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抓她......」
岳凌楼肩膀流血不止,心中也受到莫大的打击,他昏昏沉沉地去拦那些锦衣卫,但怎么拦也拦不住。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雪和小秋儿被他们带走。
「岳公子。」延世蕃走了上来,扶助岳凌楼的肩膀,「你受惊了,我送你回首辅府。」
「放开我!」岳凌楼挣脱出去,但眼前却突然一黑,险些就要摔倒。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洛少轩的尸体旁边,蹲了下来,泣不成声。
记忆中的前一刻,还是他任性地离开洛府的时候。那个时候,洛少轩冲过来拦他,但他却甩开了洛少轩,对他说不想和洛家有任何牵扯,对他说不要碰他。但现在,在岳凌楼的指尖之下,洛少轩的身体,却是如此冰凉......
「少轩......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岳凌楼认错,但是洛少轩却再也听不见。
「少轩,我错了......如果你能原谅我,你就开口告诉我呀......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你不要不看我......我知道错了......」
岳凌楼的视野被泪水模糊。
他看到了很多幻影,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洛少轩时,那个手持折扇,笑眯眯地自称常枰的人;看到了那个在月夜之下,把一块令牌扔给他,然后自我介绍说是朝廷暗行锦衣卫的人;想起了那个带着他来京城,想起了那个和他去广州,想起那个一直在对他笑,一直在包容他,一直在关心他的人......
还想起,一年前,就在这大堂之上。
洛少轩和黎雪拜堂成亲的时候。
那天喜庆的队伍敲敲打打,洛少轩骑在马上,把新娘子的轿子接到了洛府。黎雪从轿子里走出来,由喜娘引着,跨过火盆,拜了堂。那个时候空气都是甜的,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笑的,那个时候新郎和新娘牵着手,说是要走一辈子的。
但是这一切......
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辽源而不可到达的梦境。
「少轩......黎雪刚才哭了......我安慰不了她,你帮我去安慰她一下好不好?......她最喜欢你,你一和她说话,她就笑了......」
然而无论岳凌楼怎样说,怎样哭,怎样求,洛少轩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岳凌楼好像也疯了。
他一直对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在喋喋不休着。
延世蕃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强制把岳凌楼拉走,但手还没伸过去,突然被人半空截住。
出现的人是月摇光。
「你来这里干什么?」延世蕃微怒,「这里没有你的事情。」
「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该走的人是你。」
月摇光甩开延世蕃,蹲在岳凌楼身边,注视了一会儿洛少轩的尸体,然后扯过脚边的白布,把他搭了起来。
「不要......」岳凌楼只是这么无力地制止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洛少轩的尸体被白布掩盖。
「月摇光,你想造反了!」
延世蕃指挥着手下锦衣卫把他们围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青炎却突然出现。他掐住延世蕃的脖子,在对方耳边低声威胁道:「延少爷不用担心,处理掉这里的尸体后,我们会把岳凌楼平安送到首辅府。」
延世蕃虽然气愤,但毕竟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强硬抵抗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强抑怒火,低喝一声:「走。」
带着他手下那些锦衣卫,离开了洛府。
中堂一下安静下来,良久,才传来岳凌楼哽咽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因为他们都死了。」
「你骗我......」
「是你自己在骗自己。」
「他们一定是不肯原谅我,才不说话。」
「是你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月摇光把岳凌楼僵硬的身体揽入怀中,「你不要再这样自己折磨自己,有人看到会心痛。」
「心痛......」
那是怎样的感觉?
