由。第一,我和这人有点私怨;第二,汉中这么个要紧地方,我想还是弄到自己人手里好些;第三么……算是求情罢。因为太后和舅舅的意思我明白。因为我主动辞了皇嗣的位子,所以他们就想用这次的事装个幌子,把我身边人狠整一顿,以敲山震虎,好让我以后收收心,乖乖听话,对不对?”他直盯着田青,眼神极其认真:“要不然,舅舅也不会把表哥派来,我猜得可对?”
田青一凛,立即正容答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是你亲生母亲,一个是你亲舅舅,这世上,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真正对你好?你这样说,不怕寒人心么?”
凤篁凉笑:“是,这些话伤情分,不说也罢——只是表哥,请你替我带话给舅舅。告诉他,皇帝就是皇帝,皇权在握,君临天下;皇嗣只是虚名,可杀可贬,可废可夺。我又何苦站在那个风口浪尖自招无趣?这位子,让纳惠王先坐几年罢。”
田青沉吟着:“这些话,是风无痕教你的?”
“不。”凤篁摇头:“这些事,何须人教?亲身经历一次,足够永生不忘了。太后和皇兄实权在握,他们一逼我,我就连自己身边人都护不住。话再说回来,其实何止是我,表哥你……不也一样?”
“这关我什么事?”田青嗤笑。
凤篁却悠悠地笑了,凑到田青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果然,田青立刻脸色大变,忍着惊,低声怒喝:“这种事,你也敢胡言!”
凤篁淡淡说:“男未娶女未嫁,有什么大不了的?”又道:“表哥是个真性情的人,我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将心比心,表哥应该能明白我想护着身边人的心意。”
田青原以为一切做得隐秘,想不到还是被人捕到了蛛丝马迹。他此刻心乱如麻,偏偏凤篁的声音又像沾了蜜糖的毒药,一丝丝滑进他心里:“一个是我表哥,一个是我妹妹,要是真能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她母亲曾和太后势不两立,但人死恩怨消,还有什么可追究的?”
“……你少胡说!这要是露出去,不论真假,我不过身败名裂……她,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怕死了还逃不过别人的长舌。你要她永世不得翻身么?”田青猛抓住凤篁的手臂,狠狠地说。
凤篁更狠地瞪回去,说:“他们若有一个出了事,我也永世翻不了身!”任眼里的火烧了一会儿,他又放柔了声音:“表哥,你替我护着些四公子,我就替你护着她。我们俩亲兄弟一样的情分,什么时候变那么疏远了?彼此守望不好么?”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只是你毕竟姓凤,不姓田。你眼里最重的是你自己,我眼里最重的却是整个田氏。”
“田氏?田氏到底是什么?到底要什么?表哥,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三分疼我,三分利用我,还有三分防我。我只想告诉你,我和皇兄不一样,我不会娶妻,也不会有外戚。我能依靠的,只有田氏,而田氏最可靠的盟友也只有我!”凤篁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表哥,舅舅老了疑心重,太后老了犯糊涂,他们要自毁长城,你也跟着?”
