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想办法……
蝶小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出云越来越这样觉得。
蝶小姐的目光，有时候简直让他惊恐。
原本他以为，他可以在二十三成亲之前，看着他，守着她，然而他错了，蝶小姐容不下他。 情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小姐肯定是察觉了自己的情愫，在心里蔑视自己吧。
为此而痛苦万分的出云渐渐躲避起二十三。
他不敢面对二十三，他怕一看到二十三，就会掩藏不住满腔的情潮，就会暴露出自己对他的非分之想。他好害怕，他害怕一旦二十三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也会露出蔑视的神情，会厌恶起自己。

 

自厌，以及害怕他人厌恶的情感错综复杂着，终于让出云内外夹击，病了起来。

——贞弘，我听说你现在和一个友人一同居住，是不是？
——…………是。
——对方就是城里颇负盛名的八重山琴师，是吗？
——是的，城主大人。
——欸~你该称呼我岳父了。不过……你不觉得，你就要成亲了，还和友人一起居住，不太妥当吗？
——…………请城主明示。
——哦……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对方将来总有一天也是要成家的，一起居住实在不太方便。不过我听说，那位老师是个性喜幽静的人，蝶曾提起过……说那位老师很中意竹枝山上的那片林子，有没有这回事？

 

——……是的。……不过，我这位朋友的双腿不便，我恐怕他单独一人……
——呵呵……我就知道贞弘是个重情谊的人。这你完全不必担心，若是没有佣仆，我大可以调几个能干的给你。
——…………
——你也该为你自己的家庭想一想。……说不定对方也觉得和一对新婚夫妻居住，会很尴尬呢？
——……城主说的是。
——如果那位老师同意，竹枝山上的房屋我会为他全部翻修，绝对会让他有一个清修又雅致的居所的。请他放心接受我的好意。
——……多谢城主慷慨。
——你下去吧，好好和你的朋友沟通一下。
——……是。
…………
——父亲大人……
——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嗯。多谢父亲大人。我这就吩咐人去整修山上的房子。
——……你这么有把握那个什么老师会同意搬上去吗？
——……女儿绝对有把握……
“我回来了。出云呢？”二十三边脱着鞋子，边询问阿望。
“小主人在屋子里面休息，好象有心事。”
“……他病了？为什么不请大夫？”二十三有些着急。
“小主人说不要紧，依阿望看小主人是心情很低落。唉！”
？
二十三虽然有些不解，但是立刻跑向出云的卧室。
出云的身体这样不稳定，他怎么放心让出云一个人住到山上去呢？
虽然城主说的没错，将来出云也是要成家立室的……然而……
喀——
轻轻拉开门，原本侧身睡着的人影忽然动了一下，拼命用袖子揩拭脸部。
“出云？出云你怎么了？”二十三二话不说就走进昏暗的卧室，一把抱起出云，出云呜咽一声，忽然用袖子挡住脸，袖子上一片湿濡。
“出云？你哭了？你很难受吗？”二十三慌了起来，他听到出云轻声哽咽着，不由得立刻掰开出云挡住脸的双手。
果不其然，出云满脸都是泪痕，两只眼睛都红肿了。
“……出云！！这么难受吗？看来一定要请大夫了！阿望……阿望……”二十三大叫起来，出云忽然捂住二十三的嘴，用力摇摇头。
“我……”声音嘶哑得要命，出云哽了一下，又滑下一串眼泪，别开脸去，“……我没事。”用哭泣的语调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阿望无声地来到房门外头：“少爷？出了什么事？”
“呃……”二十三想说请个大夫，然而出云将满是泪水的脸藏入袖子中，拼命拼命地摇头，终于，二十三叹了一口气，“没事了，阿望，你先下去吧。”
看到阿望无声离开的背影，二十三轻轻揭开出云的袖子，出云别开脸去，但被二十三掰了回来。
“为什么哭了呢？不舒服？”二十三说着，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出云的额头。
眼睛和眼睛，嘴唇和嘴唇，都近在咫尺，出云的心跳得很急，但是他明白二十三只是在试他的体温。
“你有些发烧，着凉了吗？所以哭？”二十三小心抹掉出云脸颊上的泪水。
出云的泪水总是让自己心痛，近9年来，这一点一直没变。二十三心想。
“……二十三……”出云微微看了二十三一眼，立刻躲开目光，嗫嚅。
“嗯？……看着我讲话。”出云回避的样子让二十三有些不快。
出云瞟了二十三一眼，再度别开目光，二十三于是擒住出云的下巴，摆出臭臭的表情，“你最近老是躲着我，你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新泪又涌了出来，出云眼前一片模糊。
“……我……”
“唉！”二十三叹了一声，将出云揽入怀中，“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吧。”
“……二十三……”出云的话到嘴边，倍觉艰难——要他自己说离开二十三的身边，这简直比杀了他还痛苦，可是……他不得不……不得不……“我……我想搬到山上去住。”
话未说完，揽住自己的胳膊就紧了一下，二十三的表情一片木然——不过他自己不知道。
“二十三？二十三？”出云有些害怕，也僵硬了身体。
二十三终于微微回过神来：“……你……你真的要住到山上去吗？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我怎么放心？我怎么忍心？到嘴的话通通咽了下去，这毕竟是出云的意愿啊，而且，城主的话犹然在耳……

 

