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喝了三杯以后,皇乙轩都没有作声,鸦朝他偷偷地瞄上了几眼,忽而酣然一笑:“小正的信上说了点啥?”
皇乙轩淡淡地垂下眼睫:“没什么,一些南苑的情况,说是可能会再拖上一阵子,南苑的政府不肯妥协,民众又起乱……”
“哦……”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抓了几簇头发,心思游荡地小心翼翼看皇乙轩,“他没在信里……说我……不规矩啥的?”
皇乙轩明眸沉静地看着鸦,没有作声。
鸦又努嘴,露出一个俏皮而狡猾的笑容:“你说,要是我真的对你……不规矩,他真的会砍我手指头吗?”
“……”
“啊啊,算了,我不想少根手指头,还是意淫吧,意淫~”
“……”
似乎有点坐不定,鸦快速地喝了几口茶之后,又起身到廊下去了,屋外的暖阳洒在泛着古旧色泽的木地板上,只照到了鸦垂落在地板上的浴袍衣摆,背影孤拔。
鸦隐在屋檐的暗影下,卷了卷袖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拉腔说:“夙好像快要出院了,上次去看他时,他说出院以后打算在辉夜城租个房子住下,问我要不要一起……两个人房租能便宜些吧,我们现在都是无业人员啊!”
皇乙轩端端正正的坐姿,只是略有侧目,平心静气地朝鸦看过去:“其实,你们如果想接单子,我这边到是可以给你们经手几件——”
“啊,不不。我想不用了吧。”鸦没有转过头来,抓了抓后脑勺,轻松自在地说,“我已经打算洗手不干了,慢点先找份临工打打杂,应该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我还有射击教练这条路好走。”
皇乙轩迟疑了一下,“你的经纪公司,似乎希望你能重返舞台。”
他的声音细细的,淡淡的,就像一缕轻柔的风,掠过以后便难以再寻到踪影。
鸦像没听见似的,做了个深呼吸以后,对着外面的花园莲池说:“计划不如变化啊,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三年以前,他和夙是不相往来的陌路人,在同一次行动中彼此对立为敌,皓月之下两人杀得你死我活鲜血淋漓,那时候自然料不到如今的同舟共济。
人生际遇,只在一个缘字。为缘而相识,为缘而受伤,为缘而无可奈何。有缘却未必有分,譬如他和皇乙轩,譬如他和连相柳,都如同是匆匆过客,失之交臂。然而曾经过往,有过的总会留下痕迹,总有人会去记忆。
爱是一种过程,痛过、伤过、恨过、累过,结局如何,未必真要去计较。
鸦这个人很容易看开,即使真的有事也不会挂脸上。他从南苑回来后,待在皇羽门的这段日子,天天就对着莲池发呆,看起来好像和过去并无二致,但是细心敏锐的皇乙轩还是察觉到一些不同。
连相柳杳无音讯,生死未卜,鸦亲眼看着他所身处的战舰被尹正的主炮轰得支离破碎,生还率渺茫,可是他愿意去若无其事地相信:“没准过个几年,相柳又突然回来了;又或者过几天,新闻里看见他做了南苑的什么什么副总理之类的,哈哈……”
一直到很久以后,每当皇乙轩慢步在游廊下时,还会不经意地去留意铺满落叶的台阶,还有少了注目的视线后蓦然显得孤寂了似的莲花池,总觉得那爽朗的笑声似乎就一直余留在庭院中。
如果仔细回想,鸦一直以来,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地对着莲看得出神。
【250】
夙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被抬着回到国境内的,当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住进外科最知名的医院,还是借助了司徒空的手腕。
有大半个月,他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在无菌病房里,陷入病床里的身子单薄得像纸一样,依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身上插满了输送管,每天有四批医护人员轮班给他做全身检查、换纱布、调整用药剂量、随时观察他的情况。如果不是心电图有显示,看上去他真像是死了一样。
夙本人当然不会知道,在那段对他的感官来说像是浸泡在水里快要溺死似的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司徒空三天两头会到医院来看看。他当然什么事也不用做,只是坐着看看书,翻翻报纸,写写公文之类,偶尔透过消毒隔离玻璃,似乎是冷漠地注视着病床上的人,像是在思考什么,护士跟他说话,他反应总会慢半拍。
这样一个白白净净,像是出自象牙塔,被千倍万倍的呵护所培养出来的娇柔花朵似的男孩子,一声不响地总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无菌病房里看,多少总会让人有点不舒服,即便是病人出现异状,一群医生护士忙得焦头烂额,他却也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出到走廊上,安静地等着。
说不清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的古怪态度,总是一个人来,眼睛有时候利得让医生护士不敢多问。
后来,夙清醒以后,他到是再没有来过。
夙的身子也就那个样了,再住下去也不会有多大起色,最多不过是慢慢躺着等死,所以他宁愿趁能活动的时候,马上离开这充满消毒药水味的地方。
出院的那天,林娜走入单间的普通病房,看见坐在病床上的夙肩膀上披着迷彩的外套,裸 露的胸膛被绷带缠绕得几乎看不到一块皮肤,一直到下巴下面,连脖子都没有露出几寸。
瘦得令人觉得孱弱无用的身子,以及脸上给人以金属质感似的冷硬表情。
他屈着膝盖正在穿袜子,头发因为不能修剪的关系,乱糟糟地盖着大半张脸,即便只是一张唇,在六月天的骄阳映照下,却也显得凉薄冰冷。
他看到林娜的时候有点吃惊,一边从床上下来穿鞋,一边道:“林小姐,你怎么会来,有事?”