岳凌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已经痛到感觉不到痛了。
这颗心为西尽愁痛过,为常枫痛过,现在又为洛少轩痛了。
痛了太多次,已经渐渐痛得麻木,感觉不到。
那天晚上雪一直在下,月摇光也没有再说话。岳凌楼靠在他的身上,一直在流泪,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以至于他什么时候哭着睡了,月摇光也不知道。
后来,月摇光抱着岳凌楼离开了。
青炎留了下来,掩埋了洛家的那三具尸体。
十二年后洛府的今日,和十二年前岳府的当初,是何等相像。
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
岳凌楼离开洛府后的第二天,洛宗建和洛少轩就被东厂锦衣卫押走,说是有什么案子要调查。然后第三天,洛府就接到了消息,说洛家被判满门抄斩。洛家人丁不旺,除了洛宗建和洛少轩,就只有洛心儿、黎雪和小秋儿三个人。
朝廷格外开恩,放了小秋儿和黎雪一命,但洛心儿被关入天牢的当天,就被冻死了。
翌日,洛宗建和洛少轩午门斩首,监斩官是内阁首辅延惟中。
由此可见,朝廷非常重视这件案子,或者说是,延惟中非常重视这件案子。
行刑之前,延惟中问洛宗建还有什么心愿。他本以为洛宗建会大骂他一顿,但万没有想到,洛宗建的心愿竟是,对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不仅是洛宗建,洛少轩也磕了,因为这是一笔债,欠债的人不仅是洛宗建,而是整个洛家。
南方,是杭州的方向;杭州,是岳闲和慕容情死去的地方。
十二年了,这笔债终于算清。
洛家父子被斩首以后,尸首被送回了洛府,还有洛心儿的尸体,也被送了回来。府中奴婢已经全都遣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放心不下黎雪,留了下来。替朝廷送尸体回洛府的人是延世蕃,随行的人中,还跟着月摇光和青炎。
月摇光奉延惟中之命,把一份奏折交到黎雪手中。
说那是岳凌楼呈给皇上看的,是十二年前岳闲写下的奏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花狱火一案的真相。而折子上的罪人,大都已死,只有洛宗建一人,依然存活。岳凌楼要为岳家洗冤,所以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所以,黎雪才恨死岳凌楼。
但其实,那折子是延惟中呈给皇上的。宗明熹一听是岳凌楼家里的冤案,立刻正义感大兴,发誓要重重处罚。而延惟中又在旁边添油加醋,所以明明是一件旧案,却被判得非常之重。
其实延惟中不顾一切要除去洛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延世蕃擅自伪造出的那份圣旨,洛少轩曾亲眼见过,当初念在洛宗建是镇抚司的都统,不好乱动,但现在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可以除去洛家,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延惟中深知:斩草留根,逢春必生。
所以他才让延世蕃找黎雪的岔子,想把黎雪也一同除去。
现在,黎雪因为企图行刺岳凌楼和延世蕃,无疑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三日后的午门,延惟中再次坐上了监斩台。这次他要监斩的人--就是黎雪!
那天大雪漫天,围观的人不多,只有洛府原来的管家福伯,一边留着眼泪,一边给黎雪送来了最后的一顿饭。
黎雪双手被缚,跪在刑场之上,望着飞扬的雪花,她没有喊过一声冤。
因为她知道,洛少轩也是被冤枉的。既然洛少轩没有喊冤,一定有原因存在,所以她也不喊。
黎雪没哭,福伯却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饭菜送到黎雪嘴里,低声哽咽道:「夫人,这饭里放了迷药,你吃了以后,砍头就不痛了。还有你们的小女儿,不用挂心,福伯会帮你们养大......夫人,你和老爷......少爷......小姐......都是好人......下辈子一定可以投个好胎,不会再受这么多苦了......」
说到这里,福伯已经泣不成声。
「福伯......」黎雪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一点也不怕,你不要哭了。」
「夫人......」福伯紧紧咬牙,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的滚滚下落。
「我死没什么,可惜了心儿,她还那么小......连人都没嫁,就已经......」
黎雪话没有说完,福伯就被看守刑场的侍卫赶了下去。
黎雪抬头望望远处的天,天边一片惨白,时辰快到了吧?她也该上路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天边好像传来一阵声音。
那声音裹在风雪之中,缥缈得就像梦境......
黎雪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她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听过......那个时候,她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既紧张又高兴地顶着那绣着鸳鸯的盖头,算着什么时候能被接到洛府......
对了,那是喜乐,是唢呐,还有锣鼓......
这大雪天,还有人在嫁女儿?
黎雪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黎雪,城里的人也都很奇怪,他们被这喜乐的声音,吸引着出了屋子,跑到街上来看新娘。
新娘坐在轿中,看不见。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队伍的人也不多,加上乐队,也就十来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吸引。
说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衣,更像丧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着雪花飞扬之中,看上去是那么清丽脱俗--即使没有任何笑容,也没有任何声音。
新郎是岳凌楼,他去了刑场。
当岳凌楼出现在黎雪面前的时候,黎雪以为自己在做梦。
监斩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岳凌楼突然出现,也吓得差点跳下台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像梦境。
只见岳凌楼跳下了马,走到轿边,掀开帘子--
那轿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灵牌!