“阿望会照顾我的。……你不介意阿望和我一起去吧？”出云连忙趁自己有决心的时候说道。
二十三说放不下自己，够了，他已经很满足了。
二十三说不出答案，他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些什么，可是他就是直觉地不想让出云离开自己，住到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真是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莫非还舍不得出云不成？他该多为出云本人的心意考虑……
“二十三……答应我吧。我喜欢那儿……”不过我更喜欢待在你的身边……后面的话，出云放在心里，连同泪水流了出来。
二十三无话可说，却不得不点了头。
感觉到二十三点头的出云，泪掉得更凶了。
“出云……你刚才，就是为了这个哭吗？”二十三深吸了几口气，问。
“呜……”出云终于哭出声音来，“我……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真心话随着啜泣从出云嘴里流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他舍不得二十三，多么多么地舍不得啊……
听到这句话，二十三的心里立刻舒坦了一些，连忙搂紧出云：“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你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担心你……”
可是你的舍不得，和我的舍不得，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吧？
问题在出云的心里沉淀，他心酸地想着。
“……二十三，你不用担心我……阿望会好好照料我的……”
“我明白……你自己也要好好照料你自己……知道吗？”
出云点头，眼泪成串落下。
“……只要我一有空，就会上山看你的……好吗？”
“好……呜……”随时都希望你来，但是别带你的妻子一起来，求求你……
二十三的心也迅速被离愁涨满了，紧拥着出云，他忽然有些害怕，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于是，出云住到山上的事就决定了下来。两个月后，他就要搬上竹枝山……

第九章

 

花易落，月难圆
只应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
试写离声入旧弦

 

难得今天窗外的明月特别圆，出云看着飘浮在月上的薄云，自己的心情也仿佛被罩上一层悲伤。
明天他就要搬去山上了。
不要流泪，不能流泪……连忙低头拨弦，悄悄隐去泪水，坐在二十三身边的蝶小姐忽然说道：“老师，明天您就要搬上山了吧？好可惜……本来还想请您一起去看舞伎表演的。”
说着惋惜的话，语气里却是一片得意，出云只有默不吭声。
“……二十三，你和我一起去看吗？是江户来的名角色哟！好吗？”
听到江户两字，出云仿佛忆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为了他而卖身去江户的典子……他连典子的相貌都不记得了……不禁悲从中来。
二十三看到出云没有精神，知道他还在为离别而伤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于是抱歉地说道：“对不起，蝶，明天我得帮忙出云搬行李，送他去山上，可能没有时间。”
蝶想发作，可是和子连忙使了个眼色——他们最后一次相聚，小姐就算了吧。
蝶这才生生咽下不满，别开脸去。
老师这么爽快就答应离去，显然是识趣的人，不过蝶以为，他心里一定有什么鬼，才会答应。
但是，反正他们就要分开了，再大方最后一次，她无所谓。
“二十三，我们去院子里赏月吧，老师也一起来吗？”
听着开朗的女声，出云摇摇头，人声都出了屋子，唯独他的筝留在屋内孤鸣。
“小主人……”阿望关心地呼唤。
出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蝶小姐，你看那个舞伎的扮相，好美哦……”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可是蝶却有些意兴阑珊。
二十三陪出云上山了，她心里很不舒服，为了解闷才来看歌舞，结果却是越看越闷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一个样？”蝶懒懒地说。
“小姐，你看看嘛！那个人可是名角哦……据说在江户，有很多达官贵人都看她的舞蹈说……”
“哦？”蝶这才投过去一瞥，浓妆艳抹的舞伎，看不出姿色好坏，但是形体动作确实挺优美，“她叫什么名字？”
“让和子想想，嗯……嗯……义子？法子？嗯……啊！我想起来了，是典子！”
“我没问真名，艺名呢？”
“艺名是檀（Mayumi）。”
“真是个高雅的名字呢……”蝶随口赞道。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脸渐渐沁出血色，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姐？小姐？”和子不解，顺着蝶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台下的观众之中，有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缓缓向外移动。
那个背影身旁还有一个娇小的紫色人影，鲜艳的江紫色和琉璃色成了那身服饰的主基调，由背影来看，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那个高大的背影，和子越看越觉得面熟……
“小……小姐……那个人…………”
“苍……苍下大人……”一声短促的呼喊，蝶情不自禁地就站起身离开了座位，追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小姐！等等我！”
苍下……是苍下大人……苍下大人回来了……他回来了……！
蝶完全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和喜悦之情，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远远地，她看着那抹紫色人影，胸头的妒火熊熊燃烧起来。
苍下大人……苍下大人……在你身边的女人是谁？是谁！？
和子在后面拼命追赶蝶小姐，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扩大。
小姐……小姐……您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了，您已经是鬼无大人的未婚妻，再过三个月就要嫁给大人了，您怎么还……
苍下大人……苍下大人……等等蝶，等等蝶……让蝶见您一面，让蝶问您一句话……苍下大人！！
小姐！小姐！！！
“二十三，你回去吧……我会小心照顾自己的。”
坐在轮椅上，出云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二十三的脸上。
蝶小姐不在，他就完全收不回自己的感情了。
二十三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也看着出云，迟迟不愿挪动脚步。
“出云……你……”
出云伸出纤纤手指，在二十三略微讶异的目光中，抚上二十三紧蹙的眉头。
“别担心我……”出云微微一笑，笑里蕴藏的哀伤连阿望都看出来了。
“少爷，天快黑了，您还是快回去吧……”阿望劝道。
“阿望说得对，二十三，快回去吧……”
“……好吧，我会尽量抽空来看你的。多小心自己……”二十三握住了出云的手指，轻轻捏紧了一下，终于转身离去。
…………
…………
“小主人……别伤心了……跟阿望进屋子去吧。”
“呜……”
泣不成声的出云盯着杳无人烟的竹径，重重点头。

 

……
“小姐……”和子轻轻扯动蝶的衣袖，可是蝶失魂落魄的，没有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