林娜觉得自己不方便走进去,便站在门口,拘谨而得体地解释说:“我是在接你出院的,车子在外面等着,你理好了东西跟我走吧。”
夙纳闷地朝她瞅了眼,她再说明:“少主在医院大门口等你。”
林娜的这句话,对夙来说,就好像是“准备送你上西天的那个仇人已经拿着枪在外面等着了”,夙一下子不置可否,理包的速度也变得格外慢,然后跟着林娜走出去时,心神恍惚。
关于他们如何被带回国,以及日后的处境问题,鸦来探望他时已经大致告诉过他了,所以其实对于司徒空的忍让,和这种几乎算得上是包庇的安排,他在心里纠结了很多天。
正因为纠结,这会儿要是当面见了,才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出了大堂以后,前院中央有一座圆形的喷泉,泉水喷涌形成的浴帘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钻石似的光芒,有这些光芒作为陪衬,在喷泉前身姿优雅的男孩子慢慢地把视线从天空的方向转移向他们。
白色的断袖衬衫,接近灰黑色的格子裤,咖啡色的大头皮鞋以及一顶别致的遮阳帽——夙从来没想过司徒空适合这样清纯而可爱的造型,要不是那双眼睛的关系,会觉得是个人见人爱,文静秀气的男孩子。
夙意识到那双注视过来的目光,于是小跑步迎了上去,在大约还剩下两三步的距离处停下来。
男孩清秀小巧的脸蛋被帽檐落下的投影遮去一半,昂头时却让唇角的微笑绽放在阳光下。
“下午好,上官先生。”
清爽的没有污垢的笑容,让夙一时间以为自己面对的就是个初次见面的十岁男孩,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态度去打招呼。
他的尴尬大概全部都写在脸上,司徒空看着他笑道:“或者,直接称呼‘七戒’,你会比较自在些?”
夙顿时觉得脸被晒得滚烫无比:“随便吧……我无所谓。”
司徒空含蓄地笑一笑,似乎是出于一种礼貌,他摘下帽子,生于贵族世家所接受的教条在他骨子里被深刻铭记,就连他脸上的笑容,也是挑不出一点瑕疵的温文尔雅:“是不是因为在医院里闷得慌,才急着要出院?我想,碧若回军部以后,可能就没什么人会来探病了吧,身边没有说话的人,成天被关在病房里度日如年,不如出去自由自在,对吗?”
大姐头其实就来过三次,剪了个清爽的短头发,依然穿得性感前卫,即使来探病也还是能在病房里若无其事地喝啤酒抽烟,根本就不去管会不会对夙的呼吸道造成感染的问题。说话还是那般富有男子气概的豪放,大嗓门,肆无忌惮。
不过这样子,到底有没有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凭夙的观察力,实在难以把握。
夙回了一个生涩的笑容给司徒空,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司徒空笑道:“越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就越是不甘于现状,想要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吧?”