岳凌楼捧着灵牌走上了刑场。
雪花在那一刻旋转飞扬,风变得张狂。
岳凌楼抱着灵牌,在黎雪身边跪下。
灵牌是崭新的,黎雪看见那牌上,竟写有『洛心儿』三个刺目的红字。
黎雪陡然抬头,她有好多话要问,但当她望着岳凌楼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一拜天地,岳凌楼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岳凌楼拜的是黎雪;
夫妻对拜,岳凌楼拜的是那灵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来,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卫挥手。
然而岳凌楼却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他面向延惟中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如果朝廷要斩洛家满门,那么就连我一起--因为我洛家的女婿。」
「岳凌楼!」延惟中气得咬牙。
然而刑场之上,岳凌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第四章
「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岳凌楼的话夹在飞雪之中,就像这凛冽的寒风般冻结了延惟中的表情。
监斩台上,脸色铁青的延惟中双手紧紧抓住木案边缘,身体竟被气得发抖。
见他如此反应,岳凌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假圣旨必定和他有关,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为了报复洛少轩的杰作。
「岳凌楼......」延惟中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此时此地,就只有他和岳凌楼两人知道『那道圣旨』指的是什么。其余众人,包括刽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儿子延世蕃竟胆大包天地伪造了圣旨后,立即派出亲信前往云南,寻找罪证,企图消灭。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找寻工作没有丝毫进展,没有半点圣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际,岳凌楼的话,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莫非岳凌楼真的知道圣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岳凌楼一眼,重新考虑起杀不杀黎雪的问题。
一方面,岳凌楼态度坚决,不惜娶一块灵牌也要与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岳凌楼绝不会低头,事情也就难以收场;另一方面,如果随随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仅于理不合,更是无视法纪。
不过,延惟中心思一转,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抚了岳凌楼几句,然后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结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听说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扰乱刑场,急得连衣装都来不及打点一下,匆匆忙忙摆驾出宫,直奔刑场而来。
当初定黎雪死罪时,宗明熹也点过头,只因为他听说黎雪妄图刺杀岳凌楼。而现在,见岳凌楼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胁,宗明熹再笨,也该查觉到另有隐情了,立刻下令缓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黎雪被卫兵押走后,宗明熹兴致勃勃地跑去邀岳凌楼进宫赏雪。不过岳凌楼烦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那个兴致,一口就拒绝了。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赏雪游玩之事?」
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宗明熹从头到脚,好好教训了一顿。正好借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错了似的,一直垂着脑头。等到岳凌楼气出够了,自己闭了口,他才可怜兮兮地辞别,扫兴而归。
目送着宗明熹的车辇御驾走远,岳凌楼这才转身,对身后等待多时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请吧。」
延惟中捻须一笑,把岳凌楼引向首辅府的方向。
侯门深似海,此话不假。
就连岳凌楼也记不清他究竟过了几重门,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长廊,才终于来到这首辅府中,堪称最幽静的一处地方,『聊华苑』。屋前的院子里,已经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门处有五六个侍卫看守着,闲杂人等都进不来。
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是个谈机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脸色比刚才在刑场时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阴鸷,五分凶残,令岳凌楼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只听延惟中讥诮道:「老夫还真没想到岳公子今天会亲临刑场,而且还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儿......」
岳凌楼冷冷道:「我也没想到你会黑心到这种地步,连黎雪都不放过。」
「放虎归山终成患,打蛇不死随棍上。斩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岳公子应该明白吧?」
「但你必须让洛家留下后代,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
延惟中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岳凌楼转入正题,「那道圣旨在云南。当日洛少轩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鸿一派中途劫囚。我们从锦衣卫头目手中抢到圣旨,看到玺印后,我误以为那道圣旨是真的,一气之下撕毁丢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谁知洛少轩却自愿领罪受罚......」
说起『洛少轩』这三个字,岳凌楼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凛冽起来,抬头直视延惟中道:「所以,那道圣旨应该还在云南。如果能让我再回云南,也许就能找到。」
回云南么?
延惟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他还信不过岳凌楼,但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希望岳公子不要让老夫失望。」
「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要求。」岳凌楼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辅府中,你可以带走没有问题,但这黎雪......」延惟中并没有爽快答应,提醒道:「那黎雪可是钦犯......」
「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怕放一名无辜的钦犯?」岳凌楼不禁冷笑,但却不再难为延惟中,转而又道,「你不用亲自放她,只需要把天牢的守备调松一点,今晚自会有人劫狱救人。」
「原来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岳凌楼话中的意思,捻须笑道,「此事老夫自当尽力。不过......老夫也希望岳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余,往往会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不再计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爱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失去。他不认为延惟中还能从他身边夺走什么,因而也不怕被威胁。
当天晚上,岳凌楼劫狱。
事先,他把小秋儿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后,把她们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当岳凌楼赶到天牢时,却发现负责看守的若干侍卫都已经被人击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惊讶之时,突然听见牢中传出一阵琐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躲到拐角之后,窥看动静。