田青无语,良久,才叹口气:“去一趟西域,你真长大了。”
凤篁摇头:“不,我是从西域回来才长大的。”他长长舒一口气,声音中带出些许倦意:“表哥,被人捏在手里的滋味不好受,我若有言语失当之处,你别见怪。你的事,我总会全力为你设法;我的四公子,也请你多担待。人生在世,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对不对?这回我们先联手把汉中太守的位子收到囊中,以后的事,再一步步说吧。”
田青两眼盯着窗外,声音压得细细的:“也是,来日方长。”
窗外,阴云低垂,风雪将至。
凤篁却想,再下几场雪,春天,就该到了。
二,伊诸
凤篁对田青这一番连打带拉的谈话很快就起了作用。田青回长安后,立即指责汉中太守蜀度违反朝廷体制,巴结亲贵,谋求非分之职;又抛出许多捕风捉影,摸楞两可的“证据”,暗指蜀度巴结凤篁不成,心生气恼,便结交江湖匪类欲暗中谋害信平王——这理由虽然编得牵强,但太后哪管这些?一听凤篁路上遇匪,她就吓得几天寝食不安,哪里还记得他才弄得整个田氏灰头土脸?立即就要传懿旨让凤篁马上回长安,连皇帝也拦不住。最后还是绯怜母亲荆女史劝太后说,信平王离京时伤势未愈,禁不起这么往来奔波,才作罢了。又整天哀声叹气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到三四月间,春暖花开时就立即派人下江南把凤篁唤回长安,又怕小儿子再遭人算计,吩咐一定要严办那个胆大包天的汉中守蜀某。
就这样,蜀度扛枷带锁,稀里胡涂地被押到长安关进天牢;他的家眷也一起被禁在天牢后的狱神庙看管居住,一夜之间从养尊处优的人上人变得形同皂隶,任人喝骂,苦不堪言。
长安发生的一切,每隔三天就有飞鸽传书报知凤篁。凤篁此时已到信国的王府,同青辰无痕两人一起,每天召见地方官员,了解民情打理军政,忙得团团转。
好容易才将这些事都理出头绪,也该过年了。官场规矩,从除夕午后开始,官衙封印,人人放假,直到过了元宵才回来继续办事。信王府也不能免俗,除夕午时一刻,凤篁亲手在自己的印匣上贴了一纸小小的封条,又看着青辰和无痕分别封了自己的官印,就笑眯眯地拉了他们回去过年。
江南的信王府造了整整二年,王府前半部高宇华堂轩峻壮丽,特别是起名为“朝歌殿”的王府正殿,只比皇帝的未央宫低三尺,但华丽精致远胜皇宫;王府后院又与前边不同,所有亭台楼馆都在山水林榭间半隐半藏,一步一景,巧夺天工。
凤篁又爱赏景又要暖和,当初造王府时,就选了无数梅花环绕的千梅堂,在屋里砌了烧炭取暖的空心夹墙和十来尺见方的暖榻,专做冬季起居之处。
此时守门的内侍见主子们回来了,忙打帘子让他们进去,又立刻有侍女围上来帮着换衣换靴。绯怜正伏在暖榻矮桌上写春联,见了他们忙笑道:“王爷回来得好快,大哥,还差七副春联,你帮我写写吧!”
无痕取笑他:“原来你也有江郎才尽的时候?”说着上榻盘膝而坐,拿过边上写好的春联一条条翻看,点头道:“绯怜的文采和字都长进了……对了,王府要赏给各地方官员的福字写了没有?”
“一笔都没动。”绯怜转身从靠墙的架子上搬下一摞裱好的洒金红缎,每张足有二尺见方,推到凤篁面前:“我算过了,该赏字的官员共有三十一名。王爷下午什么都别做了,乖乖写字是正经。”
凤篁摸摸鼻子:“知道了……等吃了午饭,我和无痕一块儿写就是。”又拉拉青辰:“你看,汉人过个节也这么麻烦。哪像你们西域,过节就是喝酒吃肉唱歌跳舞,多快活。”
青辰正帮着无痕把摊得满榻都是的春联收起来整理好,听凤篁发牢骚,笑回头看他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大漠上过节要杀战俘和奴隶祭神,若是碰上灾年或巫师卜出不祥的卦,还要从贵族中挑选少男少女祭天神和地神——每次都弄得血淋淋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绯怜听了吓一跳,忙问:“真的?”
“真的。”青辰脸色沉了:“我亲娘是老狼主掠来的女奴,在我五岁那年的接羔节上被杀了。后来每年一到接羔节和宰牲节,阿娘就像防狼似地防身边所有人,生怕我会被杀了祭天神。”他摇摇头:“好在我会慢慢长大,过了祭神的年纪,就不怕了。”
凤篁无言,只能抱住青辰的肩;绯怜不忍地低下头,呐呐地说:“对不住……侯爷,我不是有心要提这些事的。”
“我知道。”青辰温和地笑笑:“你不知道那里的风俗,怪不得你。”又回手摸摸凤篁的脸,道:“你做什么?那些事早过去了,连我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你又何苦白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