听起来几近温柔的口吻,夙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在一段沉默后,司徒空又道:“你好像是打算在辉夜城找房子住下来吧,需要我替你安排吗?辉夜这里,要找马上能租下的房子并不容易。”
“我想……不用了。”
“不用跟我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在市中心也有几套公寓房,基本上都是空置着。”
“不用了,我……已经看好了房子。”
“哦?”司徒空微微仰起眉梢,眼底露出一丝诧异和猜测,不过好像是马上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很快地用一声轻轻的笑掩饰过一切。
“那好,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林娜联系,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用跟我见外。”
“……谢谢。”
这样的对话其实很荒唐,对于两人如今已经不知道还算是什么样关系的前提下,在曾经夙打算挟持对方逃回新约联盟却以失败告终的情况下,却好像君子之交那样平静地说着话。
在艳阳下,气温高得让人口干舌燥,夙刚刚离开病房,还处于体虚气弱的状态,如此这般站着,竟有些萧瑟地好像快要倒下去了似的。
昏昏欲睡,浮躁不安。
就在他觉得气氛已经尴尬得难以忍受下去的时候,司徒空却俯身下去抱起脚边的一只大盒子。
那只盒子大约有三十立方厘米,标准的正方形纸箱,顶上的盖子是透明的塑料,能看见里面花花绿绿的。
“我今天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面对伸到面前的纸盒,夙愣了愣,尽管眼睛对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可是要让大脑去接受它,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这个……”
司徒空高举大纸盒,笑了笑:“这是我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你不用怀疑,里面的确是一千只纸鹤,每一只纸鹤上都写着你的名字。当然,我对这个东西没有印象了,想来应该是失忆前折的。”
“……”夙难以开口,更难以伸手去接。
司徒空既而坚持着往他怀里送了送:“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我想,应该是要给你的。一千只纸鹤代表一个愿望,我不知道这个愿望有没有写在其中某只纸鹤上。但是把它留在我房间里,始终让我有点困扰,所以,请你还是收下吧。”
夙木纳地伸手去接,一千只纸鹤加上铜版纸构成的纸盒也不会有多少重量,可是它陷入怀里时,却还是让他觉得沉甸甸的,或许,沉下去的是心。
这种体验很新鲜,像是接受了美好的礼物,但是送礼物的人却并不是出自本意。
夙的视线越过纸盒子,低头俯视下去,面前的男孩即使有着他所熟悉的那种气息,即使笑容依旧有让人缅怀的影子,可毕竟外貌的变化太大,情感也完全不同了。
他闭上眼睛,像是忍受着什么难以吞咽的东西,双臂不由自主地把盒子往怀里紧紧抱住:“谢谢。”
“不客气,这个本就应该由你来处理。”司徒空重新戴上了帽子,像是准备道别似的,往后体面地退了一步,“七戒。”
夙对于这足以造成锥心之痛的称呼,哑然地看过去。在一米之外的男孩子对他深深微笑:“希望你不会忘记你和我的约定。”
夙愣了愣,闭上眼在视网膜残留的印象中寻找着什么,既而睁开眼,腼腆地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很难向你保证什么……但是,我会尽力。”
司徒空淡淡地笑了一笑,伸出一只手,细小的手指却照样能摆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手势。夙被带动着,不得不伸手去相握。
“请保重。”
“……你也是。”
两个人这一分别,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再见了,司徒空后来成立了反新约联盟组织,定名为“红莲”,实在是不问过本人的话,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的暧昧名字。
也是在相隔了这样长的时间之后,夙听了JESEN的最后一张专辑——《七戒,我爱你》。
专辑的主色调居然是迷彩,水印的眼睛重叠在上面,弯弯的睫毛妖娆妩媚,却淌下一道深深的泪痕,溶聚在最下面,是刺目的猩红。
主打歌是萨克斯风的爵士乐风格,《末路》,一首听了让人流不出泪,会浮现淡淡微笑,心窝里却痒的难受的歌——
在你受伤的时候,我会等着你投入我的怀中。
注视着你的视线,会一直陪你走到生命尽头。
离开辉夜城的那一年中,司徒空买了钢琴放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为的就是写下这张专辑中的歌,以邮件的方式发送给JESEN的经纪人时,附属的说明中写到:
请让它在全世界发行,我要的不是十年,而是五十年后,人们还能在音像店的货架上看到它!
千纸鹤,不亏是出自某完美主义的政治家之手,工工整整,精美细巧,每一只都很难用肉眼区分大小甚至折边细节的不同,名字都写在同一个地方,钢笔字灵秀却大气。
夙一只也没舍得拆,找了家信用度很高的银行租了个保险箱存放,这辈子,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去把它取出来。
第六十四章 替死鬼
2140年9月末,乌鸦死了。
【251】
收到夙的邀请,鸦高高兴兴全情投入在搬家这桩事上,听夙在电话里的形容,说房子不错,地段在闹市区,但是巷子里不吵,很安静。满怀着投奔新生活热情的鸦就像一只找到了新巢而不用再流浪的鸟,可惜,现实不如梦想美丽,看见夙所谓的“还不错的房子”的真正面貌后,他整个脸都阴沉下来。
“我说你这个人啊,怎么就这么别扭呐!”
“怎么?”面对血淋淋的批判,夙捧着茶杯,一边翻杂志,一边淡淡敷衍。
一把将茶杯拍在桌子上的鸦,盘着两条腿闲散地晃着身体,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嘴上却啧啧有声:“你到说说,和这破房子比起来,司徒空要送给你的市中心高级公寓房有什么不好?明明喜欢人家,却偏要装矜持闹翻脸,明明有好地方住,却偏喜欢窝这破地方受罪!”
夙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视线始终没离开过杂志,嘴巴只是机械式地动一动,说:“你要是不满意,大可以不住在这。”
鸦理直气壮地双手环抱,把头一昂:“我不住在这,谁帮你收拾房间倒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